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殷城初見(3)
第3章殷城初見(3)
裴珩仔細研究著俞雲雙的神色,沉默了片刻之後,眸色深深地看著她道:「雲小雙,既然此次你沒有嫁出去,以後便莫要再嫁了,留在凌安城與我大哥在一起不好嗎?」
俞雲雙穩定住心神抬起眼帘,一雙弧度優美的鳳眸幽深如淵:「當時我是不想嫁,只可惜上面的那位卻不是這麼想的。」
「俞雲宸?」裴珩眉心一動,「我以為是你上奏於他,請他下旨賜婚。」
「我為何要這麼做?」俞雲雙側過頭來似笑非笑地睨著裴珩,「為了淮陵侯手上的兵權?」
裴珩喉嚨微動,最終卻沒有出聲。
俞雲雙輕笑道:「淮陵侯手握十萬大軍擁兵自重不假,我手上亦有兵權,何須攀附於他?」
俞雲雙說話的時候,白皙的下頜微揚,露出一個柔美卻不失傲氣的弧度,黛眉之間風華竟將皎皎月色也壓了下去。
裴珩側開了目光。
「你我二人當年隨著你大哥一同習武,情分非比尋常,若是我能左右自己的婚事,也必然會選擇你大哥作為駙馬。」俞雲雙凝視著裴珩的側頰道,「只是你大哥手上也掌著兵權,又與我交好,怎麼可能不招天子猜忌?如今淮陵世子的下場你也見到了。於你大哥,不是我不想嫁他,而是我不能嫁他,在這點上,你大哥看得比你透徹。」
裴珩低聲喃喃自語:「我以為你不嫁過來,是因為你對我大哥……」
後面的話卻被初夏之夜微涼的夜風捲走,消散在濕潤的空氣中。
俞雲雙沒聽清後面的話,卻也沒有追問,反而輕輕拍了拍裴珩肩膀,語重心長地說道:「裴小珩,若是父皇沒有駕崩,什麼都好說。只是父皇信我,不代表那人也信我。如今朝堂局勢風起雲湧,凌安已經不是以前的凌安了。就拿方才你對那人直呼其名來說,那人如今早已不是我的皇弟,他是當今天子,那般大不敬的稱呼,以後還是莫要再說了。」
自古天家多猜忌,就連俞雲雙與俞雲宸姊弟二人也難以例外。昨日當今天子的那局棋,一來斷了桀驁難馴的淮陵侯的根,二來讓俞雲雙險些命喪淮陵侯手下,哪裡還有當初那個俞雲宸的影子?
裴珩眸光動了動,終是頷了頷首。
「你與裴鈞落腳在何處?」俞雲雙收回了手,打量了一下四周濃稠如墨的夜色,「方才只顧著與隱閣的那些人拉開距離,倒還真沒注意腳下的路。」
裴珩抬手向著北方一指:「前方不遠處有一間客棧,我與大哥這幾日便住在那裡。現在這個時辰客棧早就沒有空客房了,大哥既然現在都沒有入城,今夜應是趕不回來了,你便先在他的廂房裡湊合睡一晚上吧。」
俞雲雙揚了揚下頜示意裴珩帶路,跟在他後面一起向著客棧走去。
因著從昨夜開始便奔波躲藏,俞雲雙在到達殷城客棧之後,連口水都顧不上喝,便徑直癱倒在床上一動不動。短短一日之內發生了太多事情,從死裡逃生到如今的安逸舒適,她躺在床榻上閉了眼睛,竟覺得在凌安城中的那段時光宛如隔世。
先帝子嗣單薄,得俞雲雙一個便已十分不易,自然是捧在掌心中悉心寵愛。賜她執掌十萬寧朝大軍的公主令,並安排她與將門裴家的裴鈞、裴珩兩兄弟一同習武演兵。
俞雲雙一直被先帝當作皇太女培養,直至六歲那年,貴妃為先帝誕下俞雲宸,一切才開始改變。
那時的俞雲雙早已有了登頂大寶之心,卻未料到既有皇子,傳位於嫡長女便成了驚世駭俗之舉。
先帝最終敵不過文官的彈劾,使俞雲雙今日與皇權極頂擦肩而過。
俞雲雙封號「無雙」,處處強過俞雲宸。然而從無雙公主到無雙長公主,俞雲雙僅輸在了「女兒身」三個字上。
