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第三十章

秦穆對著黃銅鬧鐘發了好久的怔,直等到沈流系著浴巾立在面前才驀然回神。目光相撞,他旋即避開:「我去洗澡。」

「要幫忙嗎?」沈流含著笑問。

秦穆沒理他,頭也不抬地進了浴室。

男人勾了勾唇角,視線轉向那隻鬧鐘,眼神一寸寸地冷了下來,眉宇間有了深深的刻痕。

時光流轉,指針忠誠地劃出一個又一個圈,而他卻丟掉了藏在心裡的π,從此無法圓滿。時至今日,當年令人崩潰的無力感彷彿還殘留在心底,像陰森的影子般揮之不去。而他將這東西擱在身邊就是為了時刻警醒自己——永不重蹈覆轍。

那時他太年輕,以為拼上滿腔孤勇就能求得善果,以為不屈不撓就能讓沈瀾讓步,以為只要堅持就能搶回主導權,直到他看到了那些照片。

沈嚴遞給他的信封里裝滿了秦穆的照片,都是近距離的拍攝,十分清晰。

「這是從哪兒來的?」他皺眉。

「你爸桌上。」沈嚴說。

「他想幹什麼?」他起了怒色,撐著床沿便想下床,被沈嚴按了回去,動作牽扯到傷腿,疼得臉色發白。

一張照片飄落在地,定格中的秦穆正站在寢室的陽台上,看角度應該是從對面那幢樓偷拍的。沈嚴將它撿起來扔給他:「你覺得他會幹什麼?」似乎算準了他不會回應,自顧自地繼續道,「你覺得他會顧忌你的想法,畢竟你們是父子,在這場博弈里只要你足夠強硬和堅持,他就和從前一樣拿你沒辦法,是嗎?」

心思被猜中了,沈流捏著那張照片不說話。

「看來你一點兒也不了解你爸。」沈嚴淡淡地笑了,「他可以容忍你的年少叛逆,可以容忍你去讀K大,可以容忍你交些低層次的朋友。因為這些不過是你成長路上的小曲折,只要回到正軌,走上他安排好的路,前頭的一切都無關緊要。但這回你卻想徹底脫軌,無論是你選擇的未來還是愛人,都與他的設想背道而馳。你覺得他還會繼續容忍下去嗎?」他頓了頓,「你不但不了解他,也不了解一個父親。身為父母不會過於苛責自己的孩子,打斷你的腿也不過是他氣極之下的意外,但對於秦穆他絕不會如此寬容。秦穆的學業、前途、人生、甚至是性命都是他手裡的牌,任意一張你都要不起。這場賭局從你坐在他對面的一刻起就註定要輸。因為你非但沒有可以與他抗衡的籌碼,還毫不掩飾地暴露了底牌。」他的目光落在照片上,「是你將秦穆放到了鏡頭前。而秦穆和偷拍者之間的距離,就是他與危險的距離。你繼續自以為是的固執下去,最終會害了他。」

這番話像一記耳光狠狠打在沈流臉上,將他打懵了。

紛亂的情緒海浪般此起彼伏,而他彷彿漆黑大海上一葉孤立無援的小舟,看著遠處將熄的燈塔,倉皇無措。他無意識地捏緊了手裡的照片,企圖在黑暗中保住那一點星火:「他……不會做到那一步。」

這句話很輕,輕到泄露了他的動搖和懷疑。

沈嚴想說什麼,最終卻只艱澀地笑了笑:「你真是沈家最天真的孩子。」他整理好照片重新放回信封里,「弱者的固執是沒有意義的,在你還沒有能力抗衡的時候,不要做會讓自己後悔的決定。這是個忠告,聽不聽在你。」說完便拿著信封離開了,唯獨將那張照片留了下來。

上面的秦穆有些瘦削,像是被飛鳥吸引了注意,抬頭望著遠處的天空,脖子上的紅繩從領口露處一小截。

沈流知道,被遮住的紅繩末端有個銀質的指環,上面刻著一圈π的數值,結尾處是他們名字的首字母縮寫。

那是他們的一周年禮物。

他們約好了,等有一天強大到不用再顧忌旁人的看法時,就將它戴在無名指上。

他們約好了,要買個小房子,養幾隻貓,生活在一起。

他們約好了,要牽著手走過很多很多年,直到生命的盡頭。

他們約好了的……

天光從側面的窗透進來,在沈流起伏的輪廓上投下了陰鬱的影,一半的眉眼隱沒在暗處,模糊得看不清神色。而籠在光里的眼尾卻漸漸泛起了紅,像是被壓抑在眼底的一抹血色。淚水忍不住脫框而出,帶著滾燙的溫度滴落在照片上,沾濕了秦穆的臉。

他合上了眼。

世界陷入一片黑暗的沉寂。遠古星辰紛紛隕滅,帶走了最後的光。

沈嚴說得對。

他護不住他。

晚上,沈流坐著輪椅去見了沈瀾。

年長者坐在沙發上,瞥了眼他的腿,板著臉道:「我時間有限,你如果還要說什麼『自由自主』就省了吧,我沒興趣聽。」

「我是來求和的。」沈流表現得很平靜,口氣里沒了以往的火藥味兒,多了幾分推心置腹的味道,「我們雖然是父子,但好像很少有平心靜氣聊聊天的時候,總是說不了兩句就開始吵,到最後連交流的機會都沒了。事到如今我不奢望你能完全理解我的想法,但我也不想把父子關係弄得那麼糟。今天我和你說點真心話。」他停了一小會兒,手隔著衣服摸了摸胸前的掛墜,似乎是在斟酌用詞,又像是要給自己些勇氣。「我喜歡秦穆,特別喜歡,喜歡到想要和他過一輩子。他是我的底線,如果有誰碰了這條底線,我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麼事情來,或許會崩潰,會瘋,又或許會死。」

