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我需要小貓咪
蘇觀雨感嘆道:「原來那才是真實的世界,如你所見,鐵甲傀儡是你們世界中的機械,超一品肉傀儡是仿生義體,崑崙秘宗的原型是秘術者宗族聯盟,黑街是流民軍團。你我俱是被晦兒戲耍的對象,我是他父親的複製品,陪他玩過家家的遊戲,而你是被拉進這個芥子世界陪伴他的寵物,讓他在這虛假的世界里不那麼孤獨。」蘇觀雨調出桑持玉的背景資料,眼眸中滾動出青色的熒光,那是數據流注入他的腦海,「在超元域,你格格不入,孤身獨行。因為你原本就不屬於超元域,你最深的內心告訴你自己,這一切都是虛幻。」
桑持玉低頭看自己的雙手,這個世界太真實了,以至於他被蒙在鼓裡這麼多年。原來這才是真相,他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不是因為他是一隻誤入人間的半妖,而是因為他是被強行拉入超元域的外來者。蘇如晦本就是造物者,活得如魚得水,而他始終被虛無和孤獨困擾,孤身獨行形單影隻。蘇如晦編纂了他命運的起始,讓他無父無母,最後又出現在他的生命里拯救他,成為他唯一的朋友和愛人。
一切只是設計,一切只是謊言。
它們那麼真實,是因為設計一切的始作俑者蘇如晦清除了自己的記憶,沉浸於他扮演的角色中。
多麼狡詐。桑持玉心痛如刀割,胸腑間氣涌如山,血腥味湧上喉頭,他吐出一口鮮血。
「緩緩,」蘇觀雨安撫他,「莫急。」
桑持玉擦乾嘴角的血,撐著膝蓋站起身,道:「你想要什麼?」
「我想要的很簡單,重返現實的通道就在雪境天極,我稱之為『天門』,只要拿到晦兒的許可權,我們就可以開啟天門,離開這個虛幻的世界。」蘇觀雨微笑道,「你和我有共同的利益,我們可以通力合作,彼此互助。雪花保護著晦兒,我無法越過雪花。我需要你幫助我進入晦兒的意識,讓我成為他的系統。屆時,我將設法吞沒他,得到他的許可權。」
「原來這就是你誘騙他的目的。」桑持玉低聲道。
蘇觀雨含著笑,瀲灧的眼眸里顯露出憂愁的神色。他道:「不錯,我本想借妖族攻打黑街,誘惑他接受我,可那孩子實在太警惕了。」蘇觀雨看向他,「如何?你願意與我合作么?」
桑持玉臉龐靜靜,言簡意賅地回復:「我拒絕。」
蘇觀雨顯然吃了一驚,悠悠道:「難道你依舊愛著他?即使你知道這一切都是假的?孩子,讓我再提醒你一遍。這個世界是假的,這裡的人是假的,你所有經歷的情感,都是假的。」
桑持玉撫摸自己的心口,痛覺如此真實,這個世界真的是假的么?蘇觀雨竭盡全力想要打破這一切去往所謂現實,可現實的意識能夠變成虛幻的代碼,虛幻的代碼又能下載於義體復現於現實,那麼虛幻與現實的分界在哪裡?
超元域有超元域自己的時間,生物,規則。超元域的茫茫眾生,他們會痛苦,會快樂,也會憤怒。黑街保衛戰里,桑持玉感受到他們的恐懼,他們的悲哀。蘇如晦能夠決定的只有他們的初始身份,出身背景,種族階級,可蘇如晦無法決定他們今天說什麼話,明天做什麼事。蘇如晦無法左右他們的選擇,更無法決定他們的人生。蘇如晦降低了所有角色對桑持玉的初始好感度,可是現如今,韓野已經不再對他抱有敵意。
他們的確是蘇如晦的造物,可這並不代表他們沒有自我。
「蘇觀雨,」桑持玉喘著氣,道,「你來自這個世界,卻不理解這個世界。」
蘇觀雨的笑容慢慢變得冰冷,「理解?理解什麼呢?理解蘇如晦施加給我的身份,為我取的名字?桑持玉,看看你眼前的這個世界,大雪紛飛,一望無際的冰雪讓人間成為方寸囹圄。人和妖不死不休,多麼可笑,這些愚蠢的傢伙不知道他們是蘇如晦養在魚缸里的魚,色彩斑斕,賞心悅目,終其一生穿行於水草之間,為那麼一點兒可憐的魚食自相殘殺。而我竟還要愛他,愛他所謂的母親,滿足他的完美人生的理想。」
「是么?」桑持玉問,「你不愛澹臺薰了么?」
