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周礪行瞬間換了副熱絡的面孔,打了雞血似的舉著拇指高聲道:「勇武大將軍金槍不倒鏖戰兩女,厲害厲害。」說著站起身不著痕迹地將自己的位置讓了出來,「來來來,歇會兒再戰。」
趙家勢大,滿屋子的人紛紛捧場附和,阿諛奉承齊飛。
秦穆看了眼沈流。男人不動聲色地喝了口酒。
趙錦川很享受成為全場焦點的氛圍,目光瞥見沈流,臉上的笑即刻淡了。他微眯起眼,手在女孩屁股上拍了拍:「上去表演個節目給大家助助興。」
兩個姑娘從進來起一直羞恥地低著頭,此刻互看一眼,露出惶然和無措來。她們是女團成員,有些名氣,經相熟的前輩「姐姐」介紹頭一回來做陪客。原本被趙錦川看上了心裡還挺高興,誰知竟是要玩3P。而且這姓趙的磕嗨了粗暴得很,根本不在乎她們的感受,將兩人當做玩具般肆意折騰,疼得要命。還說既然要做偶像就要學會展示肉體,事後不許她們穿衣服。這樣子已經夠難堪了,但歸根結底是她們自己主動上門,趙家的權勢地位擺在那兒,也只好打落牙齒往肚子里咽。可如今卻要她們在這麼多人面前裸身表演,實在太不把她們當人看了。短髮女孩艱澀地小聲求情道:「川少,我身體不太舒服,能不能……稍微休息一下?」
趙錦川歪過腦袋,彷彿沒聽清:「你說什麼?」
她局促地稍稍湊近些,以手遮著私密之處陪笑道:「我們可不可以休息一會兒再來陪您?」
男人盯著她,拖著音慢悠悠地重複道:「啊,累了,是嗎?」
女孩觀察著他的臉色,小心翼翼地點了點頭。
「行啊,怎麼不行。」趙錦川漫不經心地抖了抖身上的浴袍,捲起右手袖口,從茶几上拎起一瓶洋酒。
只聽「砰」的一聲悶響,短髮姑娘倏然歪倒,額頭滲出鮮血來。她旁邊的長發女孩嚇得驚叫起來,臉色煞白地跌坐在地。
這變故來的毫無預兆,令人心驚。
在場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秦穆怎麼也沒料到趙錦川居然會莫名對一個女人下這種狠手,全身上下瞬間都繃緊起來。就在他要起身阻攔的前一刻,卻被身邊的人按住了。
沈流將手搭在他肩上,看似親昵的攬著,實則用上了力道,沉聲道:「別動。」
秦穆轉過臉盯著他,目光里都是震驚和難以置信。而沈流的視線卻平靜地投向前方。他整個人陷在燈光的暗影里,看起來像高高在上不聽不聞的雕像,冷血又漠然。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是在逃避。
他沒辦法與秦穆對視。
多年來沈流在泥潭裡摸爬滾打,全身上下都臟透了,連同這顆心都是黑的。他從不覺得自己是什麼好玩意兒,更不在乎別人怎麼看他,可唯有秦穆……那目光對他來說像是架頸的刃,甚至能迫得他失了分寸,棄了目的,束手就擒。
在這裡,秦穆像是一座孤島,而他卻是望著孤島卻又不敢踏上一步的漁人。
「還累不累,嗯?」趙錦川的聲音溫柔得讓人起雞皮疙瘩,手裡的動作卻兇狠得殘忍暴虐。他一手掐著女孩脖子,一手拎著瓶子往女孩臉上砸,神情異常亢奮,眼裡露出猙獰的光。那女孩撕心裂肺地哀嚎起來。她滿臉是血,眼角皮肉翻起,臉側凹陷下去,是顴骨碎裂了。
這個如春花般的女孩怎麼也沒想到一腔美夢轉眼就變成了恐怖的噩夢。趙錦川鬆開手,她手腳並用地朝門口爬去,被他一腳踹倒。
