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墳(15)
中國雖說是儒教國,年年祭孔;「俎豆之事,則嘗聞之矣,軍旅之事,丘未之學也。***」68但上上下下卻都使用著這兵法;引導我看出來的是本月的報紙上的一條新聞。據說,教育當局因為公共娛樂場中常常生有傷風化事,所以令行各校,禁止女學生往遊藝場和公園,並通知女主家屬,協同禁止。自然,我並不深知這事是否確實;更未見明令的原文;也不明白教育當局之意,是因為娛樂場中的「有傷風化」事,即從女生生,所以不許其去,還是只要女生不去,別人也不生,抑或即使生,也就管他媽的了。
或者后一種的推測庶幾近之。我們的古哲和今賢,雖然滿口「正本清源」,「澄清天下」,但大概是有口無心的,「未有己不正,而能正人者」,所以結果是:收起來。第一,是「以己之心,度人之心」,想專以「不見可欲,使民心不亂」。第二,是器宇只有這麼大,實在並沒有「澄清天下」之才,正如富翁唯一的經濟法,只有將錢埋在自己的地下一樣。古聖人所教的「慢藏誨盜,冶容誨淫」69,就是說子女玉帛的處理方法,是應該堅壁清野的。
其實這種方法,中國早就奉行的了,我所到過的地方,除北京外,一路大抵只看見男人和賣力氣的女人,很少見所謂上流婦女。但我先在此聲明,我之不滿於這種現象者,並非因為預備遍歷中國,去竊窺一切太太小姐們;我並沒有積下一文川資,就是最確的證據。今年是「流」鼎盛時代,稍一不慎,《現代評論》上就會彎彎曲曲地登出來的,所以特地先行預告。至於一到名儒,則家裡的男女也不給容易見面,霍渭厓的《家訓》70里,就有那非常麻煩的分隔男女的房子構造圖。似乎有志於聖賢者,便是自己的家裡也應該看作遊藝場和公園;現在究竟是二十世紀,而且有「少負不羈之名,長習自由之說」的教育總長71,實在寬大得遠了。
北京倒是不大禁錮婦女,走在外面,也不很加侮蔑的地方,但這和我們的古哲和今賢之意相左,或者這種風氣,倒是滿洲人輸入的罷。滿洲人曾經做過我們的「聖上」,那習俗也應該遵從的。然而我想,現在卻也並非排滿,如民元之剪辮子,乃是老脾氣復了,只要看舊曆過年的放鞭爆,就日見其多。可惜不再出一個魏忠賢來試驗試驗我們,看可有人去作乾兒,並將他配享孔廟。
要風化好,是在解放人性,普及教育,尤其是性教育,這正是教育者所當為之事,「收起來」卻是管牢監的禁卒哥哥的專門。況且社會上的事不比牢監那樣簡單,修了長城,胡人仍然源源而至,深溝高壘,都沒有用處的。未有遊藝場和公園以前,閨秀不出門,小家女也逛廟會,看祭賽,誰能說「有傷風化」事,比高門大族為多呢?
總之,社會不改良,「收起來」便無用,以「收起來」為改良社會的手段,是坐了津浦車往奉天。這道理很淺顯:壁雖堅固,也會衝倒的。兵匪的「綁急票」72,搶婦女,於風化何如?沒有知道呢,還是知而不能,不敢呢?倒是歌功頌德的!
其實,「堅壁清野」雖然是兵家的一法,但這究竟是退守,不是進攻。或者就因為這一點,適與一般人的退嬰主義相稱,於是見得志同道合的罷。但在兵事上,是別有所待的,待援軍的到來,或敵軍的引退;倘單是困守孤城,那結果就只有滅亡,教育上的「堅壁清野」法,所待的是什麼呢?照歷來的女教來推測,所待的只有一件事:死。
天下太平或還能苟安時候,所謂男子者儼然地教貞順,說幽嫻,「內不出於閫」,「男女授受不親」73。好!都聽你,外事就拜託足下罷。但是天下弄得鼎沸,暴力襲來了,足下將何以見教呢?曰:做烈婦呀!
宋以來,對付婦女的方法,只有這一個,直到現在,還是這一個。
如果這女教當真大行,則我們中國曆來多少內亂,多少外患,兵燹頻仍,婦女不是死盡了么?不,也有倖免的,也有不死的,易代之際,就和男人一同降伏,做奴才。於是生育子孫,祖宗的香火幸而不斷,但到現在還很有帶著奴氣的人物,大概也就是這個流弊罷。「有利必有弊」,是十口相傳,大家都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