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溫柔的懸念

第20章 溫柔的懸念

第20章溫柔的懸念

蔣欣然的新電影上映還有一個月的時間,各種宣傳工作開始有條不紊地加速。這部電影號稱是蔣欣然半隱退之前的最後一部大製作,打磨三年,女主單抗票房,因此蔣欣然的個人狀態對於票房影響極大。出了周至源那件事後,蔣欣然的脾氣收斂了很多,對於公司的宣傳也十分配合。

與此同時,慈善基金開始公布部分賬目,表示未來賬目一定公開透明,以此接受社會公眾的監督。不得不說,這兩件事疊合在一起的效果,還是顯而易見的。公眾對蔣欣然的好感度上升不少,電影的票房預訂也飆紅。

可是處在幕後的阮之,卻前所未有的覺得壓力極大。

蔣欣然個性爽直,當初被周至源哄騙做慈善,多少是因為自小家境不好,差點沒書讀,她心地善良,也很樂意做些好事。現在有了陰影,可慈善還得強撐著做下去,考慮到她受了情傷,再接觸這件事就覺得十分抗拒,阮之就只能全盤接手。財務上換了公司信得過的人,一筆筆的先把之前的虧空填補上去,一點點的公開賬務,還要間歇性地安慰蔣欣然的情緒……阮之從一大堆報表裡抬起頭,赤紅著眼睛讓優優叫夜宵。已經是深夜了,優優的聲音分外清晰:「吃什麼呀老大?」

「小龍蝦。」

「你從來都不吃這些的。」

「小姑娘,你之姐再不暴飲暴食,就快撐不下去了。」阮之把筆一扔,摸了摸肚子,其實她真的不餓,可是覺得空虛,總覺得非得吃點什麼。

「可你一吃就上火——」優優猶豫了一下,又往走廊上看了一眼,笑嘻嘻地說,「之姐,不用訂了,吃的來了。」

傅長川親自送來的雞湯。

儘管天氣不冷,可是外邊下著雨,又是深夜,他手裡提著保溫桶進來的時候,帶著一陣濕氣,面色也顯得蒼白疲倦。

阮之下意識放下了手裡的材料,去摸他手的溫度。

有些偏低。

她有些心疼,低聲說:「你來幹什麼?」

「不放心,來看看你。」他含笑看著她,「我聽優優說,你是要叫小龍蝦?」

「沒有。」阮之連忙改口,「我給他們叫的,最近大家都加班辛苦了。」

他漂亮的眸子在她臉上轉了一圈,不置可否:「先喝湯。」

阮之不算特別愛吃宵夜,第一次吃小龍蝦、烤串和扎啤也是陪著杜江南去的。杜江南在吃的上邊從不肯委屈自己,整個容城數他最明白哪兒的小龍蝦最肥美,哪兒的扎啤最爽口。那次呼朋喚友地一大堆人開車過去,阮之苦哈哈地負責點菜埋單。杜江南也算關照這個小跟班,豪爽地說:「你也吃,回頭打車錢我給你報銷。」她一上口,就覺得香辣停不下來,最後還灌了兩大杯扎啤,暈暈乎乎地就回家了。

那時她和蔣欣然租一個單間,蔣欣然跑出去軋戲了,家裡就她一個人,到了半夜就開始肚子痛,痛得整個人都絞起來。她本想熬過去的,結果接到了傅長川的電話。

原來那一晚這個龍蝦店的一眾食客都上吐下瀉,食材中毒。傅長川聽她有氣無力地說著「沒事」,當機立斷就接她去急診。在空蕩蕩的點滴大廳掛著點滴的時候,燈光分外的慘淡,阮之從窗玻璃里看了自己一眼,嘴巴邊上起了一圈小燎泡,丑到不能再丑了。

她打點起精神問:「傅先生你怎麼知道我病了?」

他也打了個哈欠:「你老闆先進的醫院,我就知道了。」

她有些愧疚:「我不該吃那麼多的。」頓了頓,又自嘲,彷彿在為自己辯解,「可是那個很好吃,我很久沒吃過這麼好吃的東西了。」

傅長川安靜地看著她,深黑的眸色里隱藏著一絲並不易察覺的異樣,溫文而寬容地說:「這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下次我倆去吃些不上火不會吃壞肚子的。」

她就天真地笑了笑:「我吃公司發的盒飯從來不上火,也不會拉肚子。」

印象里滿嘴水泡、明明虛弱蒼白、但是樂觀提起盒飯的小女孩,現在就在面前。其實她沒怎麼變,一樣的勇敢堅強,大口喝著湯,一邊還在看材料,在他想要接近的時候還會警惕地瞪他一眼:「喂喂,這是我們公司的財務報表,不能隨便給人看到的。」

傅長川只好退回到沙發上:「吃完回家嗎?」

「不回,要不你先回去吧?」

現在一個人閑下來了,就愈發襯得另一個人忙碌。傅長川托腮看著她,說起來,還真有點寂寥感。他把外套脫下了,在她的沙發上舒展了下身子:「那我陪你。」

阮之文件看得累了,戴上耳機,打開電腦里的視頻,開始看電視台傳來的最後兩期《走吧》樣片。不管她心底多麼不喜歡梅靜,可不得不承認,所謂名門淑女的教養和氣質,真的不是普通人兩三年裡能學到的。梅靜會關心工作人員吃沒吃飯、淋沒淋雨,相比之下,動不動就翻臉的夏淇就是個十足的冒失小丫頭。阮之摘下耳機,目光不由自主地挪到對面沙發上,傅長川好像已經睡著了,他一米八十二的身高睡在沙發上有些局促。

她想,如果是梅靜,一定不會讓他這麼躺著等自己加班。

可是放著溫婉賢淑的梅靜不要,他還是喜歡自己啊。

想到這裡,阮之就眉眼彎彎地笑了起來。

「你要是這麼心猿意馬,還不如回去睡覺。」清冷的聲音從沙發那邊傳過來。

「我在看片子呀。」阮之的聲音軟綿綿的,「還在想,你為什麼不喜歡梅靜,喜歡我呢?」又美滋滋地分析,「論家世,我比不上她,學歷也比不上……所以……」

傅長川果然睜開了眼睛,嘴角的笑勾出一抹含義不明的弧度。

她充滿信心地說:「所以一定是我長得比較漂亮啦。」

傅長川默了默,點頭說:「沒錯,我就是喜歡你這種膨脹的自信……」

所謂膨脹的自信也有一種好處,那就是明知前途險惡,但是依舊樂觀。車到山頭必有路,阮之一直都覺得,活到這個年紀,也算經歷了些風風雨雨,其實做人不必太過擔心什麼事,因為無論如何,那些事總會解決的,無論結局是好是壞。

為了安撫蔣欣然,這兩年很少帶著藝人跑宣傳的阮之也陪她一起,幾天內趕了好幾個城市參加點映宣傳,媒體和觀眾的評價都不錯,幾個電影網站上的評分也很高。兩人晚上十點才從活動現場回到酒店。訂的套房是在酒店最高層,阮之拉開了窗帘,城市的星空難得的明朗,襯得墨蘭的夜空都有一種絲絨的高貴質感。阮之吸了口氣:「好想吃點宵夜。」

這個城市素來是以各種重口味的小面、又或者火鍋聞名,蔣欣然剛換下禮服,附和說:「那我們去吃吧?」

「你只能吃這麼點——」兩人找了家看起來人氣很旺的深夜麻辣燙,阮之只給蔣欣然要了幾顆青菜加豆芽,最後找了個小碗,倒了杯白開水,讓她涮著吃。

蔣欣然看看自己,又看看阮之面前滿滿的一大碗,心裡極度不平衡,但是想到接下來還有宣傳,只好悶悶不樂地挑豆芽和萵筍吃。她卸了妝,穿的是普通的家居運動服,頭髮隨便紮起來,低頭吃東西的樣子其實看上去年紀還很小。

阮之吃著吃著,又覺得有些過意不去,就夾了一個芝士丸給她,叮囑說:「只准吃一個。」

蔣欣然立刻眉開眼笑的咬開了,一邊含含糊糊地說:「你還記得我還沒紅的時候嗎,我倆也這樣分一碗麻辣燙吃。」

那會兒是真窮,有一個月兩人都只能領到保底的工資,交完房租,口袋裡加起來不超過一百塊,還得過完大半個月。兩人只好到樓下的麻辣燙店燙點菜打包回出租房,然後再煮兩包泡麵,就著麻辣燙的菜,就算是吃了頓大餐。連一根蟹肉棒都要小心翼翼地分成兩份,想起來還真是窘迫。

不約而同地記起那段時間,就好像有了勇氣,就連吃水煮青菜都變得美味了。蔣欣然放下筷子說:「接下去我想多接點工作,虧了這麼多錢,還要還你的錢,我算過了,不能這麼任性了。」

阮之不是個喜歡趁熱打鐵教訓人的,只「哦」了一聲,樂觀地說:「怕什麼呀,這部電影票房會不錯的,光分紅就能賺很多呢。」

蔣欣然的心情明顯已經比前段時間好了許多,也會拿上一段感情自嘲了:「是啊,我得這麼想,自己多少是一線,又是影后,才有被騙的價值。」

阮之正吃得興高采烈,手機響了,她接起來,電話那頭說了一句話。

原本吃得微微冒汗的身子立刻就僵住了,她拿起電話走到小店門口,沉聲問:「你想要什麼?」

「兩百萬,線索賣給你。」

「你先把圖片發給我看,確認之後再來談價格。」

電話掛斷了,阮之又收到幾張圖片,是一份合同的掃描件。她剋制住微顫的手指,盡量鎮定地走到蔣欣然面前:「吃完了嗎?我們回去吧。」

一直沉默地回到了酒店,阮之有點支撐不住,嗓子都啞了:「你還有什麼事瞞著我?」

蔣欣然正要去浴室,聞言腳步頓了頓,卻默不作聲。

「他讓你簽了多少合同?你都沒多看一眼嗎?」阮之走到她面前,把圖片給她看,「就算我不懂法律,也知道這些公司法人的合同是不能亂簽的,你倒好,一簽簽一堆。這些皮包公司就是善款的接收方,別人已經掌握了這些材料,你就會被認定是在詐捐!就算我們再公布明細,還有什麼用!」

蔣欣然背對著她,依舊沒有說話,可是身體卻在輕微顫抖,然後慢慢地跪坐在地上。她實在是瘦,原本就瘦,這些天壓力又大,臉頰都已經迅速的凹陷下去。因為身子往前傾,她的家居服後背便顯現出一道清晰的脊骨印。她維持著這個姿勢很久,以至於阮之並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和自己對峙,或者壓根忘了自己的存在。

「阮之,我有點撐不下去了。」她喃喃地說,「我不是故意瞞著你,而是……不敢去想那些事他都是騙我的……」她從口袋裡拿出了手機,「我給他發了這麼多簡訊,打了那麼多電話,我總覺得他只是有事離開了……」

阮之彎腰從她手裡拿過手機,點開一看,果然都是發給周至源的簡訊,隨便用手指一拉,竟然拉不到頭,再仔細看一看,發送時間都是半夜凌晨。

她發現自己忽然間無法再責怪她,事已至此,難不成要把她逼死么?阮之收起了她的手機,扶她站起來,隨手從桌子上抽了兩張紙巾,有些生硬地遞給她:「哭什麼,該哭的是我。」

阮之幫她關了機,然後拿出自己的手機看了眼,儘管已經開了靜音,但上邊已經有了二十多個未接來電,屏幕還在不斷閃爍。

「沒什麼大不了的,再慘還能比我倆剛出道那會兒還慘?」阮之的語氣十分堅定,推著她進卧室讓她休息,「你記住,不管發生什麼,我擋在你前面。你不要垮就行了。」

她看著蔣欣然上床,正要離開的時候,蔣欣然忽然問:「傅長川知道么?」

「傅長川他……」阮之笑了笑,安慰說,「你也知道還有他在,別怕,事情會解決的。」

說到傅長川的時候,阮之到底還是語氣柔緩了一些,彷彿是一直在游水的人忽然間腳尖觸到了實地,驀然就有些心安下來。阮之悄然退出卧室,無視那麼多未接來電和簡訊,撥了個電話給傅長川。

這個城市已經越發的安靜了,空調的風恆定地拂在耳側,站在窗前,底下交錯的馬路和閃爍的霓虹已經是唯一的喧鬧。

其實她也沒什麼話要和他說,也就絮絮叨叨地問他午飯吃了什麼,今天有沒有出門,忙不忙。傅長川的聲音有些慢,氣息也綿長:「三更半夜的你問我中午吃了什麼?」

「沒有……就是想聽聽你的聲音。」她難得有些軟弱,也想念他在自己身邊,一歪頭就能靠上去的感覺,「我想回家了。」

電話那邊沉默了片刻,傅長川的聲音依然不急不緩的:「那就回來。」

通話的時候,電話里依舊不斷傳來有電話打進來的提示音,阮之有片刻的恍惚,終於記得回到現實:「那我工作完馬上就回來。」

傅長川又等了一會兒:「阮之,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沒有,就是陪著欣然三天跑了四個城市,想起一天沒和你打電話了。」阮之深吸了口氣,清醒了許多,「我掛了,晚安。」

2

拒絕了勒索,一夜之間,網路上開始冒出許多「知情人」的爆料,某一線女星成立慈善基金涉嫌詐捐,偷偷成立皮包公司轉移資金。爆料雖沒有具名,但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說的是蔣欣然。美星公司上下,包括阮之的電話都被打爆了。連一向不管事的杜江南都半夜打了電話過來,劈頭就問:「到底出了什麼事?為什麼都在說蔣欣然詐捐?」

阮之暫時還能敷衍媒體,卻沒法對杜江南說假話,只好一五一十地說了,唯獨隱瞞了蔣欣然對自己也沒說實話的事,只說自己是知道的,以為能夠把這件事壓下去,所以一直沒告訴公司。

杜江南怒了:「你要怎麼壓?!你明知道孟麗都知道這件事,就算是假的,她都能給你說成真的,何況這還真有把柄!」

「對不起,是我考慮不周到。」

和杜江南共事這幾年,他一直是個好脾氣的老闆,這也是他第一次對阮之大發雷霆:「一句道歉就能解決了?明天是電影的首映,你知道這部電影票房要是慘敗會對公司有什麼影響吧?」