「你不是累嘛,我今兒讓你好好休息休息。」
「我錯了……川少……饒了我吧……」她的聲音抖得厲害,虛弱地哀求。
趙錦川狠狠踢在她小腹上,又不解氣地在肋下補了兩腳,然後抓小雞似的揪著她的頭髮拖她起來。在男性絕對的力量壓制下,她根本沒有反抗和躲避的能力,疼得高聲尖叫起來,慌亂間抓住了一個陪客姑娘的腿,哭道:「救命,救救我……求你……」那陪客驚惶地將腿縮了回去,一聲不吭。
沒有人動。每個人臉上都帶著蒼白的冷漠,像是對這場面司空見慣。他們都知道趙錦川在作惡。然而對於這些座上客而言,無論內心有多麼的厭惡和不齒,都沒有站出來干預和阻止的必要。畢竟那不過是一樁閑事,為了個賣肉求榮的連名字都叫不出來的女人得罪趙家,不值得。
良知在利益面前退出了底線,而沉默成了對施暴者最大的褒獎。
秦穆被沈流按在沙發上,他渾身發冷,身軀甚至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
此刻他彷彿又回到了那間冰冷的訓導室,那扇裝著鐵柵欄的窗戶前面。少年遙遠的哭聲穿越時空而來,和這姑娘的悲鳴重合在一起。那些被遺忘的恐懼、痛苦、絕望像掐在女孩兒脖子上的手一樣扼住了他的脖頸,讓他透不過氣來。
沈流感覺到了異樣,轉過臉來。
他看見了一雙赤紅的眼睛。
驚愕之中他鬆了手勁,那人便如豹子般沖了出去。
下一秒趙錦川臉上結結實實地挨了一拳,整個人被打得重重摔在了地上。
所有人都懵了,場中響起一片驚呼。
沈流的呼吸停了兩秒,放下了懸空的胳膊,閉了閉眼睛。
秦穆已經怒極了。他速度很快,目標也很准,按著趙錦川就往臉上打。那拳頭打得不僅是欺凌弱者的暴徒,還是殺害了肖老師的兇手。一下比一下重,一下比一下狠。等被人拉開的時候趙錦川的鼻子和嘴唇都滲出了血,臉上青腫一片,頭暈得站都站不起來了。
「這他媽的……」周礪行驚得酒全醒了,瞪大眼睛罵了一半想起這個不要命的玩意兒是沈流的人,硬生生把後半句憋了回去,轉臉看著沈流道,「搞什麼?」
「操……」趙錦川被人扶起來,好半天才從暈眩中緩過勁兒來,陰騭地盯著秦穆道,「有種啊,你他媽的敢和我動手,今兒我不讓你死在這兒我就不姓趙。」
「你姓趙嗎?你該姓畜。」秦穆被好幾個人抓著,也不掙扎,面無表情地說,「只有畜生才打女人。」
滿屋子人都心驚肉跳起來。趙錦川是私生子的事大家都心知肚明,他平素最忌諱人提這個。上回有個陪酒女把他的姓叫錯了,結果被打得一隻眼睛失明了。這傢伙如今生往槍口上撞,真是活得不耐煩了。
趙錦川滿身狼狽,怒意愈盛,猛地推開扶著自己的人,隨手拎起紅酒瓶就要朝著秦穆去。剛邁開步子,旁邊的茶几卻長了腿似的橫著飄移過來攔住了路,酒瓶和杯子在慣性下稀里嘩啦砸了一地。
弄出大響動的男人放下長腿,四平八穩地抄著手端坐在沙發上,目光掃過抓著秦穆的幾個人,淡淡道:「鬆開。」
命令式的語氣,帶著點兒滲人的寒涼。
幾人不約而同地鬆了手。
「哈。」趙錦川的目光從秦穆轉到了沈流身上,「我以為誰有這麼大的膽子,原來有人給他撐腰。」
「人是我帶來的,今兒掃了大家的興,實在對不住。」沈流不緊不慢地說,「他第一回來這種地方。沒見過什麼世面,也不知道小趙總有這麼獨特的愛好,一時激動沒控制住,等會兒我帶回去一定好好教育。」這話說得冠冕堂皇,聽起來像是道歉,措辭卻很敷衍,細究起來那聲「對不住」還不是說給趙錦川的,十分的不走心。
