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你可願嫁給我(大結局)
蘇如晦的所有許可權已經打開,如今他看起來是個弔兒郎當的青年,實際上是這個世界的主宰。他擁有所有已知秘術,什麼天眼神目讀心暴雪……甚至還能自創秘術,比如無限貓糧。這個秘術主要是因為他懶,最近不太願意給桑寶寶做貓飯。蘇如晦和桑寶寶送澹臺凈回了離州,這期間蘇如晦還謊稱弄來神葯,幫澹臺凈恢復了暴雪秘術。葯是桑寶寶配的,配方里最主要的成分是羅浮王的蛇膽和半斤黃連。
澹臺凈面不改色地喝完了葯,蘇如晦不由自主向他豎起大拇指,阿舅果然是真男人。
「她死了么?」澹臺凈問。
蘇如晦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他說的「他」是誰。
一旁的桑寶寶回答:「死了。」
蘇如晦後知後覺地明白,澹臺凈問的是師姐。
澹臺凈聽見她的死訊,縱然早有猜測,也不免怔忡。
蘇如晦添油加醋地補充:「何止是死了,簡直是死無全屍。羅浮王殺她娘殺她妹,還騙她她們全部死於風雪。她去復仇,身子炸得只剩下半截兒。我本來想撿她的屍體回來安葬,但一想到她騙您身子騙您心,我就沒管,後來聽說被邊都餓瘋了的妖怪分食了。阿舅,您說我做得解不解氣?」
澹臺凈沒有回復甦如晦的問題,沉默良久。他低垂著眼眸,望著搖曳的燈火。他與那個女人之間隔著種族大義,他知道他不應該憐憫她的下場。然而面對螢黃的燭光,視野模糊間,那日她步入滂沱大雨的孤絕背影總是不自覺出現在眼前。
死無全屍。她素來果斷決絕,為自己選的死法也如此決絕。
蘇如晦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阿舅?」
澹臺凈漠然瞥了他一眼,又蹙起眉心,偏頭看桑寶寶。
澹臺凈問:「你為何不化人?」
這次換桑寶寶不說話了,蘇如晦也不知道怎麼向澹臺凈解釋。
蘇如晦總不能說因為一夜七次,肥貓變成了廢貓,藏不住耳朵也藏不住尾巴,這廝臉皮薄,寧願變成貓。
澹臺凈同桑寶寶對視著,彼此的眼睛都很冷。
不知道怎的澹臺凈竟然猜出來了,他冷聲道:「不知節制,令孤蒙羞。」
沒過多久,蘇如晦和桑寶寶被趕出了房門。那天晚上,澹臺凈寢居的燈火亮了一夜。
第二日,離州眾家臣拜迎澹臺凈。人間四方諸侯齊聚離州,結盟討伐邊都妖族。澹臺凈歸來,人間重整旗鼓,妖族那邊沒了羅浮王,又失去了白若耶,剩下一幫目光短淺的妖族臣工,相信不久就會有捷報傳來。
蘇如晦抱著桑寶寶眺望高台上的澹臺凈,說:「桑哥,我們該走了。」
師姐死了,所有事都結束了,天門隨時可以打開,他們只是在等待一個合適的契機,同這裡的親人朋友說一句再見。
桑寶寶仰起毛絨絨的臉,冰藍色的眸子里倒映出蘇如晦惆悵的神情。
它沒說話,它知道,蘇如晦捨不得這裡。
不苦關外,雪境長城。
「真的要遠行?」周小粟淚眼汪汪地抱住蘇如晦的手臂,「師哥,雪境那麼冷,連肅武公主都一無所得,何況你呢?」
黑街極樂坊和大悲殿的人都來了,全都在勸蘇如晦三思而後行。一個個鋥亮的光頭和五顏六色的油彩在蘇如晦眼前晃,晃得他頭暈目眩。
韓野也不贊同,「你腦子又進水了?成日想一出是一出,你相公怎麼也不管管你?」
桑持玉背著包袱出現,道:「放心,我會照顧他。」
連桑持玉都這般說了,韓野再勸也沒啥意思,只好道:「當心著點兒,你們死得太遠,我可不去給你們收屍。」
阿難抹著眼淚,「桑公子,你走了,誰來管我們大悲殿?」
桑持玉淡淡道:「你。」