「我知道……」阮之放低聲音說,「我會儘快和公關商量,召開記者發布會,澄清真相。」

「你澄清什麼真相啊?照你的說法,周至源就是個騙子,你現在拿不出任何證據,就這麼開發布會,誰信你!只會覺得你們在找借口,場面更加難看!」

「還有,蔣欣然談戀愛的事,你為什麼不跟公司報告?反而幫忙瞞著?」杜江南氣不打一處來,「公司剛上市,就出這種事,你讓股東怎麼相信我們能夠管理好藝人!」

他說得都對,是她的錯。

阮之聽著,也沒有再試圖反駁,只是眼睛略微有些酸澀,一眨眼,眼淚就落下來了。

杜江南一口氣說了這麼多,見她沒反應,終於冷靜了些:「你哭了?」

「沒有。」阮之吸了口氣,「只是在想怎麼辦。」

因為清晰地聽到了吸鼻子的聲音,杜江南能確定阮之在哭了。他有點慌亂:「喂喂,你可別哭,哭了傅長川又要找我麻煩。」

阮之鼻音很重地「嗯」了一聲:「你放心,他不知道這件事。」

「你這樣了他能不知道嗎!」杜江南要抓狂了,「你要是早點告訴他,這件事也不至於到這個地步。」

她的聲音依舊很倔強:「我自己能處理好。」

「你能處理好?還不就是你和蔣欣然兩個人傻乎乎地往裡邊填錢么?現在呢?漏洞還差多少?你倆的錢夠嗎!」杜江南冷笑了一聲,「反正我不管了,這件事董事會一定會追責,到時候你想好辦法怎麼解釋吧。」

「杜總……」阮之咬了咬唇,「對不起。如果公司股價真的跌了,那就會平白害你損失不少錢。」

這句道歉是真心實意的,杜江南長嘆了口氣,也沒再為難她:「行了,現在不是說這話的時候。你看看趕緊弄個公關危機的預案吧。」

掛了電話,阮之獨自在沙發上坐了很久。

酒店的套房裡只亮著落地燈,把她的影子拖得很長,投在地毯上,顯得尤為孤單。阮之知道這會兒自己應該和公司趕緊聯繫,排演下明天記者會的預案,可偏偏她什麼都不想做。

只是想起媽媽去世的那個晚上,她也是一個人坐在醫院急診的大廳里,有好心的醫院護工問她:「小姑娘,你該去租個太平間了。」她沒錢,也沒有能幫忙的親戚,所以沒有辦那些冗雜而尊重死者的儀式,翌日就把遺體火化了。因為走得突然,又買不起墓地,只好把骨灰盒放在了最便宜的、一格格的壁龕里。

那個時候,好像也是這麼絕望。整個人只剩下軀殼,麻木地在這座城市裡走著,略微動點腦子去想下一步該怎麼做都覺得累。

阮之勉強自己站起來,走到小冰櫃邊,蹲下去看了看。房間里的酒水是備足的;她伸手拿了瓶啤酒出來,起了蓋,一仰頭咕咚咕咚地喝下去了半瓶。胃裡升騰起一種冰涼和灼燒混合的感覺,猛然間整個人都清醒了很多,她努力振奮了下精神,打電話給宣傳團隊,讓他們到房間里來開會。

事發突然,卻已經鐵板釘釘,明天的頭條一定是這個醜聞。而主角因為首映必須要面對媒體,團隊內部對於蔣欣然是否要參與有了分歧。最後是阮之拍板決定,蔣欣然照舊參加首映,但是不接受媒體提問,過段時間,等到整合了證據,公司再召開新聞發布會。

一直到了快天亮的時候才散會,阮之回到自己房間,分明一宿沒睡,卻絲毫沒有睡意。

工作是七點開始,這意味著她還有兩小時。理智在告訴自己趕緊睡一會兒,可事實是腦子裡各種思緒,完全沒法放鬆。阮之又翻了個身,忽然聽到有人在敲門。她還以為自己幻聽,又等了一會兒。

黑暗中,真的有低沉的敲門聲,一下一下的,不急不緩。

阮之還以為是同事,踩著拖鞋下床,順手就開了門。

清冷又帶著些微惱怒的聲音:「看都不看就開門了?要說幾遍你才會有點安全意識?!」

酒店走廊的燈光微暖,傅長川風塵僕僕地站在她面前,微微眯著眼睛,認真打量她,從頭到腳,每一個細節、甚至衣服上的每一絲褶皺都不放過。

阮之驀然間激靈了一下,然後身體里的每個細胞都溫暖地膨脹開來。阮之仰頭看著他好一會兒,才撇撇嘴說:「你怎麼過來了?」

傅長川的眼神一點點地變得柔和,伸開手臂:「過來,給我抱一下。」

阮之還是撇撇嘴,嘴硬:「你瘋了嗎?大半夜開車過來……」可是動作卻很誠實,一頭鑽進他懷裡,手指緊緊攥著他背後的襯衣,清晰地聽到他穩定的心跳聲。

傅長川的聲音是隔著胸腔傳過來的,帶著輕輕的震動:「還好么?」

「嗯。」明明心情已經調節得很好了,可是被他這麼一問,就是覺得委屈,阮之把臉埋在他胸口的地方,聞到熟悉的、淡淡白檀香的味道,眼睛微酸,「你怎麼知道的?」

「杜江南把你罵哭了是不是?」傅長川強迫她從自己懷裡抬起頭,微微蹙著眉,一絲心疼一閃而逝。

阮之覺得丟臉,八成是杜江南和自己打完電話,又怕傅長川怪他,趕緊坦白了。說到底,還是自己不夠堅強。她下意識地躲開他的眼神,小聲說:「我才沒哭呢。」

他就順著她的話說:「是,你當然沒哭。多大點事呢,我們阮總怎麼會哭?」

阮之破涕為笑,分明是很嚴重的事,關係到她和蔣欣然的前途,關係到公司的股價,可他這麼雲淡風輕地說出來的時候,阮之卻真的覺得,這個世界上真沒有什麼大事。

至少,他在自己身邊的時候,哪怕什麼都不做,都會讓自己覺得很安心。

傅長川帶著她回到房間里,只打開了一盞床頭燈:「幾點工作?」

「七點。」

「好,再睡一個半小時。」他用一種果斷的語氣說,「躺下來。」

剛才自己一個人翻滾了半天都沒有的睡意,他在身邊,一下子就睜不開眼睛了。阮之含糊著說了句:「謝謝。」

而傅長川在黑夜中,悄無聲息地半支起上半身,就這樣安靜地看著阮之。

隱約只能看到她臉的輪廓,不知是不是熬夜,或者是哭過了,看起來有些水腫。可他知道她其實很瘦,指尖輕輕撫上去,鎖骨那一塊突兀得嚇人。

杜江南上半夜打電話過來,主動坦白說把阮之罵哭的時候,傅長川的確是生氣了,不就一部電影的票房么,不就一個娛樂公司么,有什麼啊?只要她喜歡,搞砸了又怎麼樣?!

杜江南在電話那邊尷尬地呵呵了一聲,說:「要不你安慰安慰她,我這不也是為了股東們考慮么。」

掛了電話,傅長川冷靜下來再想想,自己還真是遷怒杜江南了。要是換了自己的下屬出了這種紕漏,他也得劈頭罵一頓。然後傅長川也沒多考慮,就想著趕緊安慰她,就找了司機,直奔著阮之就來了。

來的路上,他也想過了,恐怕自己的出現,安慰的意義大於實際的效用。因為過了這麼多年,小姑娘還是死倔。認定是自己的分內事,絕對不會開口求別人幫個忙。

傅長川微微嘆口氣,又撫了撫她的長發,有些高興,又有點心酸。那麼多年過去了,她還是一如初見。

翌日的工作正常進行,公司處於保護蔣欣然的考慮,重新審核了採訪地對象和內容,也不管外界紛亂的猜測,統一回復公司將會在近期統一召開新聞發布會。

電影上映第一天,因為女主角突然出了這樣的醜聞,一下子受到了極大的關注,許多人在社交網站發起來抵制的行動。而影評人們出於輿論的考慮,紛紛繞開這顆燙手的山芋。電影評分網站上,電影的分值已經被刷到了四分上下,齊刷刷的留言都是抵制蔣欣然的詐捐行為。

焦頭爛額中,公司首先公布了能夠整理出的賬目。前期在阮之的督促下,其實兩人已經填補了部分的資金虧空,也已經落實到了實打實的慈善渠道上,輿論卻只平息了片刻,旋即有人陰謀論了整篇的「分析」,最後得出的結論是因為醜聞的消息已經被人知道,所以蔣欣然和公司迫不得已開始往回填補窟窿。

阮之看到這長篇大論的時候,正是首映的前半小時,蔣欣然正在隔壁化妝室整理。阮之不想影響她的情緒,只好忍著怒火,強撐著笑意去陪蔣欣然登台。

蔣欣然的狀態是真的不好,儘管已經儘可能的保護她,可是看到周圍的工作人員一個個如臨大敵的模樣,她多少能知道這會兒發生了什麼事。

一個女人的黯淡,是一眼就能看出來的,化妝師也不得不給她加深了眼妝,竭力讓她看上去不那麼憔悴。

傅長川全程都陪著阮之,可他不喜歡熱鬧,只在影院的貴賓室里坐著,順便看看文件。阮之看還有時間,溜進去看看他。忙了大半天,阮之湊過去,就著他手裡的杯子,喝了幾口茶水。溫度正好,茶水不苦不澀,只覺十分甘甜。

無論在哪裡,連歡都能把一切處理得妥妥噹噹,就連這一口茶都是。阮之有些酸酸地想,這人真的太會享受了。

傅長川摸摸她的腦袋:「還好么?」

「還好啊,就是擔心票房不好。」

連歡就在旁邊笑著插話:「沒關係,讓傅先生包場就好了。多包幾場。」

阮之的心情好了一點,轉頭問:「你要包嗎?」

「好啊。」傅長川爽快地回答,「不過想到包場是讓杜江南賺錢,又覺得有點虧。」

「那還是算了。」阮之撇嘴說,「我先出去啦,那邊等我呢。」

貴賓室里很安靜,連歡看著她的背影:「老闆,阮小姐好像有點應接不暇了。」

「我知道。」傅長川輕輕摩挲著文件的邊頁,「可她就是願意自己撐著,我不想現在就插手,會讓她有挫折感。」

連歡點了點頭:「也是,她脾氣是很倔。」她起身去屋外接了個電話,回來說:「老闆,日月的孟麗找你。」

傅長川眼皮都沒抬:「說我沒空。」

「可是她說……這件事關係到友林。」

傅長川依舊在低頭翻頁,過了很久,連歡正打算出去回復個信息,傅長川才說:「等我回容城了再見她吧。」

連歡多少是知道這件事的,回復了電話回來,就有些欲言又止。

傅長川看了她一眼:「什麼事都還沒發生,別一副天塌下來的樣子。」

「老闆,就算你要把RY轉手,我還是跟著你的吧?」連歡猶豫了一下問。

「我沒說要辭退你。」

連歡鬆了口氣,立刻輕鬆起來。

「……所以這段時間你一直擔心我辭退你?」

連歡不是沒這麼想過,這幾個月傅長川深居簡出,工作量急遽減少,搞得她也有些無所適從,聽到老闆這麼說,她趕緊拍了拍馬屁:「工作是不難找,不過大方的老闆就不好找了。」

「行了。」傅長川骨節分明的修長手指微微支撐下額角,注意力重新放回到文件上,「去看看他們的活動什麼時候結束。」

結果連歡剛出去沒多久就跑回來了,上氣不接下氣:「老闆,出事了。」

傅長川唰地站起來:「怎麼了?」

「首映場上有人來抗議,起了騷亂,主辦方取消活動了。」

二十分鐘后,傅長川在後台見到一身狼狽的阮之。她今天披著長發,穿的是白襯衣和淺灰色的長褲,可還沒走近,就聞到一股刺鼻的味道。她的後背和頭髮上被潑了大片刺眼的紅色油漆。工作人員正徒勞的那紙巾幫她擦拭,傅長川能感覺到自己額角的青筋跳了跳,深呼吸了一下,然後快步走過去。

「……明天嗎?」阮之還在講電話,聲音聽起來有些鼻塞,不知道是不舒服還是哭過了。

他接過連歡遞過來的浴巾,一把將她裹住了,又順手從她手裡拿過了電話,看了眼來電顯示,乾脆利落地說:「是我,現在先帶她去整理一下。別的事明天再說。」

傅長川一直是個溫和的人,大多數時候,遠比常人有教養、待人也異常客氣。可是此刻,就算是不相識的人,都能察覺出他身上的怒氣,只要再多一點火星,整個人能炸開來。

阮之還想去搶電話,一看到他這副樣子,頓時不敢說話了,眼眶微微紅了。

「先去整理一下。」傅長川帶著她的肩膀,絲毫不在意她頭髮上的油漆已經沾到了自己的袖子上,往門口走去。

工作人員已經把衛生間清場,優優從工作車上找來了一套備用的衣服,小跑著趕了過來,被傅長川接在了手裡:「我進去就行了。」

連歡適時地拉了優優一下,兩人就在衛生間門口守著。連歡小聲問:「怎麼回事啊?」

「我也不知道,欣然姐剛上去說了幾句,忽然有人擠過來,之姐反應最快,在台下就推了那人一把,那人就把一瓶紅漆都潑在之姐身上了。」優優連著嘆氣,「最近是不是流年不利啊,怎麼這麼倒霉。」

連歡背靠著牆壁,仔細聽了聽裡邊的動靜,心想,是啊,真的是流年不利。

衛生間里,阮之剛脫下身上弄髒的衣服,長發披散下來,遮住了后脊,只露出一個纖瘦的腰身。她正要匆匆忙忙套上換洗的套衫,傅長川喊住了她:「等等。」

他伸手把她的頭髮挽起來,指尖無意間滑過她的後背,頓了頓:「第二次了吧?」

阮之從鏡子里看了他一眼,因為他略略低著頭,也看不出什麼表情。可阮之心底明白,他生氣了。恐怕,生自己的氣更多一點。

她忽然間有點心慌,下意識地輕輕叫了一聲。

傅長川正握著她的頭髮,動作頓了頓。

「你弄痛我了。」

傅長川亦抬起頭,視線落在鏡子里那張驚魂未定的臉上:「還打算硬撐嗎?」

阮之嘴唇動了動,不知道該說什麼,微微往前掙了掙,用皮筋把頭髮綁起來了。也不去看他,只低了頭說:「我沒硬撐。」

傅長川不想和她爭:「明天就跟我回家。」

她難得不反駁,「哦」了一聲。

一回到酒店,阮之就喊了髮型師過來剪頭髮,幸好只是發梢下部沾了油漆,修短到齊肩發就可以了。傅長川坐在一邊陪她,看她坐立難安的樣子:「蔣欣然身邊很多人陪著,已經上飛機了。」

她手賤,又不死心地去看新聞。

「別看了,剛才你們發行總監說了,接到了通知,明天開始電影排片量下降。」傅長川安靜地說,「輿論也很不利。這種情況下,電影口碑夠糟了,想要逆襲不大可能。」

他說的都是事實。

其實從那一晚接到勒索電話開始,阮之就知道自己只是不肯放棄而已。前期是為了拖垮自己的信心,而在特定的節點爆出醜聞,再到首映場上這麼一鬧,媒體都在現場,簡直想堵都堵不住。

她一顆心死沉死沉的,這已經不是剛入行時站在最卑微的底層,四處求著人賞口飯吃的時候了。她站在高處久了,真以為自己無所不能,可是真正的風波來的時候,她還是逃不掉。

髮型師剪完了頭髮,收拾了工具悄無聲息地出去了。

阮之坐在椅子上,無意識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頭髮:「是我害了蔣欣然。」

這句話聽上去十分消沉,傅長川認識她這麼久,知道她一直是生龍活虎的,可見這次是真的灰心喪氣了。他走到她面前,伸出手將她攬在自己懷裡:「行了,這件事到此為止了。票房差就差吧,你又不是投資商,大不了不幹這一行了。」

他是有底氣說這句話的。

對傅長川來說,阮之搞砸一個電影項目根本不算什麼。她也早就知道他會這麼對自己這麼說,這麼多年以來,她能在這個圈子裡如魚得水,背後不就倚靠著他么?