「哎,都是誤會。」東道主周礪行連忙跳出來和稀泥,「錦川啊,這人也是頭回來,不知道是你,誤傷、誤傷……」沈趙兩家爭權奪利素來不和,周家置身事外不願意去趟這渾水。但兩家勝負未定,將來誰主掌大權還不清楚,不能輕易得罪任何一邊。眼下在他的場子里出了這樣的事,巴不得趕快息事寧人。
趙錦川抹了抹嘴角的血,陰沉著臉說:「你一句對不住就過去了?」
沈流挑眉看著他,冷淡地反問:「不然呢?」
「我說了,今兒他出不了這個門。」趙錦川目露凶光。
沈流勾起唇角,彷彿聽了個有趣的笑話,笑得挑釁又嘲諷:「你說了算?」
趙錦川臉色驟變。
沈流這些年一直很低調,甚少出風頭。逢人三分笑,真假不論,至少面上都過得去。每回與趙家碰上都輕巧迴避,從不惹麻煩。而今天卻一反常態的硬剛起來。
趙錦川轉向剛才打他的男人,仔細看了看,瞳孔一縮。
「……哎,大家都是出來玩玩罷了,別為了這點兒事生氣。」周礪行一個頭兩個大,覺得自己就是個大號攪屎棍。趙錦川出了名的難搞,沈流又是什麼好惹的貨色了?細究起來沈家辦的那些大事沒有一件不與他有關。不僅如此,還扶植提攜了不少旁支和附庸,儼然成了沈家新一代的核心。這兩隻妖怪鬥起法來自己這個小破廟還要不要了?他只恨自己剛才沒有一根煙抽昏過去,手忙腳亂地勸道:「去去,把這女的抬出去,趕緊叫人來給錦川看看臉上的傷。」說罷又來扶趙錦川,「錦川,先坐下,咱們消消氣,給兄弟個面子,你看……」
「你算個什麼東西?」趙錦川拍開他的手,戾氣橫生地說,「我今天來這兒就是賞你臉了,你他媽的和姓沈的合起伙來搞我?撒泡尿照照,你這副德行配得上和我稱兄道弟?」
周礪行的笑臉垮了。
「這話還真耳熟。」沈流慢悠悠地開口,「你那些姓趙的兄弟好像常常這麼說。」沈流罵起人來喜歡拐個彎兒,卻都是往心口上捅,一紮一個準。
趙錦川鐵青著臉說:「沈流,你以為我拿你沒辦法是吧?」
沈流懶得和這種人打嘴炮,起身往外走。
「我拿你沒辦法,不代表我拿他也沒辦法。」趙錦川在他身後陰惻惻地笑起來,「我剛認出來,律師是吧?姓什麼來著,秦?聽說是初戀情人,怪不得肯花這麼大心思護著呢,真是感天動地。」他不懷好意地對著秦穆道,「秦律師,欠人東西是不是該收利息?下回落在我手裡可就不是砍個手指頭這麼簡單了。我不喜歡騎男人,可我家的獵狗們不挑食,只要有個洞能捅就行,你一定能讓它們好好爽爽。」
秦穆根本沒理會他,將手裡的浴袍輕輕蓋在受傷女孩的身上。那女孩還有意識,從血肉模糊里望著他。
沈流卻停了步。
他的眸子在燈下透著一層冷冽的清光,彷彿在夜色里緩緩睜開了眼的邪神,渾身都湧起暴風雪般鋪天蓋地的戾氣來。他的音色很沉,涼得滲人:「趙錦川,你太看得起你自己了。」
秦穆看向他,莫名有些心驚。
沈流抓起他的手往外走,經過周礪行身邊時拍了拍他的肩,說:「麻煩你了。」
周礪行點點頭,沒說什麼,只聽趙錦川在後頭猖狂喊道:「咱們走著瞧。」
兩人一道上了車。大約是有什麼要緊事,沈流一直在打電話。等到他喝水的間隙,秦穆低聲道:「抱歉。」
沈流擰上瓶蓋問:「為什麼道歉?」
「我擾亂了你的計劃,給你惹麻煩了。」
「知道會惹麻煩,卻還是忍不住。」
「那女孩會死。」
沈流笑了一下:「所以你在為一件正確的事向我道歉?」
