第99章 年老者遲鈍也
蘇觀雨回眸看他,帶著嘲諷的微笑。
「你果然還是輸給晦兒了。」
「如果你認為這算輸的話。」桑持玉道。
「哦?」蘇觀雨眯起眼。
「你不敢面對你的愛,」桑持玉神色淡淡,「我敢。」
二人遙遙相望,沉默不語。月光靜謐,幽獨別院罩在無聲的夜色里。
過了半晌,一陣風吹過,葉影拂動。風不再吹,影子不再晃動時,蘇觀雨已經不見了。
「桑哥,抱我去洗屁股!」蘇如晦在裡頭喊。
他踅身回屋,把蘇如晦抱起來。蘇如晦摟著他的脖子,一雙眼笑成了月牙。沒走幾步路,眼前的桑持玉忽然消失了,蘇如晦一屁股摔在地上。
怎麼回事?蘇如晦摔得頭暈眼花,捂著屁股站起身,發現桑持玉變成了桑寶寶。它睜著冰藍色的眼,一臉迷茫,顯然也不清楚發生了什麼。蘇如晦見他渾身發光,青色的熒光像點點螢火流淌在他的經脈里。蘇如晦把它抱起來,「桑哥你咋了?你受傷了?」
它低頭看自己的毛爪子,耳朵耷拉了,有點兒懨懨的。
蘇如晦忽然想起來之前那個小貓侍說的話,說什麼桑持玉身上有傷,桑持玉還騙他小貓侍撒謊,敢情撒謊的是桑持玉。
「你受傷了?」蘇如晦又問。
桑寶寶在他手裡掙扎,蘇如晦把它抱回床,押著它不許它動,掰開它的毛髮看它的皮膚。底下果然有許多傷疤,妖族血液里有自愈因子,自愈效率極高,正常情況是不會留疤的。桑持玉身上竟然有疤,可見他受的傷有多重。這廝上床的時候不脫衣服,蘇如晦還沒細想,原來他是為了遮自己的傷疤。
「誰弄的你?你怎麼不告訴我?」蘇如晦的心狠狠揪著,難受得厲害。
「無妨。」桑寶寶伸出爪子,摸摸他的狗頭。
眼看瞞不住,桑寶寶只好略略說了一遍,蘇如晦心疼得冒淚花,埋怨道:「受傷了還上我,還七次,你不要命了么?超元域的規則大部分等同於現實,沒有什麼死而復生的道理,你要是死在這兒就真死了。」
「不會有事,」桑寶寶道,「我可以。」
蘇如晦:「……」
服了,這傻貓似乎很執著於證明自己的能力。
蘇如晦輕輕撫摸它軟綿綿的肚子,它有些抗拒,別過身不讓蘇如晦摸。澹臺凈說它胖,它怕蘇如晦摸到它的肥肉,雖然它的確沒有那種東西。
「會疼?」蘇如晦輕聲問,「那我不碰你了,你好好歇著,我去洗個屁股。」
它嘗試著爬起來,爬了好幾下,又摔回被窩。只好就這樣癱著,它的體型在貓里算大的,佔了小半張床榻,像一坨貓餅。
「歇著吧,別起來了。」蘇如晦說。
蘇如晦剛想起身,又聽桑寶寶那邊傳來悶悶的聲音。
「蘇如晦,我胖嗎?」
「你這算啥胖,」蘇如晦說,「毛茸茸一大團多可愛。」
不知怎的,床上的貓似乎更抑鬱了些。
第二天清晨,蘇如晦想要獨自作戰,桑寶寶一票否決,執意跟著蘇如晦前往石巢。桑寶寶現在的確能化回人形,但是藏不住耳朵和尾巴,蘇如晦要他休息,拿起羅盤聯繫韓野。韓野和周小粟他們宿在驛館,原先邊都專門接待各地使者的清河坊驛館早已塌了,妖族又在原址新蓋了一間。獨特的石頭建築風格,高聳宏偉,就是床太硬,睡了讓人背疼。
「你想找我們幫你救澹臺凈?」羅盤裡傳來韓野的聲音。