「我是能退出。」阮之的臉隔著襯衣,貼在他的腰上,「可是欣然怎麼辦?」

「她辛苦了這麼久,才有了現在的地位,要是這樣退出,就什麼都沒了。」阮之喃喃地說,「我還有你,可她什麼都沒有。」

「而且,我真的覺得是我害了她……」

傅長川不經意地皺了皺眉。

「周至源的事,我覺得是個圈套,目標是我。」阮之輕聲說,「如果欣然跟的不是我,或許就不會出這樣的事。」

她有一種古怪的直覺,看似很遲鈍,卻又敏銳到不可思議。

傅長川輕輕撫著她的頭髮,放緩了聲音:「別傻了,你還不如說自從我們重新在一起,就有人把你當眼中釘,而真正的目標是我呢。」

阮之想了想,在他懷裡抬起頭,訥訥地說:「可你沒我那麼蠢,應付得亂七八糟。」

「如果我是你,就不會在這裡想些有的沒的。明天杜江南讓你開會,一定會要求你向董事會解釋這件事。你現在需要的是洗個澡,好好睡一覺,明天才有精神。」

這一晚已經失落到了谷底,阮之睡過去,竟一夜無夢。第二天趕最早的一班飛機回容城,上飛機前,接到了公司的電話,首日票房不過四百多萬,遠低於預期。而今天的電影排片比昨天首映減少了28%,之後的形勢只能愈發嚴峻。

因為做好了心理準備,阮之倒沒有太過失落,只問了問蔣欣然的情況,得知她提出依舊堅持之後所有的宣傳活動,叮囑說:「她堅持的話,注意人身安全。」

飛機上阮之都沒怎麼說話,心事重重,出機場的時候,阮之竭力表現得輕鬆一些:「我去公司開會,你先回家吧。」

一回到公司,氣氛就有點異常。

往常一見到她就熱情擁上來的同事們都縮在各自的電腦前,偶爾眼神接觸到,也只是笑了笑,立刻尷尬地別過頭。阮之穿過那條長長的走廊,心情有些詭異的微涼。公司是職場,也是戰場,她是所有藝人的總監,看似風光,人後該挨的槍子兒一個沒少。

公司的資源不可能平均的分到每個藝人手裡,有好的項目,出於私心,她當然會向自己親自帶的藝人傾斜,就這麼一算,也得罪不少人。況且公司也不是只有她一個經紀人,當然會有人想要她的位置。這一次,她和蔣欣然的重重一摔,連帶公司股價大跌,不知道有多少人暗地拍手高興。

阮之的個性遇強則強,越是這樣的困境,她越是把妝畫得精神奕奕,不肯露出分毫的頹喪,挺直了脊樑,步步生風。

有人遠遠地叫:「之姐!」

夏淇提著一大包東西,興高采烈地跑過來:「你終於回來啦!」

明知道晚點的董事會就是沖著她來的,現在這一屋子的人對她都是避之不及,唯一還能這樣這麼毫無芥蒂地沖自己說笑的,大概也只有夏淇了。

阮之有些想笑,可又莫名地有些擔心,只好說:「到我辦公室來說。」

「喏,我剛買的咖啡。」她遞給阮之,「是你喜歡的口味,半糖加一個濃度。」

阮之接過來喝一口,入口溫度、濃度都是恰到好處。她瞥了夏淇一眼:「怎麼了?又闖禍了?」

夏淇關上辦公室的門,立刻表明姿態:「絕對沒有闖禍!知道之姐你心情不大好,趕緊來獻殷勤。」

阮之哭笑不得,小姑娘是被保護得太好了,就連安慰人都不會,要是換了別人,一準覺得這句安慰就是戳人痛處的。她就在辦公桌後邊坐下,也不搭話,任由夏淇在沙發上磨磨蹭蹭地還不肯走。

「還有什麼事嗎?」阮之打開電腦,「我一會兒就要去開會了。」

「那個,之姐。」夏淇糾結半天,終於還是開口了,「我聽說杜總打電話罵你了——你會被董事會趕走嗎?」

真是壞事傳千里,阮之揉了揉眉心:「不知道。」

「我是這樣想的,如果公司真的不要你了,我也和公司解約,然後之姐你幫我成立個工作室吧。」一開始語氣還有些磕磕絆絆,後面簡直像是在暢想未來,夏淇喜滋滋地繼續說,「之姐,你說怎麼樣?」

阮之口裡還含著一口咖啡,差點就噴出來,看著一臉認真的小姑娘,不得不費力咽下去:「聽上去你是想救我的意思?」

夏淇搖頭:「不是啊。反正我只跟著你。」

這話真是一團孩子氣,隨口就是成立工作室,也不想想自己的定位和資源,還不是倚靠著公司得來的。可阮之心底柔軟了一下,欣慰地覺得,自己並沒有看錯人。

她沉默了一會兒:「工作室接不到資源怎麼辦?」

「怎麼會接不到資源?不是有你嘛!」夏淇一副信心十足的樣子,「我一定幫你好好賺錢。」

「行了,就你這麼懶懶散散的樣子,我敢帶著你去單幹?」

夏淇還沒說話,辦公室的門開了,杜江南探進半個身子:「你來了?」

阮之看了夏淇一眼,語氣溫和了些:「你先出去吧,我和杜總有事要談。」

夏淇走到杜江南身邊,臉色十分不好看:「哎,讓一讓。」

杜江南好脾氣,讓了讓,等她先走,才一頭霧水地問阮之:「我得罪她了嗎?」

阮之嗤的一聲就笑了:「別理她,她心情不好。」

「心情不好就拿老闆出氣,這不反了么?」杜江南一屁股在阮之面前坐下,又看了她幾眼,表情訥訥的,「還好吧?」

「不怎麼好。」阮之十分坦誠,桌上是接下去兩天的排片表,眼看著份額越來越少,而社交媒體上一直發起抵制活動,她的確想不出好的應對方式。

杜江南抓抓頭髮:「你別以為我是在針對你,先提醒你一下。這三天公司市值蒸發了不少,也接到了上邊有關部門的電話,說是在嚴打有污點藝人的作品,所以欣然的這部電影,基本定下來會提前下檔。」

阮之一顆心重重沉下去。

電影一下檔,就是成了定局。

「一會兒董事會上,我肯定不能幫你多說話。你呢,也按捺下脾氣,再委屈也忍忍,過了這一陣就好。」

阮之沒吭聲,整理了文件,又喝完了最後一口咖啡:「走吧,我準備好了。」

兩人一前一後走進會議室,裡邊已經坐了不少人。

美星的董事們阮之當然都認識,往常見了面寒暄客氣,彼此都熱情得不得了。可今天的氣氛截然不同,所有人的目光望向她,挑剔、質疑、厭惡……各種情緒都有,獨獨沒有善意。

阮之做好了心理準備,她當然知道不可能每個人都喜歡自己——可人人都喜歡錢啊,自己讓大伙兒的錢袋縮水了,翻臉也是正常的。

會議是杜江南主持的,頭一件事是讓阮之解釋這幾天發生的「詐捐」事件,以及公司準備的應對方案。阮之就簡單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講了一下,公關危機的方案還沒說,就被人打斷了。

「我不是很明白,公司對於藝人談戀愛的事不是應該控制的么?如果你說的是真的,那我倒要問問,現在的藝人管理都這麼鬆了?他們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出了事公司就來擦屁股,然後眼睜睜看著股東的錢蒸發掉?」

開口的是公司的大股東張恆,雖然沒有擔任實際的職務,但是阮之知道他向來是和公司里另一位金牌經紀人交好。他一開口,矛頭直指公司管理上的缺陷,今天的事情恐怕更加棘手複雜,不只是追責,重在「懲罰」。

準不準藝人談戀愛的事,每個公司都有不同的做法。站在公司的立場上,當然是希望藝人單身,免得談個戀愛發個瘋不好管理。比如夏淇要是戀愛了,阮之八成是要責問她的經紀人的,搞不好還得插一手。

可是蔣欣然不一樣,地位和年齡擺在那裡,她當初也算是盡心儘力地去查過周至源的背景。只是結果已經成了這樣,她再解釋,倒更像是推卸責任了。阮之只好微微低了頭說:「這件事的確是我的責任。」

「責任什麼的就先不談了,我比較關心的是公司後續的項目。」張恆翻著自己帶來的幾份文件,「公司原本打算給她的新電影和馬上要開拍的電視劇,也該換人了。不然還等著賠錢么?」

話音未落,會議室里立刻響起了低低的討論聲,一大半的人都在點頭附和。張恆提高聲音問:「阮經理,蔣欣然是你帶的,她現在的狀況你比我們清楚。董事會提出這個建議,你不會反對吧?」

阮之一時間沒有開口,手裡攥著筆,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她的頭髮剪短了,微微一低頭,就露出下頜,這兩天因為壓力大而暴瘦,線條愈發明晰。

杜江南開口打圓場:「那兩部戲的事我們晚點討論。畢竟臨開機要換人不是小事,而且那個劇本當時是照著蔣欣然的個人特質打造的,一時半會的,要找個人來替換也難。」

「這有什麼難的?你看那個林夕安不是很適合嗎?」張恆很快介面,「蔣欣然身上的污點不管是不是真的,一時半會兒是洗不掉了。新人就要跟上來啊。」

「我不同意。」

清亮的聲音從嘈雜的討論聲中響起來,頓時令會議室安靜了一瞬。

阮之抬起頭,明明白白地盯著張恆:「不倫是作為股東,還是作為蔣欣然的經紀人,我都不同意隨意地在開機前換角的事。」

「第一,就像杜總說的,那個角色是給蔣欣然量身打造的,臨時換人達不到劇本的要求。第二,蔣欣然沒有詐捐,這個時候如果公司不能力挺她,會讓輿論更加懷疑。公司在她身上投資了那麼多年,出了點事就放棄,既不划算,也讓人心寒。」

沉靜了半晌后,有人開口:「放棄蔣欣然的確是令人可惜,可問題是,阮經理,你現在有把握幫她澄清這個醜聞么?」

阮之從容地說:「我和公司都會儘力。這件事是被人陷害的,身正不怕影子斜。」

張恆哈哈笑了一聲:「公眾可不管這件事是不是造謠誣陷,你看看現在微博上,多少人在抵制蔣欣然?就算你真的證明那是假的,是被人害的,別人也覺得那是洗白,污點總是在了。」

阮之還要據理力爭,張恆已經移開了目光,直接地說:「除了這件事,我作為公司的董事,也質疑管理層的不作為和處理不當,導致這麼重大的損失。必須有人出來承擔責任。有的人,如果不適合待在一個職位上,還是讓賢比較好。」

這一句暴露了他真正的目的,阮之忍到現在,霍地站起來說:「開拍前換角這件事不能這麼草率,我也是公司的股東,這件事上,我堅決反對。」

氣氛一下子僵持住了。

阮之在公司里是出了名的強勢,她不惜撕破臉提出反對,一時間竟然沒人敢插一句嘴,就連杜江南都愣住了,有心想要提醒她別衝動,阮之卻壓根沒給他機會:「至於我本人,對這件事負責,晚點就上交辭職信。既然董事們都在這裡,今天不妨就順便任命一個新的經紀人總監。」