「我能行么?」阿難猶豫著。
「月俸五百錢。」桑持玉道。
阿難的神情忽然變得堅定,「我能行!」
神荼汪汪大哭,「不能帶我一起走嗎?我不想和韓野待在一起,他每天給我投毒。」
韓野怒了,「爺願意給你做飯就不錯了,還挑這挑那,說爺的飯菜有毒。怎麼沒毒死你?自己上秤量量,你胖了多少斤?」
周小粟聲討他,「韓野你虐狗。」
韓野翻了個白眼,「我不光虐狗,我還要殺狗。」
蘇如晦噙著笑,看他們吵來吵去。桑持玉望著他笑得溫柔的側顏,想說些什麼,卻見他踮起腳,用力招了招手。順著蘇如晦的目光看過去,一輛青帷馬車軋著燦爛春光轔轔駛來,衛隊為其開路,軍士們個個騎著高頭黑馬,氣勢洶洶。
那輛馬車一來,黑街眾人的氣勢登時緊張了幾分。蘇如晦跑過去,布帘子掀開一角,裡頭是斂膝危坐的澹臺凈。
「要走了?」他問。
蘇如晦點了點頭。
「帶衛隊。」他道。
「不用了,阿舅,誰能打得過桑哥?」
蘇如晦從挎包里取出一卷地圖,遞給澹臺凈。澹臺凈打開地圖,上面用硃砂標註了三個紅點,一個在雪境天極,剩下兩個在江南。
蘇如晦道:「羅浮王死之前跟我說了些秘密,您親自帶著衛隊去雪境王城走一遭,興許會發現一些東西。」
澹臺凈皺眉。
「等去了第一個地方,再決定要不要去第二個地方。至於這第三個地方,」蘇如晦猶豫了一陣,把地圖上的一處硃砂給抹了,「算了別去了。」
「不要故弄玄虛。」澹臺凈眉眼冷淡。
「您去看看吧,我保證您不會後悔。」蘇如晦往桑持玉那邊跑,還回身沖他揮手,「走了,阿舅,保重啊!」
桑持玉打開法門,法門之後是雪境的冰天雪地,不知那兒具體是何處,位於雪境的哪一處地方,也不必知曉。韓野他們不再吵鬧了,黑街眾人也都安靜了下來,秘宗的軍士沉默著注視蘇如晦和桑持玉。不苦關外,經過一場妖族入侵的大劫難,黑街和秘宗神奇地沒有起爭端,雖然蘇如晦知道,他們將來遲早會打起來。
「我們走了,」蘇如晦朝他們作揖,「來日方長,諸位請多珍重!」
他們齊聲道:「蘇老闆珍重,桑公子珍重!」
軍士那邊亦高呼:「二位珍重!」
桑持玉點了點頭,拉著蘇如晦的手踏進了法門。法門在他們身後閉合,故人的聲音再也聽不見了。入目是永不停息的蕭蕭風雪,廣闊的天空和雪原在遠方交合。
「捨得么?」桑持玉摸了摸蘇如晦的臉龐,「你在這裡有很多朋友,你在現實或許只有我。」
蘇如晦忍著心中酸澀,笑道:「我說我捨不得,你願意陪我留下來么?」
桑持玉沉默許久,皺眉道:「可有兩全之法?」
「你是說在現實住幾天,再到這兒住幾天?」蘇如晦搖搖頭道,「意識進了超元域,現實中的軀體就會腐敗。把肉身冰凍起來,在這裡可行,因為這是個不講究科學的世界。在現實那邊,恐怕還得再過好些年才能實現。而且我也不得不走,我還有重要的事要做。」
桑持玉了解他,一猜便知他要做什麼事,「你要改變超元域么?」
「對,我要把21號超元域樂園迭代成22號超元域樂園。」蘇如晦站在雪風裡張開雙臂,「我要讓風雪停歇,幫他們打造一片真正的樂土。到時候不管人還是妖,都會有自己的家園。我希望,所有人和妖都得到圓滿的結局。」
桑持玉望著他的背影,素來冷冽平淡的眸光不自覺變得溫和。
他就是這樣一個人,即便遭遇背叛、殺戮,他的心依舊溫暖。他並非神佛,卻有包容萬苦的心。他無恥下流,也堅韌溫柔。他是桑持玉的流氓,也是桑持玉獨一無二的太陽。
桑持玉喜歡蘇如晦,很喜歡很喜歡,似乎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喜歡。