蘇如晦道:「你們同我阿舅有仇,找你們幫忙的確強人所難,不過你們是我唯一的幫手了,我想問你借一個天眼秘術者。」
「得了吧,如果我們幫忙是最好的辦法,那就不要選擇更危險的辦法。」韓野煩躁地說,「今時不同往日,妖族是我們的頭等大患,救就救吧。」他冷笑,「順便看看他被囚禁羞辱的模樣,比殺了他更痛快。」
「既然如此,一會兒我將作戰計劃給你,我們依計行事。」
「對了,」韓野道,「神荼身上的秘術效果已經祛除了,這幾日一直讓他昏迷,醒了幹了三桶肉。妖怪這麼能吃么?你真要養著他?為什麼不把他宰了吃狗肉?」
他身邊,神荼可憐兮兮抬起臉,淚眼汪汪地說道:「你好狠的心,你為什麼要當著我的面說這種話?」說著,他眼淚啪嗒啪嗒就掉下來了。
韓野看懵了,他第一次看見狗流眼淚。
「還有,說了多少遍,人家是狼,」神荼哭泣著抗議,「人家是雪境最兇猛的狼族妖祖!」
「神荼,」蘇如晦問,「頭還疼么?」
終於得到了關心,神荼委委屈屈地說道:「不疼了。不過你別想從我嘴裡套什麼話兒,我誓死效忠我族,絕不背叛。」
「不疼就好,等我回去,給你做紅燜肉吃。」蘇如晦嗓音溫柔,「你還記得你的王為何對你施加靈心天通么?」
聽到有紅燜肉,神荼開始流口水了,立刻把自己前頭說的話兒忘了個精光,答道:「不知道,有一日他召我去王城,給了我一碗凍肉吃,我正吃著肉,他突然摘了兜帽,我就中招了。」
蘇如晦思忖了一會兒,「那現在你不再受靈心天通的轄制,可有什麼不尋常的變化?比如說你的記憶,你的認知,哪裡有不同嗎?」
「有。」神荼道,「我想起了一件事兒。」
「說說看,」蘇如晦循循善誘,「以後我管你吃到飽。」
「我在怒吼的暴風雪裡跋涉,撿到被大雪掩埋的蘇觀雨。當暴風雪停歇,我們一起在星星底下生火。我那時很奇怪,像他這樣單薄的凡人,遇見第一場暴風雪就會止步。可他竟然跋涉了那麼久那麼久,他遇見的暴風雪十個手指頭都數不完。即使是我這樣強悍的妖都畏懼雪花的憤怒,為什麼他不怕呢?所以我問他,身為一個弱小的凡人,為什麼要深入危險的雪境?」
神荼仰起腦袋,想起很多很多年前那個場景。在靈心天通的作用下,他把這一幕遺忘在記憶的深處。那是一個漆黑的夜晚,群星布滿高遠的蒼穹,雪山一望無際,連綿不斷。他們一人一狼,圍著火堆而坐。
當神荼問出這個問題,遠道而來的旅人沉默了許久。神荼記得他的側顏,那樣安靜清俊,帶著溫和又悲哀的笑容。無止境的凄清逸散在他周圍,總是沒心沒肺的神荼在那一刻感受到悲傷的滋味。
「我為我死去的妻子而來,」他輕聲說,「為她復仇,是我作為蘇觀雨的最後一件事。」
桑寶寶靜靜聽著,明白了一切。
羅浮王在北辰殿可以被蘇觀雨操控,想必在雪境王城也可以。對神荼施加靈心天通的不是羅浮王,而是蘇觀雨。
蘇觀雨清除自己的情感代碼不夠,他還要清除所有他愛澹臺薰的證據。
他前往雪境不是為了他自己,是為澹臺薰復仇,只是他不承認。就像他愛澹臺薰,可他不承認。