「阮之——」杜江南連忙喝止她,「要不現在先休息一會兒吧,晚點繼續討論。」

「別呀杜總,既然阮小姐自己提出了這件事,我們也要尊重。」張恆慢條斯理地說,「不過這件事還是要走程序,咱們就按規矩投票吧。」

阮之冷冷看了他一眼,心知肚明在開這個會前,他一定早就布置好了,就等提出這個,到時候把他的心腹推上去。

可她偏偏就是死硬到底的個性,回頭就對優優說:「去準備一下,晚點我們開始投票。」

會議暫時中止了一下,杜江南簡直急得是抓耳撓腮,拉著阮之到一邊說:「你幹嗎這麼衝動?你不提出來,我有辦法拖下去,回頭蔣欣然的事處理好了,不就沒事了么?」

阮之沒吭聲。

杜江南罵也不是,安慰也不是,嘆了口氣,只好出去了。

半個小時之後,開始公布投票結果。

就算是杜江南還是全力支持自己,但是贊成免職的票數依然慢慢累積起來,超過了反對票。最後一票公布,除去棄權的,41%的票數認可免除阮之的職務,超過了反對票。

阮之依舊坐得筆直,杜江南看了她一眼,不得不承認,她的確是硬氣。

哪怕是窮途末路、處處為敵,但是從不肯流露出一絲軟弱。

「那麼,我們就宣布結果了?」張恆笑眯眯地對杜江南做了個請的手勢,「杜總——」

杜江南站起來,剛要開口,會議室的門忽然被推開了。

所有人的視線集中在來人身上。

高個子,穿著輕薄的長款黑色風衣,臉色略有些蒼白。他的視線在會議室巡視了一圈,最後落在阮之身上,英秀的眉峰便舒展開來。

「哈,這是我們剛趕到的董事,傅長川。」杜江南輕鬆地笑起來,「第一次來董事會吧,傅先生?」

會議室里立刻響起嗡嗡的說話聲,不說別人,就連阮之都愣住了。周圍人多,她不好開口問,只好滿腹疑慮地望著他。

傅長川在阮之身邊坐下了,一邊和認識的人打招呼,又沖杜江南點了點頭。

「我解釋一下,三年前美星有過一次風投的注資,我想這件事大家都知道。那個注資人就是傅先生,不過出於隱私的考慮,他是以風投公司的名義入股的,並沒有公開。」杜江南介紹說,「所以這份股權名單上、持股排第二的公司,代表人實際上就是傅先生。當然,往常他都是委託公司來行使股東權利的。」

張恆當然是認識傅長川的,容城有頭有臉的人,誰不認識他?他緊張地盤算了一下,這會兒已經得罪了阮之,不如拼一把,把自己的人送上去。

至於傅長川,就算把他的投票權加上去,也贏不了自己……這樣想著,他篤定地坐著,沒有說話。

「傅先生你的意見是?」

「我一直覺得阮小姐十分負責,也很有才幹。」傅長川的聲音不高,但是十分穩定,「我反對將她免職。」

一旁的秘書正在緊張地計票,三分鐘后,杜江南看了眼結果,「那麼我宣布一下,罷免阮小姐職務的提議沒有通過。」

張恆一下子站起來,失聲問:「怎麼可能!」

杜江南用一副「你看沒看過股權聲明」的表情看著他:「傅先生持有的股票擁有30倍於普通股的投票權,喏,你不信,你自己算!」

張恆還真的接過去,算了半天,最後臉色鐵青地丟開計算器,咬牙說:「那麼就是說蔣欣然這件事,沒有人需要為此負責了?我們股東的權益還怎麼保證?」

阮之還沉浸在不可思議中,怔怔看著傅長川說不出話來。

傅長川微微側過頭,看著張恆說:「張先生請放心,其實對於如何澄清蔣小姐的這件突發事件,公司是有預案的。只不過現在還在布置,阮小姐也是因為有把握,所以才不希望臨時撤換蔣小姐的角色。」

「呵,誰知道你們是不是在敷衍。」

「請給我們一天的時間好么?」他十分篤定地說,「一天之後,如果輿論還是這樣,那麼我作為公司的大股東,也會考慮你的提議。」

因為是傅長川親口的許諾,一時間會議上沒人敢再挑釁,順勢就散了。張恆走到門口,又回頭,冷笑了一聲:「怎麼洗白蔣欣然,我倒是拭目以待。」

會議室里很快就只剩下三個人。

阮之盯著傅長川,終於恢復了語言能力:「你入股了美星?」

杜江南一臉輕鬆雀躍地站起來:「之姐你感動么?傅長川一定是本世紀最默默支持老婆事業的男人了。」

她心底五味雜陳,轉頭望向杜江南:「到底怎麼回事?」

杜江南還沒開口,就被傅長川的眼風掃到,乖乖轉身:「你們慢慢談,我先出去。」

傅長川伸手鬆了松領口,有點忐忑:「你不許和我生氣。」

「那你先說。」

他表情有些尷尬,像是不好意思,沉默了一會兒才說:「那段時間杜家要投資新產業,決定轉讓美星。我想著如果換了老闆,你未必能幹得高興。所以和杜江南商量,我來出資風投,但是名義上還是他當老闆。」頓了頓,又說,「也不是什麼大事。」

這三年的畫面一幕幕閃現。

杜江南在公司弔兒郎當,而自己飛揚跋扈,他作為老闆,也從來沒有任何不悅——原來隱形的老闆是傅長川。

剛才被圍攻、差點就沒了事業,她都不曾想到要哭一哭,可是現在,輕而易舉地,眼眶紅了。

傅長川見她要哭,有些手足無措,只好低聲說:「不是說好不生氣嗎?我也不是故意瞞著你,這幾年我的確沒插手過你們公司的事啊。你也別聽杜江南瞎說,那次……那次就是正常的投資。美星的投資回報率向來不錯的。」

她的眼淚已經滑落下來,又不想被他看到自己狼狽的樣子,只好轉過身:「你怎麼現在才說啊?」

她的語氣並不怎麼惱怒,傅長川鬆了口氣,繞到她面前,伸手去擦她的眼淚:「我接到杜江南電話,才知道你已經和他們杠上了。本來我也不用出面,你就聽他的話拖上兩天,不就沒事了么?」

他的指腹溫暖,又帶著真實的粗糲感。

阮之沒有躲閃:「那你怎麼就說能解決這件事?萬一解決不了呢?」

他戲謔地看著她:「之前問你是不是硬撐,你說不是。現在知道問我了?」

「不說算了。」阮之掙開他的手,臉頰略有些漲紅,「我先去洗臉。」

結果阮之從衛生間洗完臉化完妝出來,打算再問問情況的時候,優優已經送完客回來了,倒是杜江南探頭進來:「傅長川呢?」

優優回答:「已經走了。」

「他走了?」杜江南和阮之一樣驚訝,「怎麼都不打聲招呼?」

杜江南騙了自己這麼多年,阮之還不想理他,示意優優把他趕出去。

杜江南偏偏還不識相,追著解釋:「之姐,剛才我是沒辦法了,只能把他喊過來——」

阮之瞪他一眼:「還有什麼事嗎杜總?」

「沒事沒事。」杜江南嘿嘿笑著,「我就說么,其實這件事你不用太擔心。傅長川什麼人啊,有他幫你撐腰,這個圈子你隨便玩。不就砸了部電影么——」

「杜總你那天可不是這麼說的。」

「那天?」杜江南思索了一會兒,「那會兒不還得演戲么?其實我心裡是不擔心的。」

阮之沉默了一會兒說:「我以前對欣然說,這個世界上只有兩種人不害怕競爭:一種實力強,一種背景深。那會兒我還說,咱倆沒背景,只好拚命練出實力了。」她頓了頓,語氣不知是感慨,還是帶著些微的自嘲,「沒想到,我還是背景深的那一個。」

這話說得略有些意味深長,可是杜江南還要再追問的時候,阮之已經沒再搭理他了。

此時的傅長川從美星公司出來,已經到了城郊的一家茶室。

孟麗已經等著了,茶室里點著她喜歡的白檀香,看到傅長川進來,她勾了勾唇角請他坐下:「傅先生,我們認識已經有快七年了吧?比你認識阮之還早。」

傅長川剛剛坐下,就毫不掩飾地看了看腕錶:「有話就直說吧,我在趕時間。」

「不過阮之一直以為,你是先認識的她。」

傅長川沒有再打斷她,茶盅的水略有些燙,他不急著喝,放在掌心,輕輕摩挲著杯壁。

孟麗仔細看他一眼,確定他有了溝通下去的興趣,才繼續說:「近七年的時間,阮之一直恨我害得她家破人亡,傅先生,你也清楚的,其實我也不過是幫你背了一半的黑鍋。」

傅長川唇角的線條冷硬起來。

「我的確是插足了她父母的感情,可是她爸爸的公司,友林的那些資金,當年可是你指點我,鑽了空子,一筆筆轉出去的。」孟麗似笑非笑地說,「當然,這件事我並不想告訴她。你們現在感情很好,我不會當這個惡人。」

傅長川依舊沒有接話,也沒有開口反駁。

一下子就變得冷場起來。

傅長川的鎮定自若終於讓孟麗有些按捺不住:「所以,有個舉手之勞,也請你能幫我一下。」她終於說出了最終的目的,「我知道你已經找到了周至源。」

傅長川換了個姿勢,倚靠在沙發上,帶著恍然大悟的表情,彷彿此刻才明白她說的是什麼:「孟小姐,你既然知道我盯上了周至源,也就應該知道,我很清楚是誰指使他接近蔣欣然,一步步讓事情發酵到現在,甚至算準了在這裡威脅我。」

他甚至微微笑了笑:「你覺得,我想是會接受威脅的人么?」

孟麗的表情便有些難堪。

「如果說最後的目的是為了讓阮之失去她辛苦拼出來的事業,你說,我會不會袖手旁觀?」

孟麗怔了怔:「你不打算再瞞著她了?」

傅長川抬手看了看腕錶:「時間差不多了。晚點孟小姐不妨看看新聞,會有一件詐騙案件上頭條。」

「你——」孟麗唰地站起來,口不擇言,「你真的不怕阮之恨你?」

「我當然擔心。否則,這幾年我就不會一直私下答應你的請求。」傅長川淡淡地說,「但是現在我想試一試,坦誠地告訴她當年的事,看能不能讓她原諒我。所以,也十分感謝你,讓我這次下了決心。」

孟麗一時間竟無話可說,眼睜睜地看著他準備離開,原本十拿九穩的事,就這樣被推翻了,令她覺得無措慌亂起來。

傅長川沒有回頭,最後說:「你真的應該適可而止。順便轉告你背後的人,我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

傅長川接到阮之的電話的時候,正在路上。她的聲音聽起來十分激動,又帶著幾分埋怨:「你早就知道是不是?是你抓住周至源的?」

聽上去一口氣還沒喘勻,傅長川就安慰說:「別急,慢慢說。」

「周至源被抓到了啊,警方都通報相關情況了。他是個慣犯了,有好多案底呢。」阮之急急忙忙地說:「是你做的嗎?」

「那你現在高興點了么?」他也不置可否,外界的這一切紛亂其實與他無關,他只在乎她的心情而已。

「當然啊。」阮之真的無法形容這一刻絕處逢生的喜悅,恨不得撲到傅長川身上狠狠親他兩口,聲音都帶了哭腔:「你怎麼能這樣啊……」

「我怎麼樣?」

聲音變得立體而低沉。

阮之一回頭,就看到傅長川手裡拿著電話,站在自己辦公室的門邊。

阮之連電話都來不及掛掉,就跑過去一把摟住了傅長川的脖子,踮起腳尖親了一口。

傅長川一臉鎮定地反手關上門,另一隻手攬著她的腰,臉頰莫名發起燙來,低聲說:「別動手動腳的。」

阮之怔了怔,才聽到有人拍門的聲音:「喂,讓我進去啊!」

「呃,你後面還有人啊?」她有些訥訥地想放開他。

傅長川卻沒有鬆手,側身把門拉開一條縫,十分淡定地對探進半個頭的杜江南說:「你先別進來。」

「我有正事!我要找阮之談——」

他便微微蹙了蹙眉:「沒看我們在秀恩愛么。」

杜江南:……

傅長川順手反鎖了門,指了指沙發:「我有事和你談。」

「要緊嗎?」阮之看了看時間,現在她已經從驚喜中恢復過來了,腦子裡一條條工作思路滑過,語氣都變得正經起來,「杜江南找我真的是正事。就得這會兒趁熱打鐵讓輿論反轉過來,要不……」

「杜江南能搞定,蔣欣然的事已經解決了。」傅長川毫不在意地略過了這個話題,他的右手原本是放在膝上,這時卻動了動,姿勢有些不自然。

即便不知道他要和自己談什麼,阮之卻能察覺出這一刻傅長川的不安,她試探著伸出手,覆在他的手背上,小聲問:「你要和我說什麼?」

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是以前的事。」

「以前的事?」阮之輕鬆地說,「算了啦,沒關係,我都原諒你。」她一低頭,看見傅長川手上有一道傷口,不知道是在哪裡劃破的,還在往外滲血,立刻就把之前的事忘在了腦後,又著急又心疼:「手怎麼了?是剛才在門上蹭的嗎?」

傅長川下意識地要抽回去,她卻已經找了藥水和紗布,小心翼翼地捧著他的手說:「別動,我幫你包紮一下。」

她附身下來的時候,身上還帶著淡淡的一種柑橘香味。傅長川忍不住問:「換過香水了么?」

「你有注意過我平時用的香水?」阮之一邊幫他貼紗布,隨口問了句。

傅長川微微地笑了,只要是她身邊的事,再小的細節他都能分辨清楚。

「晚上再看看吧,要是止不住還得去找醫生。」阮之低聲抱怨,「你怎麼老是這麼不小心?」

包紮完阮之蹲在茶几邊收拾藥箱,內線電話響了起來,她接起來聽了一會兒,爽快地說:「行,你等等。」

「小之……」

「有點小事,我很快就回來。兩分鐘。」

辦公室里只剩下傅長川一個人,就這麼一打岔,他忽然覺得,想說的那些話堵在嗓子口,一點點地往下滑,重新深埋進了心裡。

他太了解阮之,她是什麼樣的脾氣,會因為什麼生氣,多久能原諒自己,他還是有些把握的。可是洞察了人情和性格又怎麼樣,萬一……有那麼一個萬一呢?

傅長川伸手揉了揉額角,一時間有些心浮氣躁,就站起來。

阮之的辦公室很大,兩間打通,兩面牆都是落地窗,顯得十分通透。

入夜,百葉窗都拉了起來,他在窗邊站了一會兒,又在阮之辦公椅上坐下來。

阮之是個隨性的人,辦公桌並不如何整齊,隨意放了些文件紙筆,也不像普通女孩子那樣,喜歡小植物的點綴。他略一低頭,看到她辦公桌第二層的暗格里放著一個倒扣著的相框。他伸手拿出來,翻開一看,竟然是自己和阮之婚禮時的一張合影。

那個時候兩個人還是有點拘束的,杜江南就嘲笑他們進場的時候像是兩國元首,互相謙讓著,維持著安全距離。而照片里卻是另一番場景,那是在休息室里,他在和別人說話,她還穿著婚紗,微微側過頭,十分專註地看著他,期待又惶惑的樣子。

那麼多的畫面,有吵架的,有甜蜜的,她卻把這一張單獨放在這裡,隨時都能看到。

傅長川的指尖從照片上她小小的臉頰滑過去,心底不是沒有震動的。

這是不是說,長久以來,她對自己……也是滿懷著不安的么?