「所以我得回去,還有啊,桑哥,你得賠我你欠我的那五千萬,給我造一間新的實驗室。」蘇如晦轉過身,朝他伸出手,「走吧。」
桑持玉:「……」
他不斷加深的喜歡程度忽然中止了一瞬。
蘇如晦望著這廝有些凝重的神色,驚訝地說道:「哇,不是吧,你該不會要賴賬吧?」
桑持玉朝他走過去,握住他的手。
「說真的,你有沒有錢賠我?」
「我需要時間籌錢。」
他們手牽著手,朝雪境深處走去。前方,一朵六角雪花無聲地升起。光影開始扭曲,天門通道緩緩打開。
「那就是沒有咯。」蘇如晦頗有些擔心,「你資產有多少啊,我這個人挺能花錢的,嫁給你我不會要吃糠咽菜吧?」
「給我時間。」
「話說我是個通緝犯欸,你是打算跟我一起浪跡天涯嗎?」
「我有辦法。」
桑持玉說有辦法就有辦法,蘇如晦不再深究,轉而問:「你的工資會上繳給我管吧桑哥,存款也要,房子要加我的名字。我不接受婚前財產保護協議,除非你還給我五千萬。」
他唧唧呱呱沒個停,桑持玉終於露出無奈的神色。
「上繳,署名,五千萬,都給你。」
風雪遮住他們的聲音,下一刻,一切歸於靜寂。待風雪散開之時,他們已經不見了,白皚皚的雪地里只剩下四列向遠處延伸的腳印。
***
現實世界。
返回現實,蘇如晦果然還是被抓了起來。超元域的時間流速和外頭不一樣,蘇如晦當初啟動rebirth程序的時候,用的是15:1的速率。也就是說,超元域15年,外面只過1年。蘇如晦和桑持玉在裡頭度過了三十二年的時光,外頭過去了兩年多。兩年時間,足夠秘術者宗族聯盟搜尋整片孤島海底,蘇如晦的海底伺服器基地暴露了。然而蘇如晦畢竟是蘇如晦,沒有人能突破他的安全冰牆。秘宗政府的技術人員組成一百人的專門團隊,抓禿頭髮破解了兩年,也沒能進入超元域。
但是蘇如晦返回基地,有了實體,自然就落入了他們的掌控。
蘇如晦坐在昏暗的審訊室里,前後左右五個攝像頭對著他,眼前是強光燈,粲白的光讓他睜不開眼,也看不清楚燈后正襟危坐的秘宗警察。他被審訊了兩天,從超元域的愛恨情仇說到他昨天吃的臭豆腐。
秘宗政府想要蘇如晦的雪花密鑰,這項技術包含數字意識、虛擬現實等多項技術。故而蘇如晦的通緝級別非常高,什麼軍隊啦、調查局啦,都想要帶走蘇如晦,甚至連航天局也來插一腳,表示蘇如晦的數字意識可能可以幫助他們遠征太空。這幫瘋狂的科學家在審訊室外說的唾沫橫飛,隔著厚厚的鋼板,蘇如晦依然能聽見他們的聲音。據他們說,如果能夠擺脫肉體的局限,飛船就能達到人體無法承受的最大加速度,去往更加廣闊的空間。秘宗警察面無表情聽了五分鐘,彬彬有禮地請他們離開。
「不要再愚弄我們,」審訊員的聲音隱隱有忿怒的預兆,「監獄從來不提供臭豆腐。」
「哦,抱歉,」蘇如晦弔兒郎當地笑,「我忘了,我在夢裡吃的。話說我真的很想念那個味道,今天晚上的牢飯能不能提供一次?」
審訊員神情嚴肅,「蘇先生,請你明白,你不僅涉嫌網路犯罪,還面臨販賣軍火、殺人罪、恐怖襲擊罪的多項指控。這裡面每一條罪名,單拎出來都足以你在監獄里蹲一輩子。如果你不配合調查,上交你所有違法研究成果,下個月審判法庭開庭,我擔保你獲得的刑期將延續到下個世紀。」
「那就開庭吧,」蘇如晦微笑,「我拭目以待。」
審訊員握著拳道:「你太囂張了,多少士兵死在你的孤島樂園。蘇先生,殺人犯逃脫不了制裁。」
蘇如晦搖頭,「我在我自己的島上做我自己想乾的事,是你們闖進我的家,把我的樂園弄得稀巴爛。看在桑持玉賣身給我的面兒上,不跟你們計較,」蘇如晦閑閑一笑,「要不然,把你們這個狗屁基地炸上天。」
「桑上校鐵面無私,是我們最為廉潔剛正的軍官,絕不會和你這種人同流合污。」審訊員冷笑。