蘇觀雨少見地卡了殼,卻只是一瞬。他撣了撣衣袖,揣著手道:「現在已經不愛了。對於我們這些AI來說,所謂的情感無非是一些數據和代碼而已。當年我離形去知,藏身於系統之外,順手刪除了我的情感代碼。虛假的感情,留著又有何益,徒添傷感罷了,你說呢?」
桑持玉垂下眼眸,摸了摸自己脖子上的透明項圈。沒人看得到這個項圈,但他自己能感受到它的存在。
他想起蘇如晦在外面那個樂園裡對他說起的那部電影,一個在流水線上製造機器人的工人,植入虛假的記憶之後,成了大殺四方的特工,拯救了曾經壓迫他剝削他的垃圾世界,迎娶他漂亮苗條還能打的妻子。蘇如晦問他有沒有看過這部電影,他當時沒有回答,其實他看過,教他古武術的教官沉迷於舊時代的文藝,他跟著那個懷舊的教官認識了不少古老的東西。蘇如晦介紹得不全,那個工人到故事最後都沒有搞明白他的經歷到底是虛幻還是現實,但他選擇了相信。
真的和假的無所謂,美麗就好了。現在他終於明白蘇如晦為什麼要在樂園裡放那個三乳娼妓,為什麼要阻斷自己的記憶進入21號超元域。蘇如晦把自己當成了那個製造機器人的工人,他打造一個又一個樂園,一遍又一遍實驗推算他父親的思維,他想要一個家庭美滿的完美人生,即使一切是假的,是植入的,是他親手製造的。
可惜一切如夢幻泡影,即使在一切重新開始的21號超元域,在他親手為自己安排的身份里,他也會被師妹厭惡,被師姐割喉,被父親拋棄。或許他的母親愛他,可她還沒來得及愛他,就死在了漫天的風雪裡。無論在哪裡,現實還是超元域,蘇如晦的人生百分之百走向完蛋。
桑持玉閉上眼,不由自主地想:蘇如晦,為何你的人生總是一塌糊塗?
「對了,」蘇觀雨輕輕笑道,「忘了告訴你,羅浮王已經決定將你轉換成完全的妖。你知道要怎麼做么?妖族長老會有個長老叫『鶻』,他的秘術是『塑形』。他們會剖開你的肚腹,剃掉你的人骨。他們還會為你換血,將純正的妖血注入你的血管。在『塑形』的作用下,你的骨血會重新生長,人骨和人血的部分被替換,轉化成純粹的妖骨和妖血。光聽聽就覺得疼啊,世界是假的,痛苦卻是真的。孩子,讓我幫助你吧。」
「不需要。」桑持玉冷漠地拒絕。
蘇觀雨搖頭,「虛假的愛情對你來說那麼重要麼?難道你忘了么,你並非自願進入這個世界。晦兒那個孩子,不過是把你當成消遣的寵物罷了。」
桑持玉心間狠狠一痛。
蘇如晦真的很過分,桑持玉靜靜地想。他不是什麼寵物,他是掠食者。他參加過很多很多戰役,殺過很多妖,也殺過很多人。當敵人的鮮血進入他的血管,他就獲得了他們的秘術。那是他那些秘術的由來,也是他無形的勳章。
蘇如晦矇騙了他,讓他親手為自己戴上這恥辱的項圈。
桑持玉痛苦地皺起眉,「不,我絕不會成為他人的寵物。」
「沒錯,你們是敵人啊,在你那個世界,他是你必須清除的危險目標。暫且不說這個世界到底虛假還是不虛假,我只問,你也想離開這裡,返回你的現實,對么?」
桑持玉垂下眼眸,是的,他想。
他有父母有親人,他是秘術者宗族桑氏的兒子,儘管為了躲避家族政治多年不曾歸家,他也不應該在這個世界沉淪。
眼見桑持玉有動搖的模樣,蘇觀雨繼續勸誘,「讓我來幫助你吧。」
桑持玉卻道:「我與他的恩怨,無需你插手。」
蘇觀雨的笑容潮水一般落了下去,這個漂亮的男人一旦失去笑容,變得有些陰沉。
「你聽好,」桑持玉冷冷道,「我和他之間的事,我們會自己解決。」
蘇觀雨漠然地笑了笑,從羅浮王的身邊消失,羅浮王的黃金縱目恢復了原樣,這個傢伙似乎不知道剛剛發生了什麼,只覺得靈力枯竭,渾身虛脫。他沒有多想,單純地認為這是因為桑持玉的秘術太過強大,侵入桑持玉的大腦比侵入旁人更加困難。
讀心秘術無聲地運行著,桑持玉讀到了羅浮王的心。
「孩子,孤是誰?」羅浮王和藹地詢問他。
桑持玉緩緩抬起頭,神色堅硬又冷漠。
「父親,」他一字一句道,「您是我的父親。」
***
甘草高原,黑街。
蘇如晦跪坐在檐下,倒掛的冰棱在融化,水珠子像晶瑩的玉珠,滴滴答答往下落。黑街內城十三坊完全轉移到了這個隱蔽的地點,雪境的蒼穹星陣也已經啟用,這幾天陸陸續續有許多黑街子弟前往雪境礦場,開採靈石礦。即便危險,亦無可奈何,所有人都明白,這是他們唯一的活路。
