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第八章(6)
我岳父端坐在飯桌前,保持著教授風度,花白的頭在溫暖的燈光里宛若蠶絲,而在窗外藍色電光映耀下卻像冷冷的、泛青的綠豆粉絲。他不理睬我的岳母,管自喝著酒,那是一瓶克利科·蓬薩旦寡婦香檳酒,酒液金黃,宛若洋妞光潔溫暖的胸脯;細珠串騰,猶如洋妞喁喁的細語;果香優雅,悅人醒神,越嗅越長,真是美妙無比。看這樣的酒,勝過看**的洋妞;嗅這樣的酒,勝過和洋妞接吻;喝這樣的酒……
他一手親切地撫摸著光滑的碧玉般的酒瓶,一手親昵地把玩一隻高腳玻璃杯。他那些瘦長的手指,柔繾綣地在玻璃杯上、在酒瓶上移動著。他把杯子舉起來,與目平齊,讓明亮的燈光照著顏色溫柔的液體。他觀賞著杯中物,目光有些急。他把杯子放在鼻下嗅,嗅一下,屏住呼吸,嘴巴幸福地咧開。他輕呷一口酒,絕對地輕呷,僅僅把舌尖和嘴唇沾濕而已,興奮的光芒從他眼裡泄出。他大口喝乾杯中酒,一憋氣,不呼吸,酒含在口腔中,暫時不咽,兩個腮幫子鼓起來,顯得臉圓了一些,但下巴似乎更尖了。我驚訝地現他竟然沒有一根鬍鬚,連一根鬍鬚茬兒都沒有,這幾乎不是一個男人的嘴巴和下巴。他讓酒液在口腔中流動著,那感覺一定美妙無比。他的臉皮上出現了一團團紅暈,好像沒塗勻的胭脂。他把一口酒含在嘴裡久久不吞咽的樣子讓我生理上起了反感,好像有水在耳朵里響。窗外一道閃電,讓房間里綠了一大片,在綠色的顫抖中,他把酒咽下去。我看到酒液怎樣通過他的喉嚨。然後,他用舌頭舔著唇,眼睛濕漉漉的,彷彿剛剛哭過。我在教室里看過他喝酒,那還算正常;在家裡喝酒他過分地含脈脈,顯得很不正常。我岳父把玩酒杯、欣賞酒液的一系列動作讓我莫名其妙地聯想到搞同性戀的男人,儘管我沒見過搞同性戀的男人,但我覺得同性戀者在一起時的動作、神應該跟我岳父對待酒瓶、酒杯、酒液的態度一樣。
「噁心!」我岳母把竹筷子重重地摜在桌上,沒頭沒腦地罵一句,起身走進卧室,關上了房門,弄得我十分尷尬。當時我並不明白她究竟噁心什麼,現在我自然知道她噁心什麼了。
我岳父的好興緻被打斷了。他站起,雙手按著飯桌的邊沿,怔怔地望著綠色的房門,好半天不動彈,臉上的表卻迅速地變幻著,有失望,有痛苦,還有憤怒。當失望的表出現時,他長出了一口氣,擰好酒瓶蓋子,坐到牆邊的沙上,像一堆沒有皮肉的骨頭架子。我忽然覺得老頭兒很可憐,想安慰他,卻不知該怎樣張嘴。我想起了包里的奇文複印件,也想起了此行的目的,慌忙摸出來遞給他。我沒養成稱呼「爸爸」的習慣,一直堅持稱呼「老師」,對此我老婆很有意見,幸好他並不在意。他說還是叫老師自然些,舒服些,他甚至說閨女女婿稱岳父為「爸爸」顯得既虛偽又肉麻。我為他倒了一杯茶,水只有五十度左右,茶葉都在水面上漂著。我知道他對茶葉沒有興趣,開不開都一樣。他用手掌壓了壓茶杯蓋子,算是對我的感激。然後,他有氣無力地問我:
「又吵架了?嗨,吵吧,吵吧,一直就這樣吵下去吧!」
從他的幾句話里我聽出了他對兩代夫妻關係無可奈何的感慨,凄涼的氣息籠罩著他家小小的客廳。我把複印件遞給他,說:
「老師,今天我在圖書館現了這篇文章,挺有意思,您看看。」
我看得出他對此毫無興趣,他對我這個站在客廳里的閨女女婿也毫無興趣。看樣子他極希望我走開,讓他一個人癱軟在沙上,沉醉在蓬薩旦寡婦的綿長回味中。僅僅是出於禮貌,他才沒有趕我走;也僅僅是出於禮貌,他才伸出一隻軟塌塌的、彷彿縱慾過度的手,接過了我遞給他的紙。我提醒他:
「老師,這是一篇關於猿猴釀酒的文章,而且是我們酒國附近白猿嶺的猿猴。」
他聽了我的話,很不願地把紙舉起來,目光懶洋洋地爬上去,像兩隻蠕動在柳枝上的老蟬。如果他一直這樣我就失望透了。那說明我不了解他。我了解他,我知道這文章會讓他感興趣,會使他的心感到愉快。討他歡心並不是我有求於他,而是我越來越感到,這個老頭兒內心深處隱藏著一個皮毛光滑、短吻大耳、鼻尖鮮紅、四肢短促、非貓非狗、憨態可掬的小獸,而這隻小獸,就像我的孿生兄弟一樣吸引著我。這些感覺當然是荒誕無稽,莫名其妙。果然,他的雙眼突然放出了光彩,軟塌塌的身體也振作了起來,興奮的心通過他紅的耳朵、顫抖的手指表現出來,我彷彿看到那隻小獸逃出了他的身體,在他頭上三尺的虛空中,滑著一條條絲綢般的軌跡,跳躍,滑翔。我真是高興,我真是愉悅,我真是歡樂,我真是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