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墳(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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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民國十四年十月二十七日,即夏曆之重九,國民因為主張關稅自主,遊行示威了。***但巡警卻斷絕交通,至於生衝突,據說兩面「互有死傷」。次日,幾種報章(《社會日報》,《世界日報》,《輿論報》,《益世報》,《順天時報》等)的新聞中就有這樣的話:
「學生被打傷者,有吳興身(第一英文學校),頭部刀傷甚重……周樹人(北大教員)齒受傷,脫門牙二。其他尚未接有報告。……」
這樣還不夠,第二天,《社會日報》,《輿論報》,《黃報》,《順天時報》又道:
「……遊行群眾方面,北大教授周樹人(即魯迅)門牙確落二個。……」
輿論也好,指導社會機關也好,「確」也好,不確也好,我是沒有修書更正的閑別緻的。但被害苦的是先有許多學生們,次日我到l學校62去上課,缺席的學生就有二十餘,他們想不至於因為我被打落門牙,即以為講義也跌了價的,大概是預料我一定請病假。還有幾個嘗見和未見的朋友,或則面問,或則函問;尤其是朋其63君,先行肉薄中央醫院,不得,又到我的家裡,目睹門牙無恙,這才重回東城,而「昊天不弔」,竟颳起大風來了。
假使我真被打落兩個門牙,倒也大可以略平「整頓學風」者和其黨徒之氣罷;或者算是說了鬍鬚的報應,——因為有說下去之嫌,所以該得報應,——依博愛家,本來也未始不是一舉兩得的事。但可惜那一天我竟不在場。我之所以不到場者,並非遵了胡適教授的指示在研究室里用功,也不是從了江紹原64教授的忠告在推敲作品,更不是依著易卜生博士的遺訓正在「救出自己」;慚愧我全沒有做那些大工作,從實招供起來,不過是整天躺在窗下的床上而已。為什麼呢?曰:生些小病,非有他也。
然而我的門牙,卻是「確落二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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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也是自家有病自家知的一例,如果牙齒健全,決不會知道牙痛的人的苦楚,只見他歪著嘴角吸風,模樣著實可笑。自從盤古開闢天地以來,中國就未曾明過一種止牙痛的好方法,現在雖然很有些什麼「西法鑲牙補眼」的了,但大概不過學了一點皮毛,連消毒去腐的粗淺道理也不明白。以北京而論,以中國自家的牙醫而論,只有幾個留美出身的博士是好的,但是,yes,貴不可。至於窮鄉僻壤,卻連皮毛家也沒有,倘使不幸而牙痛,又不安本分而想醫好,怕只好去叩求城隍土地爺爺罷。
我從小就是牙痛黨之一,並非故意和牙齒不痛的正人君子們立異,實在是「欲罷不能」。聽說牙齒的性質的好壞,也有遺傳的,那麼,這就是我的父親賞給我的一份遺產,因為他牙齒也很壞。於是或蛀,或破,……終於牙齦上出血了,無法收拾;住的又是小城,並無牙醫。那時也想不到天下有所謂「西法……」也者,惟有《驗方新編》65是唯一的救星;然而試盡「驗方」都不驗。後來,一個善士傳給我一個秘方:擇日將栗子風乾,日日食之,神效。應擇那一日,現在已經忘卻了,好在這秘方的結果不過是吃栗子,隨時可以風乾的,我們也無須再費神去查考。自此之後,我才正式看中醫,服湯藥,可惜中醫彷彿也束手了,據說這是叫「牙損」,難治得很呢。還記得有一天一個長輩斥責我,說,因為不自愛,所以會生這病的;醫生能有什麼法?我不解,但從此不再向人提起牙齒的事了,似乎這病是我的一件恥辱。如此者久而久之,直至我到日本的長崎,再去尋牙醫,他給我颳去了牙後面的所謂「齒垽」,這才不再出血了,化去的醫費是兩元,時間是約一小時以內。
我後來也看看中國的醫藥書,忽而見觸目驚心的學說了。它說,齒是屬於腎的,「牙損」的原因是「陰虧」。我這才頓然悟出先前的所以得到申斥的原因來,原來是它們在這裡這樣誣陷我。到現在,即使有人說中醫怎樣可靠,單方怎樣靈,我還都不信。自然,其中大半是因為他們耽誤了我的父親的病的緣故罷,但怕也很挾帶些切膚之痛的自己的私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