「你們桑上校不僅和我同流合污,還和我同床共枕。他每天晚上管我叫親愛的小甜心大寶貝,早上不想起床。」蘇如晦說。
這話一聽就沒人信,審訊員氣得掀桌,「撒謊,你竟敢污衊桑上校,敗壞他的名譽!」
他衝過來要打人,別的警察忙過來把他攔住,其他人將蘇如晦押回了牢房。
蘇如晦的牢房變成了單間,據說是那個審訊員給他調的。孤島樂園給秘宗的陰影太過深刻,秘宗把一整層樓的電子設備都撤走了,生怕蘇如晦利用什麼電子元件越獄。新牢房沒有窗戶,沒有燈,關上鐵門,外面上三把鎖,咔咔咔三聲響,整間牢房陷入了黑暗。
蘇如晦抱著膝蓋坐在鐵床上,腦袋靠著冷冰冰的牆。
好黑啊,好孤單。桑持玉,你個不靠譜的,跑去哪兒了?
蘇如晦敲了敲牆壁,試圖和隔壁的囚犯說說話。可惜能達到S級的囚犯只有蘇如晦,他一枝獨秀,周圍的牢房都是空的。
不知道過了多久,牢房裡無論何時都是漆黑一片,蘇如晦辨不清楚時間。監獄是故意這樣設計的,黑暗給人的壓力太大,生活在這樣不見天日的地方,許多犯人撐不了多久,很快會痛哭流涕地吐露審訊員想要他交代的一切。
蘇如晦茫然地想,不知道自己能撐多久。
外面的門鎖忽然有了動靜,咔咔咔三聲,厚重的鐵門開了一條縫兒。似乎有個圓滾滾的東西從外面踱進來,還帶進來一股難以言喻的臭味。蘇如晦眯起眼,試圖看清楚是什麼玩意兒。忽然有毛絨絨軟綿綿的物事蹭過他的腳尖,接著懷裡一沉,蘇如晦感覺到了,是桑寶寶。
「桑哥,你怎麼來了?」蘇如晦訝然問。
「陪你。」桑寶寶在他懷裡趴下,舔了舔他的手心。
太黑了,蘇如晦看不見,只能靠摸。先是摸到它的耳朵,接著是它的圓臉,往下是軟軟的肚皮,還有毛撣子似的大尾巴。
蘇如晦緊緊抱著它,「幸好你來了,這裡好黑。你怎麼能進來?」
「特權。」桑寶寶說,「再忍耐一會兒,下個月帶你出去。」
蘇如晦知道,為了解決他的事,桑持玉這幾天定然是多方奔走。大概沒好好休息,桑寶寶的毛都擰巴了,蘇如晦摸到好幾個結。蘇如晦揉了揉它的肚皮,輕聲問:「桑哥,解決我的事兒,你需要付出什麼代價么?」
桑寶寶摸了摸他的臉,「回家繼承家業。」
蘇如晦:「……這代價真大。」
「我的家族很大,同族也十分高傲,將來你或許要和我一起住在老宅。」桑寶寶說,「抱歉,你可能會忍受一段時間的冷言冷語,我會想辦法帶你搬出去。」
「你家裡全都是貓嗎?」蘇如晦問。
「嗯。」
「他們高傲是指……?」
「看不起人類。」桑寶寶回答。
蘇如晦懂了,十分賢惠地說道:「桑哥我覺得搬家就不必了,你回家理事還得通勤,多麻煩啊。我這人很懂事,你知道的,我一定伺候好你家的長輩,什麼梳毛做貓飯鏟粑粑馬殺雞我很在行的。」
「……」桑寶寶說,「不行,我要搬家。」
蘇如晦又勸了一陣,桑寶寶打定了主意要搬家。蘇如晦沒法子,正想躺下休息,一低頭又聞到那股臭味。蘇如晦猶豫了一會兒,問:「桑哥,你這幾天是不是特忙,來不及洗澡啊?」
桑寶寶:「……」
桑寶寶用肉墊推他的手,指引他摸到一個塑料袋,裡面裝著沉甸甸的飯盒。
「欸?」蘇如晦小心翼翼打開飯盒,一股熱騰騰的臭氣撲鼻而來。
「你說你想吃臭豆腐,」桑寶寶說,「我帶來了。」
蘇如晦感動得鼻子發酸,把桑寶寶抱起來親。
桑寶寶用肉墊抵開他,問:「明天想吃什麼?」
「螺獅粉。」蘇如晦說。
桑寶寶:「……」
它的嗅覺比人靈敏很多,這臭豆腐已經讓它難以忍受,沒想到蘇如晦的要求越來越可怖。
但它還是答應了:「好。」
蘇如晦一手抱著貓,一手夾著滂滂臭的臭豆腐,感動得直想哭。有貓抱有臭豆腐吃,世界上還有比這更好的日子嗎?
