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馬拉松(4)
三十公里,辛妮仍然緊跟著埃瑪。賽況傳出,舉世關注,空中出現了兩架攝像直升機。在西亞共和國,所有人都聚集在電視機和收音機前,屏住呼吸注視著這最後的馬拉松。
這時,缺氧造成的貧血已使世界在辛妮的眼中已變成了一團黑霧,她感覺到心跳如連續的爆炸,每一次都使胸腔劇疼,大地如同綿花,踏上去沒有著落。她知道,那片葯的作用已經過去。黑霧中冒出金星,金星合為一團,那是奧運聖火。我的火要滅了,辛妮想,要滅了。韋斯特將軍舉著火炬,露著父親般的微笑,辛妮,要想讓火不滅,你得把自己點燃,你想燃燒自己嗎?點燃我吧!辛妮大喊,將軍伸過火炬,辛妮感覺自己轟地燃燒起來……
那天夜裡,辛妮收拾好自己簡單的行李到教工宿舍奧卡的房間去,他幾天前就從家裡搬出來住了。辛妮用啞語說:我要走了,老師回家吧,讓小孫子有奶吃。奧卡搖搖頭,他的頭這幾天變得花白,辛妮,你知道,這是我們共同的事業……你非走不可嗎?你還是覺得我為你所做的這些沒理由?那好吧,我給你一個理由:他們說的是真的,我是你父親,我只是在贖罪而已。辛妮本來對那些傳半信半疑,聽到奧卡這話她全信了,她並沒有撲到父親懷裡哭,他欠她們母女的太多了,這使她很平靜地接受了這個事實,但那仍然是辛妮有生以來最幸福的時刻,她畢竟有爸爸了。
這時,有一個女孩子的哭聲隱隱傳來,是埃瑪,竟是埃瑪,她邊跑邊哭,斷續地說著什麼,那幾個詞很簡單,只有初一文化程度的辛妮幾乎都能聽懂:「上帝……我該怎麼辦……告訴我……我該怎麼辦……」辛妮這時幾乎要可憐她了,我的神,你要跑下去,沒有你我該怎麼辦?我不知道目的地。埃瑪得到了回答,那聲音是從她右耳中的微型耳機傳出的,不是上帝,是她的主教練。「別怕,我們能肯定她已經耗盡體力了,她現在是在拚命,而你的潛力還很大,需要的只是冷靜一下。聽著,埃瑪,慢下來,讓她領跑。」
當埃瑪慢下來時,辛妮曾有過短暫的興奮感,但當她覺察到埃瑪緊跟在自己身後時,才意識到已遇到了致命的一招。辛妮目前只有三個選擇:一是隨對手慢下來,形成兩人慢速并行的局面,這將使埃瑪在體力和心理上都得到恢復;二是以現有速度領跑,這樣埃瑪將有機會在心理上得到恢復(這也是目前她最需要的)。以上任何一種選擇,都將使埃瑪恢復她做為馬拉松巨星的超一流戰鬥力,在最後一段距離的決鬥中辛妮必敗無疑。唯一取勝的希望是第三種選擇:迅速加速,甩開對手。以辛妮目前已經耗盡的體力,這幾乎是不可能成功的,但她還是做出了這個選擇,開始加速。即使對於經驗豐富的長跑運動員,領跑也是一個沉重的心理負擔,正因為如此,在馬拉松比賽的大部分賽程中,參賽者都是分成若干個集團以一種約定速度并行前進,每個集團中如有人起挑釁開始加速,除非他(她)有把握最後甩開對手,否則只能做為領跑者,成為其跟隨者通向勝利的墊腳石。而辛妮的比賽經驗幾乎為零,當前面的道路無遮擋地展現在她面前,夏天的熱風迎面撲來時,她像一名跟著一艘小艇在大洋中游泳的人,那小艇突然消失,只有她漂浮在無際的波濤之中。她爭需一個心理上的依託,一個目的地,或一個目的,她找到了,她要去父親那裡。
奧卡把辛妮送到郊區的一名失業的田徑教練那裡,讓教練對她的訓練進行一段時間的指導。五天後,辛妮就得到了父親去世的消息,她立刻趕回去,只拿到了斯特姆·奧卡的骨灰盒。辛妮在最後那段日子裡看著父親的身體一天天虛弱,但她不知道,她這一段的訓練是靠他賣血支撐的。辛妮走後,奧卡在一次上體育課時突然栽倒在地,再也沒有站起來。同媽媽去世的那天晚上一樣,辛妮靜坐在學校的那個小房間里,慘白的月光透過窗子照在父親的骨灰上。但時間不長,門被撞開了,奧卡的妻子和那群親戚闖了進來,逼問辛妮奧卡給她留下了什麼東西,同時在屋裡亂翻起來。學校的老校長跟了進來,斥責他們不要胡來,這時有人在辛妮的枕頭下找到了奧卡留給辛妮的一件新運動衫,裡面縫了一個口袋,撕開那個口袋拿出一個信封,上面註明是給辛妮的遺產。看來奧卡早就意識到自己的身體支持不了多久了。老校長一把搶過了信封,說辛妮是奧卡老師的女兒,有權得到它!雙方正在爭執中,奧卡的妻子端著骨灰盒貼著耳朵不停地晃,說裡面好像有個金屬東西,肯定是結婚戒指!話音未落骨灰盒就被搶去,白色的骨灰被倒了一桌子,一群人在裡面翻找著。辛妮慘叫一聲撲過去,被推倒在地,她爬起來又撲過去時,有人已經在骨灰里找到了那塊金屬,但他立刻把它扔在地上,他的手被劃破了,血在沾滿了骨灰的手掌上流出了醒目的一道。老校長小心地把那東西從地上拾起來,那是一塊小小的菱形金屬片,尖角鋒利異常,他告訴大家,這是一塊手榴彈的彈片。天啊,這麼說奧卡真的在南方打過仗?!有人驚呼道。一陣沉默后,他們看出了這事的含義:辛妮,奧卡不是你父親,你也不是他女兒,你沒權繼承他的遺產!校長撕開了信封,說讓我們看看奧卡老師留下了什麼吧,他從信封中抽出了一張白紙,在一群人的注視下,他盯著白紙看了足足有三分鐘,然後莊重地說:「一筆豐厚的遺產,」奧卡的妻子一把從他手中搶去了那張紙,老校長接著說出了後半句話:「可惜只有辛妮能得到它。」一群人盯著紙片也看了好長時間,最後,奧卡的妻子困惑地看看辛妮,把紙片遞給她,辛妮看到紙片上只有幾個字,那是她的老師、教練、雖不是父親但她願意成為其女兒的人,用盡生命的最後力氣寫下的,筆跡力透紙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