沈瀾眼皮一跳,鐵青著臉道:「你這是在威脅我?」

「不,我說了,我是來求和的。」沈流垂下眼瞼,緩緩道,「他只是個局外人,既單純又無辜,甚至不清楚沈家是個怎樣的存在,不過是碰巧遇上了我,又碰巧愛上了我,除此之外沒有任何企圖心。你查過他,就該知道他的坎坷。他這輩子受的委屈已經夠多了,我給不了他幸福,至少不該讓他受傷害。所以我會放開他,也請你放過他。爸,這是兒子對你的請求。」

沈瀾不輕不重地哼了聲,臉色倒是緩和了些,冷冷地問:「你打算怎麼處理?」

「距離出國還有兩個月,在這段時間裡我會把感情處理好,這之後留學也好,結婚也好,接手家族生意也好,我都會遵從你的意思,從此以後……」沈流嘴唇翕動,艱難地將話說完,「我與他再無關聯。」

沈瀾皺眉:「兩個月?」

「兩個月換今後的永遠聽話,一勞永逸,永絕後患,難道不是個合算的買賣嗎?」沈流反問。

沈瀾盯著他看了片刻,鬆了口:「好,我給你兩個月,如果你沒按時出現在飛機上,我們的協定就作廢了。」

沈流扯起嘴角,淡淡道:「放心,我絕不會輕易毀諾。」

第二天一早,被囚禁的青年終於獲准離家。

時隔多日,當沈流看見消瘦的秦穆在校門外焦急地尋找自己時,胸口像撕裂般疼了起來。

可他不能露餡。

他咬著牙將所有的哀傷、痛苦和不舍狠狠壓在心底,而它們就像是發狂的野獸,不斷地嘶吼掙扎,幾乎讓他耗盡了力氣。

他說:木頭,我們一起逃跑吧。什麼都不要了,一起走。

而身體里卻有另一個聲音在說——發火吧木頭,給我一巴掌,讓我滾。

他看見了秦穆的迷茫,可僅僅一刻,那人就說了「好」。

與君並轡,不問前程。

得一心人如此,今生還有何求?

沈流的眼淚險些掉出來,只能狼狽地低頭避開秦穆的視線。

他們去了亭雲鎮,那兒美得好像世外桃源。

在這場有預謀的別離到來之前,在一起的每分每秒都彌足珍貴。天邊的雲,眼前的人,甚至池裡那堆要洗的魚都讓沈流留戀。有時候他看著秦穆的背影會想——他離開我之後該怎麼辦呢?他會哭鼻子嗎?誰來安慰和照顧他呢?他會不會遇見比我更好的人?他會像愛我一樣的愛那個人嗎?

想得難受起來,他便轉向窗外假裝去看對面樓的電視。

時間是技藝精湛的小偷,竊了年華,從房前屋后悄無聲息的溜走。沈嚴如約而至,為他這場自導自演的大戲做最後的落幕。

沈嚴不解:「為什麼非要逼他提出分手?」

沈流答:「為了讓他不執著。秦穆是個既脆弱又堅韌的人,他的脆弱源自於年少時的自卑,如果是我丟下他,他就會不斷質疑自己是不是哪裡不夠好。而他同時也具備一般人沒有的堅韌,當他覺得一件事值得的時候,就會不遺餘力地去做。你給了他明確的理由,讓他『為了我好』而選擇分手,這樣他就不會有太大的負罪感,可以更快地調整情緒投入新的生活。還有……」沈流將手裡的樹葉丟進池塘里,輕聲道,「是他丟下了我,這樣他一輩子都會記得我。」

樹葉在水上打著轉,隨著波紋起伏蕩漾。

沈嚴嘆了口氣,苦笑著搖頭:「真不知道你是仁慈還是殘忍。」

後來,他看見了秦穆在大雨中失魂落魄的樣子,看見了秦穆眼裡的掙扎和不舍,也看見了秦穆喝酒時紅了的眼圈。他的心像被刺穿了一個洞,破布塞進了傷口,來回拉扯,血肉模糊。可他偏要做出一無所知的樣子,眼睜睜地看著秦穆在痛苦中煎熬。

他說,祝我的小木頭今後能吃好多好吃的,永遠快快樂樂。

他說,好吧,你長大了,我不管你了。

他說,多吃點,別總忍著餓。

他說,吻我。

他說了許多,唯獨不敢說那句「我愛你」。這三個字刻在了心裡,卻再也說不出口。

沈流終於如願以償地等到了那句「我們分手吧」。

他合上眼睛想,剜心之痛今生恐怕只此一回吧,從此之後他就再也沒有心了,便再不會疼。

分別時大雨滂沱,秦穆的身影消失在後視鏡里,沈流終於抓著那枚掛在胸口的戒指無聲地哭了起來。

你是我眼波的溫柔,你是我心裡的不朽,你是我熱愛這個世界的近乎全部的理由。*可我卻無力將你挽留。我只剩曾經擁有,願你有從此以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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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出自米蘭昆德拉《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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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服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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