「你希望我叫你大寶貝嗎?」桑寶寶忽然說。
蘇如晦剛吃進嘴裡的臭豆腐噴了出來。
「或者……」桑寶寶面無表情地說道,「小甜心。」
蘇如晦在監獄里說的所有話這傢伙都知道,蘇如晦有些感嘆於他的勢力。
「不要不要。」蘇如晦把頭搖成了撥浪鼓,「桑哥你能不能不要把我瞎說的垃圾話當真?」
「但你說的話大多是這個風格。」桑寶寶有些無奈。
蘇如晦決定轉移這個話題,舉起臭豆腐湊到桑寶寶跟前,「你要不要來一塊兒?我嘴對嘴餵給你。」
「……不要。」
***
超元域。
澹臺凈的馬車轔轔駛在林間,此處就是晦兒在地圖上標註的第二個地點,他做了尋常人裝扮,染黑了發,特地過來看看。衛隊護送著馬車前行,斑駁樹影打在布簾上,忽然一隻白凈的手掀開了簾,一張熟悉的明媚臉龐映入眼帘。
「兄長,好巧。」澹臺薰笑嘻嘻道。
澹臺凈蹙眉,「你為何在此處?」
六個月前,澹臺凈親自率領兵馬越過四道法門,去了雪境天極。晦兒說那裡有一個秘密,他穿越王城廢墟,在聖廟裡找到一具冰雪砌成的棺槨,裡面睡的正是澹臺薰。人們把這奇迹歸結於妖族不為人知的秘術,秘宗星官翻出宗卷,說當年澹臺薰被挖走了心臟,澹臺薰重生,必然和那被挖走的心臟有關。
只有澹臺凈知道,或許這一切都是晦兒所為。
晦兒剛降生時,蘇觀雨常常瘋言瘋語,說晦兒不是尋常人。事到如今,澹臺凈心裡也有了猜測,恐怕真正洞悉真相的人恰恰是那瘋子。不過,澹臺凈都無所謂了,就算世界之外還有世界,又與他何干?
「這話應該我問你,」澹臺薰策馬同馬車并行,「最近一個月,你來了這兒三回。你妹妹我失陷雪境三十餘年,丈夫成了瘋子死無全屍,親兒子不要娘跟個貓崽子跑了,你不好好同我敘舊,賜我百八十個面首安慰安慰我,跑來江州這犄角旮旯地兒。」
澹臺凈淡淡道:「面首之事,絕無可能。」
馬車行駛到前方,眼看就要到江州城門了,前方突然響起喧鬧聲,察子攔停馬車,跪在車下,道:「前面有山匪攔住劫車,有一個公子被山匪堵住了。」
澹臺凈蹙眉,如今四海昇平,竟然還會有山匪么?