床榻緊挨著的那道木牆響起一陣輕敲之聲,住在一牆之隔的裴珩不知又在廂房裡搗鼓著什麼。俞雲雙困得連眼睛都睜不開,又哪裡有精力再管他,閉著眼睛便渾渾噩噩地睡了過去。
這一覺也不知睡了多久,當俞雲雙被一陣又一陣沉穩有力的敲擊聲吵醒的時候,只覺得腦中一片迷濛,一時之間竟然分不清自己身在何處。
躺在床榻上,那雙嫵媚的鳳眸張張合合了幾次,混沌神似逐漸清明,俞雲雙這才反應過來那陣有規律的敲擊聲來自自己客房的木門。
憶起昨日夜裡的叮叮哐哐,俞雲雙揉著額角起身,披散著頭髮胡亂地裹了一件外衫走到客房門口,驀地將緊閉的房門打開,咬牙切齒道:「裴小珩!」
房門外,身著玄色錦衣的男子將扣著門的手從容放下,輪廓俊朗的容顏帶著些許疲憊之色,那雙眼眸卻如星辰般燦亮,此刻正一動不動地注視著俞雲雙的面容。
俞雲雙後退了兩步,走出那人頎長身形投下的陰影,緊了緊身上的衣襟,仰起頭來淡淡地說道:「裴將軍。」
裴鈞卻並未答話,隨著俞雲雙後退的動作前進了一步,待到完全走進客房之後,才合住房門,躬身行了一個禮,聲音沉穩道:「臣裴鈞,見過無雙長公主。」
「起來吧。」俞雲雙道,並未上前去扶他,「起來之後便先去客房外面候著,本宮要梳洗更衣。」
裴鈞卻立在原地未動,凝視著俞雲雙身上那件顯然過分寬大的外衫,鋒利如劍的眉頭擰在了一起,問道:「這是誰的外衫?」
俞雲雙聞言一怔,纖細的指尖將埋在指縫間的布料輕輕一撮,便明白了裴鈞為何會有此一問。
那外衫的手感溫潤冰涼,與自己往日里穿著的雲錦大為不同,卻是來自昨日隱閣閣主秦隱的相贈。
將衣襟攏了攏,俞雲雙解釋道:「我那件霞帔上沾了毒,這衣裳是向昨日與我一同進城之人借的。」
裴鈞緊繃的下頜終於鬆了松,停頓了片刻,才開口問道:「你與淮陵世子,有沒有……」
有沒有同房?
後面的話卻被他壓抑在胸腔中。修長有力的五指狠狠一攥,裴鈞沉默了許久,終於低垂了眼帘,長長的眼睫在下眼瞼處投下如墨的殘影,使他整個人看起來愈發疲憊:「是我僭越了,我這就去客房門外等候長公主。」
俞雲雙柔媚的鳳眸微眯,面色沉靜地注視著裴鈞離開了客房。
待到俞雲雙梳洗完畢,重新打開客房的木門時,一眼便看到裴鈞背對著客房大門負手佇立,頎長的身形,挺拔的背脊,宛若一隻蓄勢待發的黑豹一般。
聽到了房門響動,裴鈞轉過身來。
「進來吧。」俞雲雙道,讓出了房門口的位置。
兩人一前一後走到客房正中的榆木圓腿八仙桌旁坐下,俞雲雙左手執袖,右手拿壺為兩人各倒了一杯清茶,問道:「你是何時回來的?」
「辰時末。」裴鈞將茶盞捧到手中,「我在殷城通往淮陵的路上尋你未果,回到殷城在守城的侍衛中沒有看到阿珩的身影,猜想他必定已經守到了你,便回來看看。」
俞雲雙沉吟片刻,道:「我昨日為了甩開追兵,並未從官道回殷城,估計便是因為這樣,我們二人才錯了過去。」
「無論怎樣,你沒事就好。」裴鈞笑了笑,漆黑的眼瞳深深地看著俞雲雙。
俞雲雙避開了他的視線。
「我昨日在回來的路上發現了不少追蹤你的騎兵,他們此刻應是沒有料到你已經到達了殷城。」裴鈞似是並不在意俞雲雙的態度,修長的食指沿著茶盞的杯口緩緩滑動,「淮陵侯膝下僅有一子,如今老年喪子,必然不會善罷甘休,你下一步打算怎麼做?」
「回凌安。」俞雲雙慢條斯理地輕啜了一口茶水。
客棧中的茶是用碎茶渣子衝出來的,清淡無味,自然無法與宮中的貢品相提並論。可俞雲雙喝茶的動作卻分外從容雅緻,仿若啜飲的是瓊漿玉露一般:「此事是誰起的頭,便讓誰去擺平,我雖然深陷局中,卻還是有把他拖下水的本事。」