天眼察子從邊都傳來消息,說妖軍集結南下,於昨日到達距離邊都最近的許州。兩個時辰不到,許州淪陷,許家全家被處決於城門外。只不過這次妖族沒有屠城,察子們說,領兵的是白若耶。妖族戰力太過強大,若非逐鹿林距離邊都太遠,妖族只派來幾千騎兵攻城,黑街壓根撐不住三個時辰。蘇如晦嘆氣,寫信飛鴿寄給離州,告知他們唯有子窠可以殺死妖族,並請離州傳訊給其他州縣。
至於桑持玉,察子們至今沒能得到關於他的消息。
韓野敲開榧木門,望見蘇如晦煢煢的背影。天光籠著他的素色深衣的背影,他整個人好像要在那團光里融化。韓野沒來由地感覺他有點兒不一樣了,從前的他恣意爽朗,如今他的笑容里卻多了一種無奈的悲哀。
韓野一直以為蘇如晦是個心大的人,萬事萬物從他心裡過,就像沙子經過漏斗,不會留下什麼牽絆。現在他知道他錯了,因為蘇如晦身上的悲哀那麼深重,他只要站在他身邊,都覺得難以呼吸。
「神荼呢?」蘇如晦問。
男人回頭看他,依舊是雲淡風輕的樣子,韓野幾乎以為方才那悲傷是錯覺。
「還睡著。」韓野說,「按你說的,讓他呼呼大睡,羅浮王就沒法兒利用他當眼睛。黑街的療愈秘術者境界最高的只有洞玄境,我們沒法兒祛除他身上靈心天通的秘術效果,你得找個觀火境的治癒他。依我說,你不如把他殺了,留著他做什麼,殺了還能烤頓肉吃。」
「觀火境……」蘇如晦摸著下巴思量。
韓野知道這廝心軟,無奈道:「療愈秘術極難修行,觀火境屈指可數,你就算找得到,人家也不見得願意幫你。」
蘇如晦思索片刻,道:「我師妹好像是觀火境秘術者,可惜我們絕交很多年了。」
「你可真行,」韓野納悶道,「你舅舅囚禁你,你師姐割你喉嚨,你師妹和你絕交。你這是什麼天煞孤星的命?」
蘇如晦居然還笑得出來,「我也想知道。」
「你接下來打算幹什麼?」韓野問。
蘇如晦道:「我要去幽州。」
「幽州?找你師妹?」
「邊都現如今妖物盤踞,貿貿然進去,只怕走不出幾步路就會被妖怪拆吃入腹。幽州倒是個不錯的路子,幽州投效了妖族,說不定能在幽州找到進入邊都的方法。」蘇如晦道,「順便去救我師妹。」
「啊?她不是和你絕交了么,怎麼又變成救她了?」
蘇如晦揣著袖子嘆氣,「『士也罔極,二三其德』。她丈夫是垃圾中的垃圾,五年了,恐怕早已現原形了。以前去找她,她肯定不搭理我。現在去找她,剛剛好。」
韓野轉身離開,過了一炷香,帶了十個僧侶,十個混混回來。這些人有高有矮,有的沒頭髮有的有頭髮,只是全都長得歪瓜裂棗,有礙觀瞻。
韓野道:「你相公走的時候留了話兒,說不能讓別人勾搭你,我這是在幫你守男德。還有,我跟你一起去。」說著,他取出黑布巾,蒙住自己的臉。
「我們先去幽州極樂坊據點落腳,暫時不用蒙面。」蘇如晦說。
韓野道:「蒙面是怕你耐不住寂寞,移情別戀愛上我。」
蘇如晦:「……」
這孩子自戀的毛病是改不了了。
混混和僧侶們抱拳,齊聲道:「願為蘇老闆效死!」
一個時辰后出發,大伙兒各自去準備火銃彈藥和假髮。
蘇如晦收拾好包袱,坐在青石階下,掏出刻刀和木頭疙瘩,一刀一刀地刻木雕。
Rebirth程序已經中止,他想起了進入超元域之前的一切。
若桑持玉知道世界的真相,還會愛他么?
蘇如晦自嘲似的笑了笑,木屑如雪花,紛紛落在他的指間。
常人以為,小貓需要人的飼養才能活下去。他們都錯了,人飼養貓,是因為人需要貓,而不是貓需要人。他需要一隻小貓,他要為它做魚肉貓飯,給它梳毛,牽著它四處遛。他需要它柔軟的大尾巴,會動的毛耳朵,還有兇巴巴的哈氣聲。如果它願意待在他的超元域,就算它再次拆家,把整個大靖變成垃圾場,他也不會皺一下眉頭。
可是他知道,貓咪最喜歡隔著厚厚的玻璃眺望飛鳥掠過的天空。它是掠食者,它命中注定要去外面的世界。
木雕一點點成形,成為桑寶寶的模樣。
蘇如晦握著木雕發獃,笑容苦澀。
小貓先生,我捨不得放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