有說話聲遙遙傳來,聽著十分溫吞隨和,「在下身無長物,只想北上去邊都,勞煩諸位行個方便。」
「不給錢,休想走!」山匪揮著刀大喊。
澹臺凈聽著這聲音,偏頭看,果然見澹臺薰怔忡的側臉。
「去吧。」他說。
澹臺薰屏退左右,獨自策馬前行,拐過彎道。一輛青帷馬車被凶神惡煞的山匪團團圍住,風吹過,帘子掀開一角,露出裡頭端坐的公子一角白皙的下頜。
山匪瞧見策馬而來的澹臺薰,剛想說「又來一個倒霉蛋」,卻見那女人掌心凝結著雪花,紛紛露出驚恐的神色。
「秘術者,別以為你有秘術我們就怕你。」山匪拿刀指著她,「我們人多,未必勝不過你,休要多管閑事!」
澹臺薰沒搭理他們,驅馬來到馬車跟前,笑問:「你這弱不禁風的樣兒,去邊都做什麼?」
「聽聞肅武公主好色,駙馬蘇觀雨死於二十年前,」車中人道,「在下恐公主身側無人,特去自薦枕席。」
「還挺自信,」澹臺薰笑道,「打開帘子讓我看看,你生得何種殊色?比之蘇觀雨何如?」
一隻素白的手挑開布簾,車中人抬起清雋的臉龐。底下的山匪登時摒住了呼吸,無人見過這般模樣的男人,端坐不動時像畫壁上雕刻的白曇,等他動了,白曇綻放,萬丈紅塵勝不過他眉間絕色。
「還行。」澹臺薰矜持地評判。
「若在下以身相許,」他輕笑,「可否換娘子拔刀相助?」
澹臺薰朗聲大笑,策馬向前。車中那公子彎腰出了車廂,在澹臺薰經過馬車的剎那間握住了她伸出來的手,借著她的力,穩穩跳上了她的馬。等周圍的山匪反應過來,這倆人已經跑出去老遠。
「我以為你死了。」澹臺薰說,「我為你守了二十年的寡,最近才打算納新人。」
「阿薰,你在哪裡守的寡?雪花的數據垃圾站里嗎?」蘇觀雨低嘆,「晦兒能令你復生,自然能令我復生。你我俱是他親手寫就的代碼,死亡相當於刪除代碼。他已經得到了超元域所有的許可權,隨時可以訪問伺服器資料庫,一個簡單的還原操作,你我就能回歸此間。」
「完了完了,你是不是又瘋了?」澹臺薰聽不懂他的話,「唉……要不我還是當你死了吧。」
蘇觀雨微笑著說:「你當真忍心嗎?」
「那現在怎麼的呢?你不是說這個世界是假的,不願意待在這兒么?」澹臺薰問。
蘇觀雨摟著她的腰,極目眺望遠方的夕陽。
「不走了,」他輕聲說,「你在的世界,就是我要去的世界。」
他們二人顯然把等候在林中的澹臺凈拋之腦後,澹臺凈在馬車裡等了許久,派侍衛去探,侍衛說那裡已經空無一人,薰公主不知去向。
澹臺凈:「……」
人不應當有妹妹。他想。
眼見天色漸晚,澹臺凈的馬車駛入江州城。夕陽西下,城中市集已歇,人影散亂。
風吹開布簾,車外似有一個熟悉的絳衣身影與馬車擦肩而過。澹臺凈蹙眉,撩開簾幕,卻只見來來往往的行人與收攤的小販。
他靜靜看了一會兒,放下簾幕,任車馬繼續前行。
車馬後方不遠處的街角,一個戴著斗笠的女人駐足注視著那轔轔而去的馬車。
「雪芽阿姐,你在看什麼呀?」她身旁,一個缺了手臂的小女孩而用僅存的右手拉拉她的衣襟。
小女孩叫寶妞,被父母拋棄,若非雪芽阿姐撿到她,她早已餓死街頭。
她睜著烏溜溜的大眼睛,嘴裡口水直流,「阿姐,今天咱們吃什麼呀?」
江雪芽回過神來,粲然一笑,拉起寶妞的手,朝家走去。
「今兒吃糖醋裡脊,阿姐親自給寶妞下廚。」
「好耶!」
夏末,周遭的風帶著一股熏人的暖意。天那麼高那麼淡,她們深一腳淺一腳走在夕陽里,朝著與那馬車相反的方向,走出去的距離越來越遠,最後消失在晚霞氤氳的光暈里。
馬車停在市集盡頭,澹臺凈望著那一高一矮的背影,沉默不語。
晦兒終究是個心軟的孩子,他給了所有人圓滿的結局。
「大掌宗,我們去那個方向嗎?」侍衛恭敬地詢問。
「不,」他放下車簾,闔目靜坐,「回北辰殿。」
這是晦兒臨走前的心愿與期盼,他何必再去干涉?