「我並不覺得救她是錯的,但我採取的行動不該由你來承擔後果,這是我需要向你道歉的地方。」
「你道歉不是因為由我承擔了後果,而是因為你從出手之前就料到我一定會為你承擔後果。你愧疚的是利用了我。」沈流彷彿窺探人心的魔,能輕而易舉地挖出人藏在心底的隱秘慾念。
秦穆默然,耳根泛起紅來。
是他理虧,他認。
「秦穆。」沈流緩緩道,「在你價值排序里那女孩兒的命放在最前面,而在我的價值排序里原定的計劃放在最前面。這是我們之間最大的分歧,因此我一開始攔住了你。但無論原計劃是什麼,我做一切的出發點只是……完成和你的交易。」在那個短暫的停頓里,他似乎換了說法,「我懷著這顆黑了的心走到今天,為得就是某一天能留得住想留的東西,護得住想護的人。你無需內疚,我不在乎你利用我,我樂意。」
秦穆心口像是塞了團棉花,柔軟卻又沉悶,堵得他半天說不出話來,怔忡地與沈流對視片刻,轉開了視線。
就在彼此沉默時,卻聽司機大喊一聲「小心!」。兩人還沒反應過來便被急轉彎巨大的慣性甩向一邊。車子邊沿擦著隔離護欄滑出去,發出刺耳的鋼鐵摩擦聲。好在司機反應夠快,這個甩尾驚險地避過了後面那輛冷不防撞上來的車,只有車尾凹進去了一塊。司機一邊說著「前頭有人堵我們」一邊猛踩油門彎進了岔路。
秦穆緩過神來,才發現自己竟然緊緊抱著沈流,將他護在身下。
這是遇到危險時的本能反應,沒有經過思考,也沒有半分遲疑。正是因為如此,才顯得更加尷尬。
他鬆開沈流抓著把手問:「怎麼辦?」
「系好安全帶。」沈流在劇烈的搖晃中噙著笑道,「和我一起死了,算不算殉情?」
秦穆:「……」
真想把那張烏鴉嘴縫起來。
秦穆從來沒坐過過山車,這回真切地體驗到了飛一般的感覺,被甩得頭暈目眩,每秒都擔心自己要吐出來。當車逆行著衝進單行道的時候,好幾輛黑色的牧馬人從他們身邊飛馳而過。而後車速慢了下來,四周跟上來幾輛隨行的賓士。
「安全了?」秦穆壓著翻江倒海的噁心問。
「嗯。」沈流擰開蓋子將水遞給他,「難受?喝點水。」
秦穆接過來喝了兩口,緩了緩,見沈流沒事兒人一樣打電話,不由想:為什麼他這麼淡定?是早有預料,還是……已經習慣應對這樣的情況了?
電話里像是有人在彙報什麼事情。沈流安靜聽著,臉上什麼表情也沒有,最後說了句「知道了,安排好他女兒」就掛了電話。
「撞我們的是趙錦川的人?」秦穆忍不住問。
「瘋子。」他蹙著眉道,「你打算怎麼處理?」
「禮尚往來。」
他答的簡略,秦穆知道不便細問就換了話題。「你今天本來打算和他談什麼?」
「賠禮道歉求他放你一馬。」沈流看見秦穆古怪的臉色忍不住笑起來,「我本來打算借這個名頭把榮城的地送給他。他不熟悉地產,又正在爭取股權,如果有下家很快就會變現。我安插在他身邊的人會修改土地的資料,炮製一份特殊的合同,然後慫恿大批征遷的農戶起來鬧事,名正言順地給他扣上非法倒賣土地使用權的罪名,再順路往上掀了他的老底。」
秦穆默了默,說:「那現在……」
「換了個方案。」沈流的眼神冷了下來,「這樣的人不值得我花那麼多時間精力陪他玩,所以我打算用更直接的方式教教他——覬覦我的東西需要付出什麼樣的代價。」車停下來,他抬手整了整秦穆的頭髮,「到家了,下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