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第八章(8)
我又敲了一下門板,說:
「……您看怎麼辦好?是去追他回來,還是向學校領導報告?」
她沉默了一分鐘,絕對的沉默,連呼吸都屏住了,這使我感到不安。突然,她出了尖利的哭叫,她的嗓音像削尖的毛竹一樣,與她的年齡、她的身份、她的一貫的雍容華貴的做派極不相稱,產生了巨大的反差,這使我感到恐怖。我擔心她會想不開,像一隻煮熟的天鵝一樣,赤條條地懸挂在房間的某個釘子上,是那個懸挂像框的釘子上?是那個懸挂掛歷的釘子上?是那個懸挂帽子的釘子上?兩個太纖細,一個既纖細又矮,都無法承擔我岳母風花雪月的**,因此我的恐怖純屬多餘。但她這種嶄露頭角的啼哭的確令我膽寒。我想我只有依靠頻頻敲門的手段關閉她的喉嚨。
我並沒有單純敲門,而是一邊敲門一邊說一些疏通開導的話,我岳母此時是一團糾葛不清的駱駝毛,我必須耐心地用節奏分明的敲門聲和通經活絡的五加皮酒一樣的話語把她理順。我當時說了些什麼?大概說就是:岳父的夜奔白猿嶺是他多年來的夙願,他是個為了酒不惜身家性命的人。我還說他的出走與岳母無關。我還說他很可能找到猿酒,為人類做出巨大貢獻,使豐富的酒文化更豐富,開創人類釀酒史的新紀元,為國家爭光彩,為民族長志氣,為酒國創利潤。我還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上猴山何覓猿酒?而且我相信,不管我岳父此行能否找到猿酒,他最終都會回來,回到您的身邊與您相伴白頭到老。
我岳母尖叫著說:
「我不稀罕他回來!我討厭他回來!我噁心他回來!他最好死在白猿嶺上!他最好變成一隻遍體生毛的猴子!」
她的話讓我毛骨悚然,冷汗從我的所有的毛孔中沁出。在這之前,我只是隱隱約約地感覺到他們倆生活不和美,有一些雞零狗碎的摩擦,但絕對想象不到我岳母對我岳父的仇恨超過了貧農下中農對地主的仇恨,也超過了工人對資本家的仇恨。於是幾十年培養起來的「階級仇恨重於泰山」的信條頃刻間土崩瓦解。一個人恨另一個人竟能達到如此強烈的程度,這無疑是一種美,一種對於全人類的偉大貢獻。它多麼像一朵盛開在人類感的沼澤地里的紫紅色的、劇毒的罌粟花,只要你不想去動它,去吃它,它就是一種美的存在,具有善良友愛之花所無法比擬的魅力。
接下來我岳母開始傾訴我岳父的罪狀,簡直是字字血、聲聲淚。她說:
「他能算個人嗎?能算個男人嗎?幾十年來,他把酒當成女人,他開了用美女喻美酒的惡例,於是飲酒便具有**的含義,於是他把自己的全部**施加到酒上、酒瓶上、酒杯上……」
「李博士,其實我並不是你的岳母,我終生未生育——怎麼可能生育呢——你的妻子,是我從垃圾箱里撿回來的棄嬰。」
真相大白。我如釋重負般地長舒了一口氣。
「你是聰明絕頂的人,博士,眼裡揉不進沙子去。她不是我的親生女兒這一點你一定早有覺察。正因為如此,我想我可以跟你成為親密朋友,對你傾訴衷腸。博士,我是女人,不是故宮大門外的石頭獅子,不是房脊上的鐵皮風信雞,更不是雌雄同體的低級腔腸動物。女人的**我都有,可是我得不到……我的痛苦有誰知曉……」
我說:
「既然如此,你為什麼不跟他離婚呢?」
「我懦弱,我怕人罵……」
我說:
「這很荒誕。」
「是荒誕,但荒誕的日子結束了。博士,對於我為什麼不跟他離婚,我可以為你解釋。因為,他曾專為我設計了一種名叫『西門慶』的烈性藥酒,飲下這種酒,能夠產生種種幻覺,有時,甚至比實際的**還美好……」
我聽出了她的甜蜜的羞澀。
「但是,自從你出現在我的面前後,這種酒的效力卻突然神秘地消逝了……」
我再也不願敲門了。
「有一個女人,像一隻塗滿各種香料的熊掌,在微火上燉了幾十年,現在,她終於熟透了。她散著撲鼻的香氣,這香氣你難道聞不到嗎?我的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