「是。」
馬車駛入法門,一去不返。澹臺凈坐在車中,抬起手,觸摸透過布簾的斑駁夕陽。
江雪芽,希望重來的這一次,你可以擁有你自己的圓滿人生。
***
現實世界。
在監獄里的一個月,蘇如晦每天吃了睡,睡了吃。晝夜對他來說意義不大了,反正他睜開眼就是在吃桑寶寶叼著送來的東西。一個月後開庭,蘇如晦被帶離監獄,坐上懸浮囚車。數十名荷槍實彈的士兵護送他的隊伍。蘇如晦看到許多老虎獅子大灰狼模樣的妖怪,似乎是掠食者突擊隊的隊員。蘇如晦由衷地佩服桑持玉,老虎豹子竟然認桑持玉這隻小貓咪當老大,果然桑哥就是桑哥。
開庭之前,審訊員走到蘇如晦面前,這回蘇如晦終於看清楚他的模樣,原來他是個兔妖。他的長耳朵壓在軍綠色的制服帽子底下,石榴石似的紅眼睛十分嚴肅,「蘇先生,我很遺憾,法律不會讓你這樣的人逍遙法外,希望你在監獄里仔細反省。」
蘇如晦說:「兔子老哥,你是個盡忠職守的好兔子,就是腦子有點兒蠢。可能你們兔子都這樣吧,我以前養過一隻兔子,愣是學不會說人話。」
審訊員臉色發青,一言不發走上聽眾席。
審判開始,檢察官一條條羅列蘇如晦的罪狀。冗長的舉證和辯護之後,陪審團得出裁決結論:
「判處被告蘇如晦,社區服務三千兩百個小時。服務地點:貓山三號養老院。」
聽眾席上的審訊員瞪大眼睛,大喊裁決不公。
沒人搭理他,士兵給蘇如晦解了手銬,蘇如晦走出審判庭,桑持玉在外頭等他。好久沒有看見人形的桑持玉,蘇如晦不自覺有些懷念。他剪了頭利落的短髮,穿了一身黑夾克,跨坐在黑色的大摩托上。霓虹燈的彩光映著他冷白的臉龐,他冰藍色的眼眸倒映著絢爛的光。
那光里有蘇如晦。
蘇如晦走過去,桑持玉遞給他一個沉重的頭盔。
「這摩托賠給我的?」蘇如晦問。語希。
桑持玉還沒回答,蘇如晦的餘光忽然瞥見從審判庭走出來的兔子審訊員。他眼睛紅紅的,憤憤然盯著蘇如晦。
蘇如晦起了壞心,抓住桑持玉的衣領,把他往自己這兒一拉,在眾目睽睽,尤其是兔子審訊員的注視下,吻住了桑持玉的唇。
桑持玉右手扣住他的腰,低頭加深這個吻。桑持玉知道他故意的,他陪他演。
「桑上校,我以為您秉持正義,堅守原則,沒想到您也被蘇如晦腐化了!!」兔子崩潰地大叫。
蘇如晦眨眨眼,在桑持玉唇邊壞笑:「桑哥,我好像敗壞了你在你粉絲心目中的形象。」
桑持玉回頭看向審訊員,神情清冷淡然,「抱歉,我認為你對我有誤會,我的原則向來是以妻子為先。」
兔子怔然半晌,捂著臉哭著跑了,那背影甚是凄涼。
桑持玉掉回頭問蘇如晦:「想去哪兒?」
蘇如晦鬆鬆地笑了笑,回到這個世界,終於得了自由,他的確有個想去的地方。
「精神病院。」他說。
精神病院甲級病區關著危險級別最高的病患。蘇如晦真正的老爸——蘇觀雨在最裡面的房間。為了防止他自殘,房間里沒有任何銳角的東西,桌椅全部罩了海綿。蘇如晦隔著玻璃看他,他形容十分憔悴,滿頭白髮,幾乎看不出當年的英俊帥氣。
「爸,我有男朋友了,」蘇如晦拉過桑持玉,「看,漂亮吧。我桑哥是前途無量的軍官,我本來犯了老大的事兒,人家全幫我擺平了。有一點兒不太好的是,我以後沒法兒跟他離婚,他太厲害,沒準我離婚,以後就見不著您了。」
桑持玉蹙眉道:「不要胡說。」
蘇如晦笑嘻嘻。
蘇觀雨直勾勾盯著桑持玉,忽然神秘一笑,貼在玻璃上說:「來,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桑持玉與他對視片刻,附耳貼向玻璃。