***
宮城,北辰殿。
蘇觀雨右手按在羅浮王的頭顱上,眼前出現石巢中的景象。那是白若耶的視野,累累案牘疊放於眼前,她正在批閱前線奏報。凡人的大軍在遠方集結,再過不久她又將出征。蘇觀雨看不見她的面孔,只能見她所見。過了一會兒,視野轉向一面銅鏡,鏡中映出女人的影子。蘇觀雨手間一抖,切斷了靈心天通。
羅浮王並非沒有監視白若耶,只是他被蘇觀雨操控了,他忘記了自己監視過白若耶。蘇觀雨看見了白若耶為蘇如晦準備的傀儡,他操縱羅浮王,特意挑白若耶不在的時候,去那隱秘陰暗的地下工坊,毀掉了屬於蘇如晦的那具傀儡。
蘇觀雨感受到痛苦,像有藤蔓死死纏住他的心臟。折磨他的不是超元域這個黃金囚籠,而是他無法擺脫的情感。
桑持玉,那隻愚蠢的貓,甘願做蘇如晦的奴寵,他怎能和他一樣?這所謂的超元域就如同蘇如晦的皮影戲,他和澹臺薰是蘇如晦親手縫製的皮影。手腳關節連著線,被逼迫著唱一出蘇如晦設計好的海誓山盟。蘇如晦讓他愛她,所以他愛她。他明知道這情感不屬於他,可他依舊無法拔除。
他不願做什麼蘇觀雨,他不是澹臺薰的丈夫,他不是蘇如晦的父親。無論從何種意義上說,蘇如晦都不是他和澹臺薰親生的兒子。
他不是蘇觀雨,他是他自己。
他離形去知,拋棄一切,寧肯寄居他人之身,成為一個不人不鬼的怪物,只為了成為他自己。
他的身邊,羅浮王和他同步做出痛苦的姿態。羅浮王的面容在扭曲,不斷在蘇觀雨的模樣和他自己的模樣之間來回切換。蘇觀雨寄居在羅浮王身上已有十數年,羅浮王正在一點一點被蘇觀雨滲透,像一具即將被蛀空的空殼。
蘇觀雨調出自己的數據,情感代碼又開始雜亂無章地生長,不斷增生,不斷複製,不斷重疊,密密麻麻布滿他的眼前。他一行一行刪除,刪除的速度卻趕不上增生的速度,每刪除一行,都有新的一行在底下生成。
他以為不見她,就可以不愛她。他以為不管她,就可以忘記她。
他不是真正的病毒,愛才是。只有愛不再增生,他才能徹底解脫。
***
暴雨毫無預兆地降臨邊都,天穹破了個口子似的,大水滂沱而下。大雨可以掩蓋氣味,蘇如晦當機立斷,決定趁雨行動。先由周小粟去約白若耶,借口不願跟著燕瑾瑜過,更不願意成為桑持玉的侍妾,請求白若耶的幫助。按著白若耶的性子,想必不會坐視不理。
一個僧侶披著草葉,藏在石巢對面的山林里。僧侶全神貫注,用秘術天眼監視著石巢大門。果然,大門洞開,白若耶的傀儡馬車從正門駛出。大雨如注,門帘晃動間,僧侶看見白若耶的臉龐一角。
他掏出羅盤,道:「白若耶已經離開石巢。」
石巢中,一扇無相法門悄無聲息地打開,蒙面的蘇如晦和一隻貓從法門中走出。桑寶寶這隻貓很是霸道,它非要跟來,蘇如晦只好由它。
蘇如晦頭一回來到白若耶居住的石巢,漆黑的柱廊環狀延申,每根柱子俱有男人合抱粗細。山牆上雕刻了許多精細的花紋,但或許因為年月太久,風雪打磨,許多已看不清楚。妖族的建築風格和人間迥異,他們喜歡黑漆漆的大石塊,厚重的牆壁,高大的基座。