門唰地一下被拉開了,傅長川將照片放回去,一抬頭,阮之已經走到自己面前,臉色白得有些可怕。

他有些不安,下意識地站起來。

她手裡攥著一疊文件,顯然是隱忍著,才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不那樣顫抖:「這些是你要和我說的嗎?」

傅長川接過那疊文件,打開翻了翻,就知道是孟麗讓人送來的了。

他的呼吸有些不穩:「這件事我的確沒辦法推脫。但是也請你聽一次我的解釋。」

孟麗讓人送來的材料並不複雜,無非是六七年前,阮之家中發生變故時一些銀行單據和協議。協議的受益人名字是傅長川,當時他以非常低廉的價格收購了當時阮家工廠的所在地。另外,友林公司以「諮詢費」為名義,轉給他好幾筆金額數。

阮之的父親是因為一場車禍突然去世的,留下偌大一個工廠,家裡還有心臟不好的妻子以及即將讀大學的女兒。公司的事務在漸漸被孟麗把持,隨即開始肆無忌憚的轉移資金。

當年阮之的媽媽也找過和父親交好的律師,想要走法律途徑要回公司財政權,結果把賬目放在明面上一審核,早已經資不抵債,最後連工廠所在的那塊地都以極為便宜的價格賣了出去。律師提議放棄,直說孟麗一定是找了人在背後操作,壓根找不出一點把柄來,上了法庭也沒用。

雪上加霜的是,阮之媽媽的心臟越來越糟糕。除了照顧她花費的精力,雪花一樣飛來的賬單讓她不得不賣了家裡的住房,最後辦完媽媽的喪事,真正是窮到了分文不剩的地步,否則也不會到了大二就選擇輟學打工。

原來,那個背後幫忙孟麗把自己的家底一點點搬空的人,是傅長川。

阮之有些恍惚,忽然想到,一開始他對自己所謂的另眼相看,也不過是歉疚的補償吧。她坐下來的時候有些心慌,下意識地伸手扶了扶一旁的立式檯燈,辦公室里的光線便晃了晃。

傅長川想伸手扶她的,可她察覺到了,側身避了避,聲音有些空洞:「你解釋吧。」

「七年前我剛回國的時候,一無所有。那時恰好有人介紹孟麗給我認識,說她手上有個項目。她那個項目,就是要求我將友林的資產逐步轉移出來。在國外讀書的時候,我就做過類似的一些金融操作,相對的,國內大環境下,這樣的操作其實更加簡單,她也許諾會給我報酬。」傅長川略微自嘲地笑了笑,「其實那些錢不算什麼,她看得出,我並不感興趣。她就問我,想要什麼。」

「我當時看上的,是友林廠址的那塊地。而孟麗的目標也很明確,她並不想要友林這個廠,她想要的是現金。所以在得到我的回復之後,她表示只要我剝離出友林所有的良性資產,套現給她,那塊地可以廉價賣給我。」

他帶著歉意看了阮之一眼:「我答應了。幫她操作完后,我用很低廉的價格收到了地,又恰好遇上國內地產開發的熱潮,轉手賣出去,賺的錢算是在國內的第一桶金。」

證據就在面前,他也親口承認了。阮之覺得有些茫然,這個世界都變得恍惚起來。有人因為愛情對你百依百順,想的到想不到的,他都幫你做了。而現在,現實就是——那人並不是毫無來由地對你好。自己還能再相信他么?

他說的每一句話,劈下來都如同驚雷,炸得她不知所措。

沒有一見鍾情,原來什麼都沒有。

這個世界,從來都是殘酷而又真實。

她不得不深吸了口氣,讓心臟跳得緩慢一些,艱難地開口:「所以,後來你為我做的每件事,都是在彌補。」

傅長川能察覺到她此刻的情緒,沮喪,無助,憤怒。他也知道她在想什麼,如果說以前,她受到的傷害還能歸咎在孟麗身上,那麼現在,自己也成了罪魁禍首。

一時間,她怎麼能接受。

——可是現在,他必須要回答她的問題,坦誠而毫無保留地,再傷害她一次。

「是,一開始是為了彌補。」他的聲音低沉,「但是結婚不是。」

「我想和你結婚,只是因為我愛你。」

屋子裡十分的安靜,安靜到他幾乎能感受到氣流的涌動。

她依舊在沉默,半低著頭,也不想讓他看見表情,又或許在斟酌他說的話。良久,她輕輕笑了一聲,異常諷刺且刺耳。

「你是知道孟麗要給我這些證據,才打算趕在前邊向我坦白么?」她抬起頭,「這就是你愛我的方式?」

在容城呼風喚雨的傅長川,朋友口中對自己百般寵愛的傅長川,年輕英俊,深情多金,曾幾何時自己也覺得幸運——可是現在,她卻覺得這個男人,這樣陌生。

「阮之……你恨我、甚至打我都沒關係,可是,不要離開我。」他頓了頓,向來深不可測的雙眸里,微微泛起波瀾,不自覺地帶了一絲懇求的意味,「你答應過的,不論發生什麼事,都不會離開我。」

是啊,她是答應過他。

無論發生什麼事,都相信他,不會離開他。

可這樣一個人,過去的近七年時間,心底藏著那麼多事,沒有讓自己看出一絲破綻。

她覺得心寒,這樣熱的天氣,辦公室里開著溫度適宜的空調,她還覺得冷,手臂上的雞皮疙瘩起了一層又一層,最後只好站起來,調高了溫度,背對著他,一字一句地說:「你先走吧,我要好好想想。」

手指還胡亂摁在中央空調的按鈕上,阮之心亂如麻地站著,直到有熟悉的氣息靠過來,修長的手指將度數定格在25上。

察覺到她明顯的前傾、避開了自己,傅長川唇角的笑頗有些苦澀,退開了兩步:「好,我先走。如果你還想和我談,隨時來找我。」

阮之依舊背對著他,沒有出聲。

傅長川走到門口的時候,才聽到她略帶遲疑的聲音:「你瞞著我這麼多年,為什麼……不瞞我到死呢?」

像是有一把鋒銳尖細的小刀,赤裸裸地,在肌膚上拉出了一道口子,傅長川的腳步緩了緩,沒有回答,只說:「……對不起。」

他不是不想解釋的,可是解釋些什麼呢?

就說他是想一直瞞著她,可這次是為了幫她解圍,所以抓住了周至源。孟麗又以此要挾自己,迫不得已,才向她坦白了這件陳年往事?

呵,聽起來多麼合情合理,他大可以解釋,一切都是因為害怕失去。

可是再怎麼愛,他也無法解釋當初幫助孟麗之後,他坐收的巨利。

於她,這是喪母之痛,也是貧窘到輟學的痛苦過往。

所以很長一段時間內,他都十分體諒她對金錢和名牌的迫切渴望,甚至下意識地縱容她。

她說的並沒有錯,那些感情里,夾雜著愧疚和補償。

他的感情,遠沒有她的純粹。

傅長川深吸了口氣,拉開門走出去。

公司里正忙成一團,輿論上的反轉令每個人都精神百倍。

唯獨他,穿過人群,寂寥得像是一個影子。

「長川——」

杜江南遠遠喊了他一聲,見他頭也不回地出去了,覺得有點奇怪,他也沒多想,又去找阮之。

門沒鎖,杜江南敲了敲就進去了。

「哎喲,你辦公室怎麼這麼熱啊?」杜江南一進來就大呼小叫,「之姐——」

話音未落,粗線條如他,都覺得阮之獃獃坐在沙發上的情形很不對勁。

辦公室的燈光開得敞亮,她的臉色卻是青白的。杜江南心底有些不安,他倆共事了這些年,哪怕在最低谷、好比白天被董事會圍攻的時候,她都不至於這麼失魂落魄。

「怎麼啦?又吵架了?」

阮之順著聲音抬起頭,才看到他進來,聲音十分嘶啞:「你也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杜江南腦子裡轟的一聲,到底還是被她知道了。

這件事他不是局外人,傅長川是怎麼發家起來的,他比誰都清楚。對他們來說習以為常的一次金融操作,既然有贏家,背後當然會有輸家,否則就沒有利潤。

可那個時候,他們都沒想到,最後的受害者是阮之。

有一次喝醉的時候,杜江南大著舌頭說:「你倆這也算孽緣了。」

如果說阮之來應聘當助理還算是巧合,可是攔了飛機后,傅長川知道了她的背景和身份,便刻意開始關注她。之後兩人的相處,便以愧疚開始。往後他眼睜睜看著好友陷進去,那場愛情變得不可控了。

明知道眼前是個大火坑,可傅長川還是跳下去了,誰知道會不會有被燒死的那一天?!杜江南一直覺得不以為然,要是換了自己,頂多暗中給點錢照顧一下,哪能這麼傻呢,埋著這個隨時爆炸的地雷,卻還是要和她結婚。

可是感情這件事,真的不好說。

他在阮之身邊坐下:「你還能再原諒他么?」

阮之咬了咬下唇,輕聲說:「他太可怕了。」

不知道為什麼,杜江南聽到這句話有點想笑,竟然附和說:「沒錯。」

阮之的表情生動了一些,抬眸看了他一眼。

「我是倒了八輩子霉才會和他高中同學。你說國外那麼多貴族高中,我選哪個不好,偏偏和他是一個。結果他處處壓我一頭也就算了,好不容易大學分開了,回了國又幫他折騰什麼破爛事啊!美星是我早就想轉手的,就為了他說你喜歡這工作,他又不肯出面,一直拖著我一直頂在前面。現在好了,東窗事發,我又是兩邊不是人。」杜江南伸手鬆松領帶,長吁短嘆,「現在你們一拍兩散了是嗎?那正好,反正我也不想蹚渾水。」

「我……」

「你是嫌他心機深沉嗎?這件事瞞了你這麼多年,要不是遇到蔣欣然出事,孟麗拿這件事威脅他,只怕他還真會瞞你一輩子。」杜江南不知道想起了什麼,苦笑了下,「算了,再說下去好像我在幫他說好話。我知道這會兒你也不好受,公司的事先別管了,我讓優優送你回家,早點休息吧。」

優優知道一定出事了。她十分乖覺,什麼都不說,幫阮之收拾了桌面:「之姐,走嗎?」

許是車子開得太過沉悶,優優就和她閑聊:「欣然姐馬上就回來了,她狀態好多了。」

阮之昏昏沉沉沒在聽,看了眼窗景色,下意識地問:「你這是送我去哪裡?」

「連歡姐關照過了,送你回公寓,傅先生他不會過去的。」

「那他去了哪裡?」

「我……不知道。」優優放緩了車速,將車子停在路邊,「我這就打電話問問。」

傅長川的手機關機,她便只好又聯繫連歡,問明白后說:「傅先生回老宅去了,現在可能在休息了吧。」

阮之才一副如夢初醒的樣子:「你打車回去吧,我還有點事。」

「不行,我必須把你送回家。」優優固執地回頭看她,「我不放心。」

正在僵持的時候,杜江南打來了電話。

「我剛才忘了說最後一句話,說完了我再也不管你倆的事了。」杜江南乾脆地說,「傅長川不是個會解釋的人,上次你們離婚之後,他每天酗酒,差點就胃出血沒命。所以這件事,你要覺得過得去,就和好吧。他會好好對你的。」

電話掛斷了。阮之看看時間,從傅長川來找自己,到現在,才過了一個多小時。

可於她,彷彿已經過了半生。

漸漸冷靜下來,她強迫自己回憶當年發生的一切。父親突然去世,母親驟然病倒,孟麗開始轉移公司的資產,她抵押了家裡的別墅,最後換成了一張又一張的醫藥單,終究還是不能挽回母親的生命。

所以……哪怕傅長川不出現,孟麗還會找別人,以那個時候自己一個初出茅廬的小丫頭,也鬥不過她。媽媽還是會因為心梗而離開……而他所做的,只是加劇了自己的貧困而已。

要原諒嗎?

感情的天平,已經悄悄傾斜過去了吧。

可終究還是覺得難過,為了這麼多年信任之後的背叛,也為他一開始的有所圖謀。

阮之深吸了口氣,竭力把眼睛里的淚水憋回去:「我去找他。」

黃叔並不知道他們吵架的事,笑呵呵地說:「怎麼沒有一起回來?先生剛走,我還以為是去接你。」

「他走了?」阮之怔了怔,「那我先上去等他。」

他果然是剛出去的樣子,連桌上的水都是溫的。阮之坐了一會兒,想要換一身衣服,順手就拉開了柜子。看了半天才想起來,這是傅長川的書房,不是卧室。

她正要關上門,看到了什麼,又重新拉開了,從兩件睡袍後邊,找出了一件衣服。

是洗過的風衣,可是洗得很糟糕,以至於後背、前襟還有紅色的污漬,摸上去也是硬邦邦的,顯然是沒法穿了。

她一眼就認出來了,是自己那件被潑了漆的風衣,那時候捨不得扔,就交給優優,要她送去乾洗後送回來。

怎麼會在傅長川這裡?