「這個世界是假的,」蘇觀雨說,「你們都是傀儡!殺了造物者,你會發現真相!」
桑持玉看向蘇如晦,蘇如晦微笑著,表情很悲傷。
「他的病好像越來越嚴重了。」蘇如晦說。
忽然,蘇觀雨狠狠撞向玻璃,桑持玉耳旁巨響,他迅速撤了身,微微皺眉。立馬有醫護人員上前,把蘇觀雨拉上床,綁上約束帶。
「假的,都是假的!我們都是傀儡!」蘇觀雨瘋狂喊叫。
蘇如晦拉著桑持玉讓他低頭,掰著他的耳朵看,「沒事吧?」
桑持玉搖頭,說:「沒事。」
「桑哥,你覺得這個世界是假的么?」蘇如晦望著裡頭的白髮瘋子,輕聲問。
桑持玉握住他的手,「我不在乎。」
他們從精神病院離開,沿著山坡往上走。一路上蘇如晦憂心忡忡,沉默不說話。超元域的蘇觀雨是唯一洞悉真相的人,或許現實中的蘇觀雨也是。蘇如晦想起他在實驗室做的演算,無論是哪一次演算,蘇觀雨百分之百會發瘋。這概率一點兒也不符合常理,或許蘇觀雨說的才是對的,現實根本不是現實。
前方,層層疊疊的房子堆向天空,巨大的全息投影明星在鋼鐵大廈間扭動身姿。霓虹燈閃爍不停,整個世界炫麗又不真實。
他們站在欄杆邊上向下眺望,懸浮車川流不息,行人如織,世界沸騰如海。
「明天要回老宅,見我父母。」桑持玉開口打斷蘇如晦的思緒。
蘇如晦有些情怯,「他們知不知道我之前殺過你的事兒?還有我把你拉進超元域的事兒?」
「不用怕,」桑持玉揉揉他的頭,「我幫你。」
蘇如晦有些不信任這傢伙,他是副悶葫蘆的性子,能幫他打圓場說好話么?蘇如晦覺得還是自己自力更生吧。他要發揮他甜言蜜語的絕技,展示他帥氣逼人的微笑。他如此英俊瀟洒,就算他曾經殺人放火無惡不作,又怎麼會有人不愛他?蘇如晦給自己打氣,自信滿滿。
「實驗室後天開工,我帶你去看場地。」桑持玉又說。
「言出必行,欠債還錢,好樣兒的。」蘇如晦拍拍他的肩膀,對他的執行力非常滿意。
「大後天……」桑持玉還想說什麼。
蘇如晦哀嚎道:「我能不能在家躺一天?你把我的日程排滿了,聽起來好累。」
桑持玉按著他的後腦勺,抵住他的額,繼續說沒有說完的話。
「大後天結婚。」
蘇如晦一下子止住了呼吸。
「好快。」蘇如晦結結巴巴說。
「快一點好。」桑持玉擁住他,「你希望再過段時間嗎?」
蘇如晦回抱他,「我也覺得快一點好,但是大後天會不會太倉促,還要宴請賓客布置場地什麼的。」
「半個月前已經開始著手準備了。」桑持玉說。
蘇如晦伏在他肩膀上笑,「桑哥,你速度真的好快,要是你在床上也這麼快就好了。」
桑持玉:「……」
桑持玉將他微微推開一點,靜靜凝視他的眼眸,眩目的光暈在他們彼此的眼睛里變幻,只有他們彼此的影像永遠不變。
桑持玉說:「蘇如晦,這世上什麼都有可能是假的,但我向你承諾,我對你的愛永遠真實。無論是超元域還是現實,無論我們在哪裡,無論是真是假,我只想做你終生的伴侶。」他頓了頓,問,「阿晦,你願意嫁給我么?」
這一刻,彷彿時間停止了流動。喧鬧的世界一下安靜,霓虹燈火映進蘇如晦璀璨的眼眸。
真和假算什麼呢?有桑持玉的世界,就是他想要的世界。只要桑持玉抱住他,親吻他,所有不真實,都成了真實。
「我願意。」蘇如晦說。
他們在燈火中接吻,從此,地久天長。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