不知道澹臺凈在何處,桑寶寶和蘇如晦觀察周圍。蘇如晦指了指遠處的一座石塔,隔著雨簾望過去,依稀能瞧見那石塔的石頭上雕刻了許多卷草似的符紋,銀光如蛇一樣流淌閃爍。
是凈土符籙。如此森嚴的守衛,澹臺凈很可能在那兒。
「開始清除石巢內所有目標。」蘇如晦低聲道。
「前方五十步拐角,三個妖侍。」僧侶為他們偵察前方。
前面有談話聲傳來,隔著重重雨幕,時有時無。
「最近殿下是不是魔怔了?我總是看見她發獃,上回她還問我,有沒有在石巢里看見一個灰發女人出沒?」一個妖侍低聲道。
另一個答:「該不會是撞鬼了吧?此番降臨人間,死的人太多了,興許是鬼魂來找殿下索命。」
第三個妖侍低喝:「說什麼亂七八糟的,當心你們的腦袋!」
蘇如晦舉起手弩,短箭發射。那三個妖侍出現在拐角的剎那間,頭顱正好在同一水平線上,短箭串葫蘆似的穿過他們的腦袋,三個妖侍同時倒地。桑寶寶叼來石子填入他們的傷口,免得他們自愈,再將他們的屍體拖入角落,繼續前行。
蘇如晦悄無聲息殺了一路,桑寶寶負責拖屍體。石巢的草叢間藏滿了屍體,幾乎堆不下。除了石塔,石巢內的妖侍衛隊已經被清空。桑寶寶和蘇如晦來到石塔的腳下,蘇如晦掏出一袋子鐵甲小蜘蛛,丟進石塔。
蘇如晦戴上單片琉璃鏡操控蜘蛛,桑寶寶守在他腳邊。無數小蜘蛛窸窸窣窣爬入石塔,不斷分道揚鑣,各自爬上守衛的腳踝、大腿,藏在他們的衣領下方。蜘蛛太小,沒有妖怪察覺。剩下的蜘蛛繼續往上層爬,附著在每一層的守衛脖頸處。
最後一個守衛也被附上了蜘蛛,蘇如晦摘下眼鏡,打了個響指。
石塔內響起爆炸聲。
每顆炸彈都不大,恰好能炸爛脖子的分量而已。妖族厚重的石牆遮蔽了石塔內部的爆炸聲,聲響傳到外頭,已經削弱了許多,而能聽見炸響的石巢內部已無活口。
僧侶觀察著石巢外頭的守衛,沒有妖聽見爆炸。
「外圍一切正常,你們可以進去了。」
桑寶寶和蘇如晦踩著一地碎瓢似的腦袋瓜,上了最頂層。推開門,澹臺凈跪坐於案后,漠然抬起眼,似乎絲毫不意外他們的到來。
蘇如晦丟了把手銃給澹臺凈,「走,我們下塔。塔里有凈土符籙,出去才能開法門。」
澹臺凈將手銃放在几案上。
蘇如晦:「?」
澹臺凈道:「孤不喜旁門左道。」
桑寶寶躍上几案,無情拆台,「他不會用火銃。」
「啊?」蘇如晦覺得稀奇,「阿舅你居然不會用火銃?」
好吧,倒也正常。在澹臺凈的時代,火銃並不流行,是後來蘇如晦改良火銃,火銃才成為軍隊的重要武器。況且澹臺凈以前有暴雪秘術,根本不稀罕假借外物。
澹臺凈冷冷道:「雕蟲小技,有何難?」
外頭一個腦袋沒被完全炸掉的妖怪搖搖晃晃爬起來,澹臺凈拿起手銃,對著他打了一發。
沒打中。
屋裡沉默了。
「年老者,鈍也。」桑寶寶面無表情地說。
澹臺凈:「……」
蘇如晦:「……」
他怎麼感覺這倆傢伙不大對付?
作者有話要說:
桑持玉:說我胖者,殺之。(冷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