她一時間有些想不明白,打電話給優優問了問。

優優就有些膽戰心驚地回答:「乾洗了可是洗不幹凈,我又不敢拿給你。後來被傅先生看到了,他說他來處理。」

阮之掛了電話,順手就把衣服擱在了膝蓋上。

她捨不得扔,是因為這是傅長川送給自己的第一件禮物。對於當時的自己來說,是天價。所以很長一段時間,她都一直穿著它,特別喜歡。

而他悄悄地拿走,放在這裡,是想幫她洗乾淨。

她在乎的東西,他就會視若珍寶。

比如一件衣服,又或者是自己的事業。

胡思亂想了很久,阮之抱著這件衣服,倚靠著沙發,蜷縮著睡著了。

這一覺醒過來,眼皮沉沉地撐開,才看到傅長川已經回來了。他也沒睡,就坐在地上,視線與她平行,專註地看著她,也不知維持這樣的姿勢多久了。

阮之坐起來:「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幾個小時沒見,他看上去憔悴了不少,嘴唇亦有些乾裂。

她想要站起來,他忽然伸出手,把她從沙發上抱進自己的懷裡。抱起她的時候很輕柔,可最後將她摁在懷裡,動作卻有些粗暴。

「你幹什麼啊!」阮之掙了掙一下,還有些惱怒,「我還沒原諒你!」

他的手臂牢牢扣著她肩胛,下頜緊靠著她的肩膀,聲音愈發低沉沙啞:「沒關係,你不原諒我沒關係……但是,不要離開我。」他的手臂收得更緊了些,又重複了一遍,「不要離開我。」

阮之忽然就心軟了。

他抱著自己,這個懷抱固執,倔強,卻是帶著不安的,彷彿她隨時會離開。

哪怕原先想好了,認真談一談之後再考慮要不要原諒他,可是現在,她覺得甚至不用談了。他這樣一個男人,已經不用說什麼,卻又把一切表現在這份小心翼翼中了。

「你先放開我。」阮之的聲音有些發悶。

他不動。

她就只好說:「我不離開你,你先放開我。」

這尊石像終於還是復活了。傅長川鬆開手臂,輕輕圈著她的腰,呼吸依舊灼熱,噴在她的脖子上。他的臉色還是很差,可是雙頰卻又有些詭異地泛著潮紅,看起來搖搖欲墜。

阮之嗅了嗅,卻沒有酒味:「你沒事吧?還是讓醫生來看一看?」

「我沒事。」

是因為聽到自己的保證,所以語氣又變得凌厲了么?這個人真是……

她伸手去探他的額頭:「你可別裝病來騙我。」

他便笑了笑說:「是,我去露天的泳池遊了兩圈回來的。」

這話說得真假難辨,阮之死死地看著他。

他的額頭還真是燙得嚇人。

她收回手,壓抑了一天,心情上下起伏,到了這一刻,終於忍不住哭了起來。她只覺心情錯綜複雜,不知是恨他,還是擔心他。於是阮之一邊哭一邊站起來說:「你這算什麼啊?是逼我原諒你么?」

傅長川想要站起來去抱住她,腳下卻微微踉蹌了一下,眼看她越哭越凶,愈發手足無措。

「你騙了我家的錢,就連讓我生氣幾天都不行么?」她胡亂擦了擦眼淚,覺得自己委屈又心酸,轉身就要往外走。

傅長川不知道自己隨口一句話,她的反應竟然這麼大,情急之下,又去拉她的手,結果還是被狠狠甩開了。

阮之是用盡了力氣的,傅長川一把拉空,忽然間眼前一黑,就倒了下去。

醒來的時候,他的腦子裡還昏昏沉沉的。只記得阮之那會兒哭著要出去。於是一睜眼,視線就在房間里四處尋找阮之的身影。

屋裡只有黃叔在,看到他醒了,一臉如釋重負。老人看得懂他此刻的表情,安撫說:「她沒走。陪了你一夜,剛才去洗澡了。」又端了杯溫水給他,「體溫已經降下來了,要吃點東西嗎?」

阮之進來,頭髮還濕漉漉的,因為折騰了一晚沒睡,眼睛也是紅腫的。看見他醒了,遲疑著停下腳步,站在離他的床很遠的地方。

黃叔識趣地出去了。傅長川靠在床頭,伸手拍了拍身邊的位置,示意她坐過來。

阮之猶豫了一會兒,搬了凳子,在他床邊坐下了。

昨天鬧了一場,現在想起來,恍如隔世。冷靜下來,兩個人都覺得有些尷尬,沉默了一會兒,傅長川才試探著想要去握住她的手。阮之的指尖略微縮了縮,到底還是沒有避開。

指尖觸到她肌膚的時候,他像個孩子一樣,瞬間就放心了,便毫不掩飾地露出笑容來。

「不生氣了么?」

她的指甲不輕不重地掐在他的掌心:「你都苦肉計了,我還能怎麼樣?」

他是想笑的,唇角微微勾起來,先是想要辯解,最後搖了搖頭說:「對不起。」

「算了,這件事就不提了。」阮之反手握住他,輕輕嘆了口氣,「過去這麼久了。」

這一晚她也沒睡,臉色很糟糕,可眼神十分清亮,說話的時候有一種說一不二的決斷。

他貪戀地看著她,唇角地笑意更深。

她脾氣很烈,可是直率;她愛恨分明,卻又善良。

是啊,他指尖微微用力,這是他第一眼就喜歡的女孩子。

傅長川只是有些感冒,加上休息不好,身體虛弱,別的倒沒什麼大礙。

阮之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盯著傅長川吃了葯,讓他再睡一會兒。他靠在床邊耍賴:「你陪我一起。」

阮之躺在他身邊,隨手摁下了窗帘的遙控,帘布緩慢地合攏,光線就一點點隱去了。

黑暗中,她靠在他胸口,低聲問:「為什麼偷我的風衣?」

他怔了下,忍不住笑說:「一直想還給你的,可是洗不幹凈。」

「算啦,下次多給我買幾件吧。」

「嗯。」

她的呼吸漸漸平靜下來,很快就要睡熟過去,傅長川卻比任何時候都要清醒,他貼近她耳邊,壓低聲音問:「小之,要是有一天,我一無所有了,你會離開我么?」

她含含糊糊地說:「你問過好多遍了。」

他猶不肯放棄,追問:「會么?」

她就在他懷裡翻了個身,盡量口齒清晰地回答他:「安啦,我會養你。」

阮之這一覺醒來,傅長川已經不在了。阮之洗了臉,走到起居室,就問傅長川去哪兒了。黃叔端了碗雞湯出來:「說是去公司了,很快就回來。」

阮之「哦」了一聲,隨手打開了起居室的電視,一碗湯沒喝完,財經新聞里插入一條快訊:傅長川將RY公司轉讓給傅斯明,也放棄了這個自己一手打造的商業公司。

黃叔也還沒走,兩人互看了一眼,都讀出了滿滿的震驚。

阮之勉強笑了笑:「我沒聽錯吧?今天是愚人節么?」

黃叔向來不是一個多話的人,這時也顧不上謹慎了,脫口而出:「昨晚先生回來之後,是接了那邊的電話出去的。」

阮之了解傅長川,他並不是一個軟弱的人,否則當年就不會選擇回國,靠自己白手起家。陳昕母子把主意打到他身上,她也不擔心,因為他比她能想象的還要強大。

可是這件事太過突然,她覺得不安,當即站起來說:「我去公司找他。」

RY的辦公室里只有連歡在忙,紙箱堆在辦公桌邊,零零落落裝了一半的樣子。她一看到阮之,立刻站起來:「阮小姐,你怎麼來了?」

「傅長川呢?」阮之顧不上和她寒暄,「新聞里說的是真的么?」

連歡眼眸微微垂下片刻,旋即抬頭,抱歉地看著阮之:「是真的。」

「他們什麼時候簽的?」

「昨晚。」

「昨晚?」阮之怔了怔,那麼就是他離開美星之後,短短的那幾個小時,她下意識地問,「為什麼?」

連歡略帶尷尬地笑了笑:「這我就不知道了。傅先生有他自己的考慮吧。」

連歡放下了手中收拾的東西,出去打了個電話通知傅長川。阮之獨自留在辦公室,看著一地狼藉,意識到這裡即將易主,不由擔心起傅長川此刻的情況。

身後辦公室的門被拉開了,腳步聲十分雜亂,她回頭一看,一群人擁簇著傅斯明走進來。傅斯明本就高,又是眾星拱月,十分搶眼。

他身邊那些人,都是RY公司的高管,以前和阮之也算打過交道,在這裡遇到了,彼此都有些不自然。

傅斯明用洋洋得意的口吻,笑著說:「阮小姐是來找我哥的么?他剛走,你現在追過去,可能還來得及。」

他長著一張和傅長川有點相似、十分英俊的臉,可惜阮之現在很想一拳揍過去。

她忍了又忍,正巧連歡進來,走到阮之身邊,低聲說:「傅先生在車庫等你。」

阮之拿了包,轉身要走,傅斯明看到了連歡,便伸腿踢了踢腳邊的一個紙盒,傲慢地說:「快點把這些東西清走。」

哐當一聲,一個相框從箱子最上邊掉在地上,玻璃碎裂成幾片,正好落在了阮之的腳邊。

她蹲下去撿了起來,伸手撥去了玻璃碎片,裡邊是傅長川少年時和母親的合影。那時候的他遠沒有現在高冷寡言的氣質,摟著母親的胳膊,笑起來十分明朗可愛。

可惜因為陳年的相紙十分脆弱,玻璃碎片在他臉上蹭了條裂口。

阮之小心翼翼地將照片放進口袋,走到傅斯明面前,微笑著說:「RY是你哥哥的心血,這回可別像之前那樣,一兩年就把公司拖垮了。」

傅斯明臉色微變,因為顧忌著周圍還有人,也沒翻臉,只是對助手示意:「請保安把無關的人帶出去。」

連歡便攔在當中,笑著說:「小傅先生,這裡馬上就可以理好,您還是去會議室吧。」

傅斯明斜睨了她一眼,轉頭對自己助理說:「下次不要什麼人都放進來。」

一行人臉色各異,大半微微對阮之點頭,依稀還帶著不解和遺憾,也都出去了。

連歡陪著阮之到地下車庫,傅長川坐在駕駛座上,正等著她。

阮之坐進去,伸手把車窗摁下了,沉著臉沒有看他。

傅長川醞釀了一會兒,才開口:「生氣了么?」

當然是生氣的,他做這樣重要的決定,卻完全沒和自己商量,誰知道背後又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事瞞著自己。她咬了咬牙,問:「你是無償轉給傅斯明的?」

車子駛出地下車庫,車身微微有一躍的感覺,午後的陽光潑灑下來,令人精神一振。

他說:「是。」

「哈……」阮之冷笑了一聲,毫不客氣地說,「也就是說現在你是窮光蛋了?」

他在開車,就用餘光看了阮之一眼,沒吭聲。

「送我回家。」她表情暴怒,「我要和你分手!」

傅長川被她吼得踩了腳剎車,停在了路邊,轉頭看她:「的確是不比從前了。」

「那你到底知不知道我為什麼和你在一起?」

「錢啊。」傅長川認真地說,「我懂的。」

「你懂你還這樣!」阮之想要暴打他,「你沒看剛才傅斯明那副樣子——到底為什麼啊?」

傅長川的回答冷靜中帶了些歉意:「你想聽實話嗎?」

阮之點了點頭。

「我父親這段時間身體的確是不好,也擔心傅斯明的將來。」他的手指在方向盤上輕敲,「我想過了,外公留下的東西不會讓他們沾手,但是也必須拿些東西出來。與其再糾纏,不如就把RY給他們。你也知道的,RY最近有了發展瓶頸,我也想轉讓。給了也沒什麼可惜的。」

「沒什麼可惜的?!」阮之咬牙說,「RY在你手裡,一直堅持不上市,也從來不缺資金。這個控股權是實打實的,你憑什麼就給了他們?」

「如果你只是在意錢,那麼給我三年時間好么?」他去握她的手,「一樣的市值,甚至比RY更好,我一定給你。」

「我呸!」阮之不怒反笑,「傅長川,你少在這裡跟我裝蒜。你以為我不知道么?」

傅長川怔了怔,笑意瞬間凝凍了一下:「什麼?」

「你是不是有把柄在陳昕手上?」阮之懷疑地問,「你還瞞著我什麼?」

她大喊大叫的時候,傅長川一點都不擔心。反倒是昨晚那樣,不言不語一個人默默坐著,他就會心慌意亂。

他避開了話頭:「我沒瞞你什麼。只是……覺得精力不大夠,想要休息一下。前幾天醫院出具了體檢報告,建議我出國療養一段時間。」

體檢報告就在車上。

阮之顧不上別的,先仔仔細細看了一遍,幾個血液的指數果然比起之前有了反覆,甚至已經到了臨界點。她的腦子轟的一聲炸了,什麼話都說不出來,瞬間覺得陰雲密布,連RY的事都拋在腦後,語無倫次說:「是不是很嚴重啊?」

「不用太擔心,不是什麼絕症,你知道的。」他安慰地握了握她的手,「只不過這段時間千頭萬緒的,有些累了。」

作為一個妻子,自己還是不合格的。阮之看著他略帶蒼白的臉,有些自責地想,他的身體、家庭、事業,自己根本沒有關心過,甚至心安理得地覺得「他那麼強大,並不需要自己的幫忙」。每次都是到了這種時候,才會覺得愧疚。

傅長川能猜出她在想什麼,不由鬆了口氣,笑了笑說:「停止自責好么?」

她訥訥地看他一眼。

「關於你說我是窮光蛋這件事……」他沉吟了片刻,認真地說,「我的確是對不起你。」

「畢竟RY是屬於我們的共同財產,我沒有詢問你的意見就單獨決定了。」他重新發動汽車,從容不迫地說,「過兩天我們去辦復婚,然後我會把名下的不動產轉到你這裡。」

阮之說不出哪裡不對,傅長川的回答也算是無懈可擊,可是直覺告訴她,他對自己一定還是有所隱瞞的。可她不想再讓他操心,盡量平靜地說:「我陪你出國去治療休養。」

「可是你公司的事……」

阮之下定了決心,一字一句:「和你比起來,這些都不重要。」

接下去的兩天,阮之一直在忙著處理公司的事。錯綜複雜的局面中,唯一值得安慰的是蔣欣然的公關危機終於還是捱過去了。周至源的落網,不僅追回了先前去向不明的善款,甚至被挖出了他參與的一系列詐騙案。

公司安排的宣傳順勢引導了輿論的方向,儘管電影的敗局已定,但是在事故之後,原本有些動搖退縮的投資商們最終沒有放棄她,後續的幾個項目也沒有流產,能及時止損已經算是不錯的結果了。

和這家娛樂公司的動蕩相比,RY才真正引發了市場的動蕩。一直以來掌握著絕對控制權的傅長川忽然間退出,並把同父異母的弟弟推到眾人視線中,同時RY部分高層辭職,且直言不看好公司未來發展。為了穩定合作方信心,傅斯明面對公眾說明了公司未來的策略,和傅長川堅持不上市、牢牢控制股權不同,傅斯明直言公司下一步就是IPO申請上市。

傅長川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正在去醫院的路上。阮之有些擔憂地看了他一眼,又怕他多心,便開玩笑扯開說:「你看,現在圈錢的機會就讓給傅斯明了。」

