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秋(33)
他說,這事他後來停下來了。***他是看了一張報紙之後停下來的。報上說,全國有一億多\"乙肝人\",這個城市裡到處都是\"乙肝人\"……他想,既然有這麼多,還\"展\"什麼?\"展\"也是白\"展\"。他還以為就他一個呢!
他說,問題就出在停止以後。他停下來之後,身體就開始瘦了。也沒什麼病。就是不想吃飯,看見飯噁心。就這樣一天天往下瘦,瘦著瘦著就瘦到了現在這個樣子,瘦得不敢出門了,怕風怕光……
我看看他,他的確很瘦。他穿的是一身工商制服,可看上去就像是衣服穿著他一樣。衣服顯得很大,他成了空心,衣服蕩蕩的,是衣服架著他,衣服竟然把人架起來了。他身上已經沒有油了,他身上很乾,他就像是風乾了的臘肉一樣,沒有一點油分。
不過可以看到\"光\",一種蠟樣的光,那光是從他的體內射出來的,是從他的肝上、腸上直接射出來的,那是\"乙肝之光\"。那光上透著微亮的黃色,那黃色從微亮的皮上透出來,潤著一絲一絲的薄紅。他臉上也沒有肉了,他的臉像是用皮撐出來的,看上去只剩下一個鼻骨了,鼻骨上也亮著絲絲兒薄紅。我還看見他的腸子里掛滿了電話號碼,他腸子里一縷一縷的全是電話號碼,他把電話號碼吃到腸子里去了。電話號碼在他的腸子里變成了一些奶黃色的小蟲,小蟲全都堵在腸子的彎道處,正在搶吃他咽下去的唾沫。他的肝里也有這種奶黃色的小蟲,這是些由名字變成的小蟲,我看見很多小蟲都是有名字的,它們正在互相聯絡,它們一直都在聯絡。它們說:在不久的將來,城市將是它們的城市……我還聞到了一股餿了的菜味,滋養小蟲的就是這些餿了的菜味。他身上已經沒有人味了,他坐在我的面前,我卻聞不到人的氣味,我聞到的是一種經過了很多夏天又經過了很多冬天後變質了的菜味。這是一種沾滿了酒氣的菜味,菜味在酒里酵了,因此他身上很酸,是一種正在腐爛的酸……
我問他,我用眼睛問他。我說:你一口飯也不能吃么?
他說:\"我一口也不能吃,我吃不下去,我一吃就吐……\"
我說:你還想吃飯么?
他說:\"也想吃,就是看見噁心……\"
我說:你應該把那些電話號碼丟掉,你早就該丟掉了。
他說:\"我也想丟掉。可我丟不掉。不瞞你說,現在老有人給我打電話,天天晚上都有人給我打電話。有一天晚上我竟然接到了三十九個電話……過去是我給人家掛電話,現在是人家給我掛電話。那些號碼總是出現,一出來就是一串一串的,叫你想忘都忘不了。每個電話都是展'乙肝人'的,我知道他們是要展我。我說我已經是'乙肝人'了,我老羅早就是'乙肝人'了,可他們還打……有時半夜醒來,屋子裡到處都是號碼,一組一組地叫:3字頭的,5字頭的,還有7字頭的……\"
他說著說著哭起來了,他說:\"那麼多乙肝人,又不是我一個展的,我總共也沒展幾個,怎麼就這樣呢?你救救我吧!\"
我只好把火柴盒拿出來了,我從抽屜里拿出了一個火柴盒,然後全神貫注地看著他。這時,我看見奶黃色的小蟲一串一串地跳出來了,我看見小蟲們跳進了我的火柴盒……
他突然說:\"我感覺到餓了……\"
九月五日
魏徵叔叔的話:
你知道,在這座城市裡,打垮一個人需要多長時間嗎?
我告訴你吧,我告訴你算啦:幹掉一個人需要一十二天。這是我創下的記錄。我只用了十二天就把那傢伙給幹掉了。當然不是殺,我說的幹掉,就是摧毀,在精神上摧毀一個人,比殺他還厲害。
這是一個管銷售的副廠長,對,就是沈振中那個廠的副廠長。我那筆一百二十萬的生意就差點壞在他的手裡。那時候這邊的合同已經簽過了,當然是跟沈振中籤的;廣州那邊也已經裝車貨,可以說事已經成了。可就在這時宋木林出差回來了,宋木林是棉紡二廠分管銷售的副廠長。他一回來,事馬上就有了變化,我派去拉貨的車隊在他這兒卡住了。他是分管銷售的,提貨必須得有他的簽字。可他就是不簽字。他說:\"這個事,得研究研究再說。\"他就這麼一句話,事就擱在那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