裴鈞面色劃過一絲複雜之色。
「我知你心裡在想什麼。」俞雲雙抬起眼帘掃到了裴鈞的視線,輕笑道,「如今大寧朝內有近憂,外有遠患,我也不會在這個時候拎不清,將淮陵侯的仇憤引至整個寧朝。但我們這麼多年的情分,你也了解我的性子,我亦不會坐以待斃,任由別人往我身上潑髒水。」
「我知道。」裴鈞道,「聖上做的太不明智,此事我不會阻攔你。」
俞雲雙眸光暖了暖。
「雲雙……」裴鈞的手向前伸了伸,卻在將將觸碰到俞雲雙平放在桌上的柔荑時生生頓住,指尖在沉悶的空氣中一劃,改為緊握住面前茶壺的手柄,為俞雲雙將已然空了的茶盞添滿茶。
俞雲雙亦假裝沒有聽到裴鈞方才對她的稱呼,薄唇輕輕抿了抿,紅潤的指尖無意識地在桌上輕點著。
「裴家世代輔佐聖上,鞠躬盡瘁。」過了良久之後,裴鈞主動開口,打破了這一時的沉寂,「先帝曾經說過,開國有將門蘇家,而今有裴家將類,四方且得安平。你可懂我要說什麼?」
「我明白。」俞雲雙指尖輕觸桌面的頻率一亂,索性收回了手,開口道,「將門蘇家先有蘇世清老將軍隨太祖爺開疆拓土,後有毫無敗績的大將軍王蘇逍征戰四方。雖然將門蘇家亦斷在蘇逍大將軍那一代,可直至如今,他的事迹依然廣為人頌。先帝將裴家與蘇家比肩,於裴家來說是莫大的榮耀。只是如今裴家只剩下了你與裴珩二人,而裴珩他……」
俞雲雙說到此處頓了頓:「若要維持裴家聲名不墜,你必須步步為營,不讓裴家捲入一切黨派之爭中。你有你的堅持,我自始至終都明白。」
裴鈞卻搖了搖頭:「我所為的不僅僅是裴家聲名,我所求的是一個太平盛世。」
俞雲雙神色微動。
「但是……」裴鈞線條剛毅的眼眸深深地看向俞雲雙,「我也不會允許任何人傷害你。」
「即便那人是當朝天子?」俞雲雙黛眉微挑問道。
裴鈞頷了頷首,口吻堅定地重複道:「即便那人是當朝天子。」
「在人人避我如蛇蠍的今朝,你能說出這樣的話來,我已經十分感動,不枉我們當初一起長大的交情。」俞雲雙眉眼笑彎,宛如暖日和風,「不過這話以後還是莫要再提了,你這些年來對於裴家的苦心維持我都看在眼中,我不會允許自己去做那最後一根稻草。」
看出裴鈞面上的反駁之色,俞雲雙傲然笑道:「更何況,我也不是什麼稻草,我是無雙長公主。」
俞雲雙說話時,黛眉之下的眼眸似有璀璨的流光在輾轉,竟將從雕花窗牖處斜照進來的艷陽光輝都比了下去。裴鈞的指尖動了動,抬起手來正要觸上那抹光亮,客房的房門處驀地傳來一陣響動,卻是裴珩直接推門而入。
俞雲雙側頭看向門口,只覺得自己方才定然是沒有睡醒,才會將屋外彬彬有禮叩門之人認為是裴珩。
裴珩這小子,在自己面前從來都學不會「叩門」二字。
果不其然,看到了裴珩興沖沖地破門而入的模樣,裴鈞的劍眉向中心一蹙,開口沉聲斥道:「出去!何時學會了叩門何時再進來!」
裴珩顯然也沒有料到自己的大哥這麼快就回來了,幾欲咧到耳朵根的笑容驀地僵住,抬腳進門的動作一頓,一雙桃花眼委屈地看向俞雲雙。
俞雲雙悠然地端起茶盞輕啜了一口,柔媚的面容上表情從容,竟是擺出了一副看也不看他一眼的架勢。
裴珩終於絕望,就著自己抬起腳的動作向後撤了又撤,順手關上了房門。
「讓長公主見笑了。」裴鈞無奈地眨了眨眼眸,對著俞雲雙道。
俞雲雙纖長的睫毛忽閃了兩下,打趣道:「裴小珩什麼性子我哪能不知道?雖說長兄如父,可你總是出征在外,一回來就訓他,也難怪他如此怕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