傅長川十分淡定:「就算上市成功,也不會有多少錢。」

嘖,阮之轉頭就對連歡說:「你老闆語氣還是挺大的,不過很快他可能連你的工資都發不出來了。」

連歡開著車,笑得有些尷尬,往後視鏡里看了他倆一眼:「這個……」

傅長川笑了笑:「嗯,以後她是你老闆,發工資漲工資都找她。」

阮之一挑眉:「行啊,以後你就幫我做事,他有什麼小動作你都別瞞我。」

連歡夾在當中,答應也不是,不答應也不是,只好打個擦邊球說:「領導讓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

兩個人拌著嘴到了醫院,傅長川先去做檢查,阮之打算找鍾醫生聊聊,結果被小護士攔住了:「現在負責傅先生的是另一位醫生,也是很有經驗的,晚點我帶你過去。」

「鍾醫生呢?」阮之有些奇怪,「他出國了嗎?」

「是的,鍾醫生接受國外一個大學的項目研究邀請。」護士解釋說,「短期內他不會回來了。」

正巧有個年輕人從走廊那邊走過來,阮之看著面熟,就喊住他:「是小郭醫生嗎?」

不知道為什麼,郭醫生一看到她,就嚇了一跳似的,後退了兩步,才勉強笑說:「傅太太。」

郭醫生是鍾醫生的博士研究生,清秀修長的男生,阮之對他印象很好,有幾次檢查也都是他幫傅長川做的。阮之便笑著說:「小郭醫生好久不見了,現在有空么?我想諮詢些問題。」

她對他的印象向來是耐心溫和的年輕醫生,可是沒想到他臉色變了變,有些無禮地打斷了她:「抱歉,我不負責這一塊了,你找負責的醫生說吧。」

「他怎麼啦?」阮之一頭霧水,「我說了什麼話得罪他了么?」

護士便一臉惋惜地看著郭醫生的背影:「不是的。小郭醫生以後不跟著鍾醫生了,馬上要轉去北方一個醫科大學,現在急著辦手續吧。」

阮之半開玩笑:「難道是你們醫院待遇不好?」

小護士和阮之也算熟悉了,因為愛追星,還托阮之要過些藝人的簽名照。她便壓低了聲音說:「不是。小郭醫生他……可能出了點事吧。」

阮之倒不是想要打探別的隱私,只是有些詫異:「怎麼會啊?他挺好的啊。」

「是挺好的,可能也不是故意的吧。所以鍾醫生也給他留了些面子,把他轉到別的醫院去了。」小護士聳聳肩,「那天我聽到他們在辦公室吵,說是泄露了病人隱私什麼的。」

許是因為在娛樂圈待得久了,驀然間聽到這句話,阮之就覺得很敏感。

鍾醫生一直以來都是傅長川的主治醫生,沒有道理忽然間換了人,再聯想到傅長川轉讓RY的舉動,阮之沒來由地覺得,這件事的隱情或許和傅長川的病有關。

或許是他向陳昕母子吐露了傅長川的身體狀況?

想到這裡,阮之手臂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傅長川會不會還是向自己隱瞞了身體的狀況。畢竟,如果他想瞞的話,在一張體檢報告上作假根本算不了什麼。

已經是夏天了,天氣很好,醫院走廊外邊陽光熾烈,阮之卻覺得心底發寒。儘管拚命地安慰自己可能是多想了,可她臉色還是很糟,連歡也看出來了,走過來扶住她,低聲問:「你沒事吧?」

阮之沒有把握從連歡口裡套出什麼話,只好隨口找了個理由說公司有事,就先出來了。

醫院的門口車水馬龍,進進出出的人流中,一張張面孔疲倦而焦慮。她便留心看了看玻璃門上自己的倒影,才發現自己和所有人都一樣,甚至比他們還多了一層不安。

室外的風帶了絲灼熱撲面而來,阮之看到郭醫生抱了一大堆材料,正在等計程車,她定了定神,快步走過去,客客氣氣地喊住他:「小郭醫生。」

郭醫生看到她,踉蹌了一步,手裡的資料掉了一地。

阮之連忙蹲下去,幫他一起撿起來,又遞還給他,歉意地說:「不好意思。」

郭醫生慌慌張張地接過來,什麼都沒說就要離開,正巧一輛汽車從他身邊開過去,帶得他往旁邊摔了一跤。阮之連忙想去扶他,他卻一把甩開了阮之的手,清秀的臉扭曲在一起:「你們為什麼還不放過我?我知道自己錯了!」

阮之怔了怔:「我沒有——」

「我讀了七年的醫科,都快要畢業了,被導師踢出門……」一個大男人,語氣卻有些發抖,「我真的不知道後果會這麼嚴重!」

已經有人注意到這裡,保安正在走過來,阮之當機立斷扶起了他,順勢就走進了醫院旁邊的一家小奶茶店,安撫說:「你別激動,我沒有要怪你的意思,我只是想知道,你為什麼要給他們。」

阮之壓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也不過是順著郭醫生的話往下說。

所幸郭醫生此時心慌意亂,也沒發現什麼不對勁,喃喃地說:「他們說董事會要了解傅先生的身體狀況,我不知道那些東西是不能給的……」

「傅長川的身體狀況到底出了什麼問題?」阮之一顆心砰砰跳起來,數秒鐘的時間,彷彿在等一場末日的審判。

小郭醫生沉默了一會兒,伸手捂住臉,「傅先生身體沒有什麼狀況,一直都很平穩,所以我才以為沒什麼,把那些材料給他們了。我不知道後邊……會這樣……」

「你到底給了他們什麼?」

郭醫生嘴唇囁嚅了兩下,正要開口的時候,阮之身後忽然有人說:「阮小姐你怎麼跑到這裡來了。」

阮之回過頭,連歡站在門口,笑眯眯地看著她,又對郭醫生打招呼:「小郭醫生,我叫車送你回家吧?」

郭醫生的表情帶了些恐懼,失魂落魄地答應了一聲,走出了門。

連歡解釋說:「傅先生做完檢查,聽說你去公司了,怕你打不打車,讓我送你過去。正巧就看到你和郭醫生了。」

把阮之送到了公司,連歡回到醫院,正巧傅長川從醫生辦公室出來,她幾步趕過去,低聲說:「問過了,沒什麼事。」

因為剛做過檢查,傅長川襯衣的袖子挽到了肘間,他漫不經心地低頭重新整理了下:「她問你了么?」

「什麼都沒問。我也去找過郭醫生,他精神有點緊張,說阮小姐問他交給了別人什麼東西。」

傅長川的手頓了頓,眼神微微垂下,掩飾起一點寒光。

「他什麼都沒說,阮小姐可能會以為是體檢報告單之類的資料。」

「我知道了。」傅長川重新抬起頭,「儘快把郭醫生送走。」

「我已經安排好了。」連歡謹慎地說,「可是我擔心阮小姐……」

傅長川簡短地打斷了她:「我會儘快帶她出國,這裡的事,你按照之前我吩咐的處理。」

公司里的一切手續都已經辦好了,阮之請了三個月的假,走前又特意約了蔣欣然。經歷了這場風波,蔣欣然整個人沉靜穩重了不少。兩人互相扶持這麼多年,彼此感謝道歉之類的話也不用多說了,坐下來也不過聊一聊最近都做了什麼。

蔣欣然的休假並沒有閑著,下部戲的劇組找了老師教她拳擊,為新角色做準備,因為運動量大了,她整個人的線條都練出來了,看著也十分精神。

過去的那一頁算是翻了篇,蔣欣然精神奕奕的,反而敏感地察覺出阮之狀態不大好,又聽說她請假了,委婉地問:「是不是家裡有事?」

阮之不想多聊:「沒什麼事。」

「沒什麼事RY怎麼會突然轉手?還有,你陪傅長川要出去多久?」蔣欣然有些擔心地說,「沒事吧?」

阮之低頭撥弄著手鏈,不知在想些什麼,側臉看上去分外溫柔沉靜。

「我知道傅長川一定有什麼事瞞著我。」她放鬆了一下,抬頭對蔣欣然說,「可他不想讓我知道,那我就不去追問了。」

「……這不像你的性格。一直以來,你都是會追根究底的人。」

深愛一個人的時候,會變得柔軟,會接受妥協,會更加害怕失去。

阮之微微笑了笑,回答她:「性格是會變的啊。」

拳擊教練又來約蔣欣然去上課,她走到門口,阮之叫住她:「欣然,對不起。」

「什麼對不起呀?」她有些詫異地回頭。

「是我連累了你。」她輕聲嘆了口氣,有些事情,其實不用說出口,在圈子裡混得久了,就算當時想不明白,事後也懂了。

周至源的出現,本身就是一個圈套,套住的是蔣欣然,可最終目的是傅長川。

為了阮之在乎的朋友和事業,傅長川不得不出手。而幕後那個人順勢再說出傅長川起家的事,目的也很簡單,是為了離間他們的關係。傅長川不得不分出很大一部分精力來挽回阮之,而陳昕母子有了餘地操作,令RY出現疏漏被拿下。

這也是到目前為止,阮之能夠梳理出的所有事件的線索。她也想過去找陳昕和傅斯明,可她能感覺到,傅長川並不願意她再插手。或許是因為他不算快樂的童年和不幸的母親——他不想讓她知道的,她就裝作不知道好了。

前後因果的關係,蔣欣然即便沒有阮之那樣清楚,但大致能猜出來。

這樣的事,其實也算司空見慣了。

明星們看著風光,其實是什麼?不過是資本運作的門面罷了。

被捧的時候,就該想到有一天也會跌倒谷底,僅僅因為是靶子,就可能萬劫不復。

而她覺得幸運的是,身邊還有個不離不棄的經紀人。

蔣欣然沒有多說什麼,只是返身走過去,輕輕抱了抱阮之:「不用道歉,我等你回來。」

因為打算去國外好幾個月,東西收拾起來也不少,黃叔總是擔心漏了什麼,就連茶葉都要人再去採購了好幾罐打包。

阮之在一旁看熱鬧:「什麼東西都能在那邊買呀。」

「先生就愛這個口味的,清淡。」黃叔絮絮叨叨地指揮阿姨,「真的不用讓廚師跟你們去嗎?」

傅長川看著佔了半個客廳的行李,沉默了一會兒,誠懇地說:「小之說的沒錯,我們可以在那裡買。」

老人家彷彿受了傷害,停下了動作,落寞地說:「這一去又要很久了。」

阮之心裡一酸,想要安慰他幾句,而傅長川搶先扶著老人,低聲說了幾句話。黃叔便欣慰地笑了,自然而然地又多看了阮之一眼。

道別之後,去機場的路上,阮之一直想著黃叔望向自己的眼神,她伸手拉拉傅長川的衣角:「你剛才和黃叔說了什麼?」

他「哦」了一聲,側頭看著窗外飛馳的街景,「我說,我和你計劃要個孩子。」

阮之的手就僵在他的衣角上,半晌,才默默收回去,卻沒有開口。

他依舊看著窗外,沒有要轉回來的意思。許是因為沒有得到她的回應,車窗上倒映的表情,帶了一絲僵硬。

阮之清楚地記得,傅長川向自己求婚的時候,是如何清楚地、一字一句地告訴自己,他並不想要孩子。而那一次意外地流產導致兩人離婚分居,直到現在重新在一起,阮之早已經想明白,童年的陰影既然對他傷害這樣巨大,他也一直沒有做好成為父親的準備,她會尊重他,理解他。

「你不用勉強自己……」她定了定神,輕聲說,「我身邊有你就足夠了。」

要長途飛行的緣故,她穿著寬鬆的T恤,也沒化妝,看上去年紀就分外小。傅長川轉頭看著她,忽然意識到,如果他們都是普通人,他們的孩子已經能跑能跳了。

而她明明那麼喜歡孩子,卻反過來堅強地安慰他沒關係。

他伸手將她攬在懷裡,微微低頭,親吻她的發梢:「對不起。」

阮之一下子有些手足無措:「沒關係。」

她的聲音有著故作的鎮定,心底那點小小的脆弱一眼就能望穿。

傅長川的心被微微刺了一下:「我沒有勉強。這件事……我也想得很清楚了。很抱歉,結婚前對你說過那些話。那個時候,我的確是對自己沒有信心。」

他慢慢坐直身子,聲音輕柔:「我想要和你有個孩子,就算身上帶著我的基因,也沒關係。沒準將來就有了徹底能治癒的基因療法呢。這次帶你一起出去,也是因為在那邊可以詳細諮詢下醫生的意見。有些孕期的檢查可以篩選不良基因,我們可以嘗試一下。」

心底究竟是感動,還是欣喜,又或是惱怒,阮之實在分辨不出來。

他就是這樣,無論內心多糾結、多痛苦,總是不肯告訴她,只會在最後告訴她一個結果。

每回他都說她倔強,可他自己還不是一樣?

可她到底還是高興的,聽他的意思,算是拋下了一個心結,也願意要孩子了。她轉瞬已經把那點錯綜複雜的心思拋開了,好奇地問:「你喜歡男孩還是女孩?」

他凝神想了想:「都喜歡。」

「不要多想啦!」她用一種樂觀的語氣說,「雖然你媽媽因為這個病遇人不淑,可是你遇到了我呀!所以我們的孩子也會很幸福。」

他的薄唇依舊貼在她耳側,輕輕「嗯」了一聲。

此刻,他心底那樣清楚,自己是多麼幸運,才能遇到她。

在機場辦完了手續,又過了安檢,因為還有時間,阮之去書店轉了轉,又順手選了幾本雜誌打算在飛機上看。買單的時候,身邊忽然有人低低笑了一聲:「阮小姐是要去休假嗎?」

陳昕戴著墨鏡,捲髮經過精心打理,垂在肩頭。她的皮膚白細飽滿,這個女人的美貌,彷彿掙脫了年齡的束縛,也難怪會令傅魏鴻這樣著迷。

阮之知道這不是巧合偶遇,可她也不想搭理她,很快付了錢,轉身要離開。

很久之後,回想起發生的一切,阮之覺得有一種奇異的宿命感——儘管她不知道陳昕接近自己的目的,卻本能地想要逃離這一切。

可是在那一刻,她轉身要走的時候,陳昕不緊不慢地說:「你真的不想知道他在我手裡的把柄么?」

咖啡店在機場的角落,這個時間,只有消磨時間的幾個客人零零落落地坐著。

「長川把你看得太緊了。」陳昕給阮之倒了杯茶,優雅地看著她,「如果不是追到這裡,恐怕我見不到你了。」

「有事說事吧。」阮之看了看時間,「我馬上要登機了。」

陳昕也不急,語氣甚至帶著幾分刻意的俏皮:「喲,這些事可不是三言兩語能說清的。」

阮之的眼神帶著些厭惡:「那麼算了。」

她起身要走,忽然聽到陳昕說:「你說得對,我是小三上位。傅長川應該恨我。可是,我也恨他啊,恨他和他媽媽,也恨傅魏鴻。你知道最開始的時候,傅魏鴻壓根不想和我生孩子么?你知道斯明是我暗中做了手段才生下來的么?」

她那雙漂亮的眼睛里滿是狠毒,顯得十分可怕:「阮小姐應該是能理解我的心情的。畢竟,這一點上,傅長川和他的父親很像。」

阮之身體有些僵住了,坐在沙發上,一動不動。她隱約覺得陳昕真的知道什麼,而這個真相,她不確定,此刻的自己能不能承受。

「一個人愛不愛你,很簡單的一個標準,看他願不願意讓你為他生孩子。」陳昕微微一笑,「傅魏鴻不愛我,所以斯明是我想盡辦法才生下來的。你覺得,傅長川愛你么?」

阮之愈發不安,雙手在身側悄悄握拳,努力讓自己鎮靜下來:「你想說什麼?」

「我想說,兩年前,阮小姐有過孩子吧?」

她不知道陳昕是怎麼知道這件事的,可直覺告訴自己,接下去她說的話,自己不應該聽。她一聲不吭地站起來,想要立即離開。

看出了她此刻的逃避,陳昕加快了語速:「你真的以為自己是不小心吃了感冒退燒藥,不得不把孩子打掉的么?」

阮之嘴唇微微顫抖,想要說什麼,卻又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她的笑意更深,「你覺得我是用什麼把柄,才讓傅長川同意把RY交出來呢?」

阮之的雙手握成了拳,又再鬆開,反覆了好幾次,表情漸漸變得堅硬:「你說。」

「鍾醫生你認識吧?他是傅長川的私人醫生,而傅家的規矩,是每一次檢查治療,都會有錄影。我找了鍾醫生的學生要了那些視頻存檔,然後恰好發現了很有趣的一幕。」

「兩年前,大概是你發現自己懷孕前吧,傅長川來找鍾醫生,要把家裡醫療箱的藥物換成特定的——那些確定會對胎兒有影響的種類。」她緊緊盯著阮之,眼神充滿狠毒,「他比你想象的還要關心你,不是么?你懷孕的事,他可是比你早知道。也一直未雨綢繆,不讓你生下來。」

阮之站著,忽然一陣輕微的暈眩,兩年前的事,就這樣清晰地跳進腦海里。

她工作忙,月事本就不大准,所以一直沒在意。結果得知懷孕的時候,孩子已經三個月了。這樣說起來,傅長川的確是可能比她更早猜測到懷孕的事。

他沒法接受那個孩子,暗中讓鍾醫生換了葯,最後用這個借口,順水推舟讓自己打掉孩子,的確是他的做事風格。

阮之的大腦一下子有些混亂——

不可能——要相信他!

剛才……他不是還信誓旦旦地告訴自己,想要一個孩子么?

陳昕看著她劇烈變化的表情,毫不掩飾唇角地笑意:「你當然可以懷疑。可是最好的證據,就是為什麼他這麼心虛,甘願把RY轉讓給我,也不想你知道這件事。」

儘管情感上還在抗拒著她對自己說的一切,可是理智已經在告訴自己,陳昕說的,或許就是所謂的真相。

傅長川比任何人都了解自己,他知道這件事一旦就這麼血淋淋地扯開,會讓兩人原本就已經帶了裂痕的關係徹底破裂。所以才一聲不吭地接受了陳昕的威脅,不惜將RY轉手。

兩三年的時間裡,這件事一直是她的心結。

她曾經一心一意地想要把孩子生下來,最終卻還是去做了手術。

那一次手術,雖然不能怪誰,卻令她覺得,和傅長川這樣用協議和理智維持的婚姻模式,自己是不能接受的——這才有了分居和離婚。

現在,如果陳昕說的是真的,她的脊背一點點開始變得麻木發涼。

他所謂的「愛」,原來這麼自私荒唐,根本抵不過他心底深處的猜忌和陰影。

最近發生的事,一件又一件,她曾試著去原諒他,可信任的消磨終究還是不可逆的,一點點地,在變薄,變脆弱。

直到現在,啪的一聲,碎得徹底。

「哦對了,那段視頻已經發到了你郵箱里,有時間可以看看。」陳昕看了眼自己的手機,「網速有點慢,不知道你上飛機前能不能看到。」

阮之沒有再說話,站起來往外走。

咖啡店的不遠處是衛生間,她走進去,隨手拉上門,含有附件的新郵件正在用緩慢的速度下載著,緩慢到她有足夠的時間去點放棄。

要放棄么?

她心裡很清楚,看不見的網路信號里,零碎的信息正在一點點地匯聚成一把銳利的刀,鮮血淋漓地試圖斬斷她和傅長川的聯繫。

當然會痛,會難過——

可是已經到了這一步,她不點開,就能當做這一切都不存在么?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衛生間的廣播開始催促旅客登機,阮之聽到了自己的名字,而手機則在不停地震動,傅長川也在找她登機。

她腦海里反覆出現視頻里的那一幕,鍾醫生又問了一遍,傅長川的側臉出現在鏡頭裡,沉默了一會兒:「我已經想得清楚了。」

「可是……」

傅長川大約是不想繼續這個話題,只說:「她未必是懷孕。也未必用得上這些常備葯。我只是,以防萬一。」

鍾醫生還是開了處方,放下筆的時候,無奈嘆口氣:「你這樣對她不公平。」

他沒笑,全身上下,甚至連髮絲都透著冷硬,只淡淡地說:「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不傷害她的方式。」

這句話真的冰冷徹骨。

比那些器械進入身體還要冷。

手術時的那些痛楚彷彿重新泛了起來,蔓延至每個末梢神經,阮之忽然間明白,哪怕付出了全部的熱血和感情,她還是捂不暖那顆心的。

她扶著牆站起來,走到洗水池前,彎腰下去,用涼水潑在自己的臉上。

鎮定了一點,好,就是這樣,她沖鏡子里的自己扯出一個蒼白的微笑,然後走了出去。

手機又響了,她接起來,傅長川似乎鬆了口氣:「你不會在機場迷路了吧?」

「嗯。找不到回去的路了。」她答得有些恍惚。

「你在哪裡?站著別動。」

她便詳細地描述給他聽:「這裡有一家上島咖啡,旁邊是衛生間和飲水處,哦,對面是21號登機口。」

「好,我知道了。」他忍著笑,「不遠,你再等一會兒,我來接你。」

其實她想要脫口而出:「你不用來了。」可到底還是吞了下去,站在那裡安靜地等著。

不過兩三分鐘,傅長川就過來了。他的腳步略快,可是走起來卻並不會讓人覺得是在趕時間,風儀無可挑剔。遠遠地,他就向她伸出手:「走吧,飛機就等我們了。」

許是因為時間的關係,他並沒有注意到阮之的異樣。甚至因為找到了她,腳步顯得輕鬆了許多。

「要是找不到我,你就先走啊。」阮之忽然低低地說。

傅長川並不回頭,聲音卻有些不悅:「你以為我就會扔下你么?」

登機口站著焦慮的工作人員,一看到他們,都鬆了口氣。

他是牽著她的手的,忽然感覺到她不走了,於是回過頭。

阮之看著他,安安靜靜的,眼眶泛紅。

「你還是扔下我吧。」她勉力笑了笑,掙開他的手,「我沒辦法和你在一起了。」

沒有來由的,他忽然就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她知道。

全都知道了。

機場落地窗透徹明亮,是萬里無雲的天氣。

而他的心裡,電閃雷鳴,那些光亮,一點點地暗下去了。

傅長川勉強笑了笑:「小之,別開玩笑。」

她便後退了半步,輕聲說:「對不起,我不能原諒你。」

「先生太太,趕緊登機吧?」地勤和空姐都跑過來焦急地催促。

她看著他說:「我想一個人去散散心。」

他明白她的意思,她要把他一個人拋在這裡,分道揚鑣。

從此以後,她不會再去為他攔飛機,也不會試圖把自己擋在所有要傷害他的人身前,勇氣滿滿地要保護他。

她就這樣從他身邊走過,走向登機口。

他應該要去拉住她的。

只要跨上一步。

可那個瞬間,他失去了勇氣。

是的,連解釋的勇氣都沒有。

因為的確是他做錯了。

地勤又來確認了一遍:「傅先生你真的不走了嗎?」

他茫然站著,通道關上了,他依舊站在那裡,看著巨大的機身在慢慢地掉頭,然後順著跑道,一點點地消失地視野的盡頭。

只有自己的影子,孤零零地射向地面。

他想起那一天,幾乎是一模一樣的好天氣,她吃了早飯,站在落地窗前發獃。

那時他出門上班,她就回頭看了一眼。

他們的對話溫馨而家常,他笑著問:「今天不上班?」

「感冒了,不想去。」她懶懶地說,手裡還捧著那個玻璃杯,晶瑩剔透地折射出了一道小小的光線,恰好落在桌上的葯上,異常明亮,「剛吃了葯,有點困,我再去睡一覺。」

那個瞬間,他該知道,發生的一切,無可挽回了。

下一個班次的旅客在這個登機口準備上機,傅長川依舊站在那裡,直到連歡找了過來,試探著喊了一聲:「傅先生?」

他回過神,沖她笑了笑,可是眼睛深處是冰冷的,彷彿被抽走了所有的熱度。

連歡什麼都不敢問,只說:「傅先生,現在是回去呢?還是幫您改簽一班?」

他茫然了一會兒,彷彿才聽懂了她的話,微微搖頭說:「先回去吧。」

到了停車場,連歡先為他拉開車門,自己再坐了上去,小心地從後視鏡里看了他一眼。

他的視線猶落在窗外,低聲說:「抱歉,我今天可能有些失態。」

她本想說些什麼,最後卻只點了點頭,盡量簡短地回答:「沒關係。」

沉默得彷彿窒息一般,連歡穩了穩心神說:「我已經在巴黎找了人,到時候會去接她。您放心,不會有事的。」

他恍若未聞,聲線虛浮,有些突兀地問:「我做的事,是不是很難被原諒?」

他從來都是高深莫測,心底想了什麼、決定做什麼,從來不會吐露一絲半點,也不在乎別人的目光。可現在竟然會問出這樣一句話……可見,是真的無措到失態了。

「我不是阮小姐,沒法猜測她的想法。」她只好懇切地說,「或許過一段時間,她不會這樣生氣。」

車裡的空氣這樣低沉,彷彿此刻窗外驀然陰雲密布,一場暴雨即將落下。她將他送回了公寓,看著他上樓,終於還是不放心,悄悄打了個電話給杜江南。

杜江南飆車到的時候,連歡一直沒敢離開。外邊已經開始下暴雨,杜江南一輛黑色轎跑車身濺滿了泥水,他砰地關上門,嚷嚷著問:「怎麼了?他沒走?那阮之呢?」

連歡只好說:「阮小姐一個人走了。他……就把自己關在家裡了。」

杜江南一聽就知道事情不大好,但也沒辦法,一個人上了樓,拚命砸門。

許久,傅長川才出來開門。

他沒換衣服,淺藍條紋襯衣和黑色西褲,並沒有什麼不妥,可是神情看起來是狼狽的,眼眶赤紅,帶著一股酒精的味道,不耐煩地問:「你怎麼來了?」

杜江南也沒解釋,只是側身擠進來:「喝酒呢?一起喝啊。」

也不管他答不答應,他拿起桌上那瓶酒就看了看,咋舌說:「這酒你就這麼牛飲啊?嘖嘖,糟蹋了。」

傅長川沒說話,拿了酒杯出來,給他倒滿了整整一杯,然後一仰頭就把自己那杯喝了。

杜江南心疼地說:「你這是啤酒的喝法。你看,這一杯也得兩三千了。」

「不喝是么?」傅長川的嗓音有些啞,「不喝滾。」

杜江南連忙喝了一大口,示意自己不說話了。

兩個大男人悶頭喝了好幾杯,杜江南有心緩和氣氛,又帶了些微醺的酒意:「還記得你怎麼公開和阮之的關係的不?」

也是在酒桌上,那場飯局是杜江南做東,阮之是陪著杜江南一起來的。一起的還有些容城的朋友,平時也都是呼風喚雨的。恰好這天傅長川的新公司拿下了一個大項目,在座的哪個不是消息靈通,便紛紛向他敬酒祝賀。他不算是太隨和的性子,旁人敬酒也不敢鬧得太過,大多會說一句「我幹了,你隨意」。阮之得了杜江南的授意,給自己倒滿,站起來就要敬他。

他微微蹙了眉,旋即笑了起來,放下自己的酒杯,當著那樣多的人,向她伸出手去。

她便怔住了,不知所措地看著他。

他探身,去把她手裡的酒杯拿過來,毫不忌諱,一仰頭幹了,眼神溫柔得像要滴下水來:「別逞強,你酒量不行。」

他當然記得那一天,那一杯的緣分。

在所有人的眼裡,阮之就是他的了。

到了今天,終於盡了。

傅長川一手撐在案桌上,另一隻手握著酒杯,眼神幽深晦暗,開口的時候,聲音已經嘶啞得不成樣子:「杜江南,我他媽……真是個混蛋。」

杜江南伸手去拍拍他的肩膀,安慰說:「雖然我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可是小之的脾氣我知道,不會生太久的氣。」

他搖了搖頭,慘然笑了笑,低聲說:「你知道這輩子……我最後悔的事是什麼嗎?」

杜江南便試探著問:「遇到了阮之?」

喝多了酒,他的視線有些渙散,過了很久,才啞聲笑了笑:「不,是……讓她遇到了我。」

每個人都說,阮之不會生太久的氣,篤定她會回來。

可只有他知道,她對自己這樣寬容,是因為深愛。

也是因為深愛,這一次,她不會再原諒自己。

因為那個時候,他心底的陰影、不安,真正毀掉的,恰恰也是,她的愛。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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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個會撩的男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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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溫柔的懸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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