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對面難識(2)
第6章對面難識(2)
俞雲雙緩步走到秦隱的床榻邊,姿態隨意卻不失雅緻地靠著他榻前的床柱坐到了地上:「本宮確實是無雙長公主。昨日本宮並未對你表明自己的身份,你也沒有對本宮提及你的身份,我們說來倒也算是互不虧欠。」
床榻上的人聞言失笑:「我的什麼身份?」
「秦隱公子。」俞雲雙道,「若不是昨日跟在本宮身邊那人認出了屈易公子,也許到了現在,本宮也不會將你與凌安城內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隱閣聯繫到一起。」
秦隱的口吻卻十分不以為意:「一個掛著招牌的小閣,何足掛齒。」
「小隱入丘樊,大隱住朝市。」俞雲雙道,「公子這個隱字確實高妙,無足輕重的小閣,卻引得凌安城中眾多顯貴爭相拜訪,倒也離奇。」
「本就只是一個做生意的地方,有人有求於我,我便幫他解決煩擾。憑此糊口,倒是讓長公主見笑了。」秦隱口吻溫潤道。
俞雲雙下頜微揚,想尋一個更加舒適的姿勢靠著,只是檀香木的床柱畢竟十分堅硬,無論靠在何處,背後都硌得難受。
帷幔內的秦隱似是能看出俞雲雙的苦惱一般,層層白紗如潮水般流動,一個藤條編織的軟枕便從帷幔中伸出,遞到了俞雲雙的面前。
俞雲雙將藤枕接過,就著窗牖外照入室內的明媚光線打量了一番,開口道:「葯枕?」
「嗯。」秦隱重新靠回自己的床頭,「裡面有決明子、苦蕎皮和五味子,可以靜氣安神。你若是坐著不舒服,便靠著它吧。」
「那本宮可要當心,莫要與你說著說著便睡著了。」俞雲雙打趣道。
「若是真的想睡,也需有高枕,才可無憂。」床榻上,秦隱勾了勾嘴角,眸光有如一片繁星涌動的夜空,話鋒一轉問道,「長公主的事情處理得如何了?」
即便他沒有明說,俞雲雙卻懂了,搖了搖頭道:「此事本宮不打算親自處理。」
秦隱一頓:「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確實是個好主意。」
「與公子說話果然輕鬆。」俞雲雙道,而後她笑意盈盈地看向秦隱,但轉念一想自己無論是什麼神態,隔了一層帷幔后的他都看不到,便也收斂了笑意,緩緩道,「不過若是當時公子沒有點出問題出在那熏香上,本宮也無法如此輕易地尋到解決問題的方法。」
「我也只是對長公主當時所講的新婚夫君暴斃一事心生好奇,才會多注意了些。」秦隱道,「今上能謀劃出如此一石二鳥的方法,其實也算是個妙人。」
「妙人?」俞雲雙眸光一凝,搖頭笑道,「也是,若本宮不是那個被算計之人,怕是也會如此認為。」
秦隱向前傾了傾身,開口問道:「長公主對於此事,怕是還無法釋懷吧?」
「那是必然。」俞雲雙坦然承認道,「任誰被自己從小寵愛的弟弟算計,也不會如此快釋然。」
秦隱聞言卻沉默了。
俞雲雙側頭看向帳中,調侃道:「怎麼,莫不是秦隱公子也有個如此的弟弟,所以感同身受?」
秦隱音色清朗道:「秦隱孑然一人,已然沒什麼親人在世。」
秦隱說這話的口吻十分淡漠,卻引得俞雲雙一陣唏噓。俞雲雙與俞雲宸和睦相處了十多年,關係卻在先帝駕崩那日一朝破裂,如今這世上唯一的一個至親之人處處針對她,也不知道是自己這般辛苦一些,還是秦隱那般凄涼一些。
熏籠上的葯壺雖然已經被人拿起,內室瀰漫著的葯香卻久久沒有散去,隨著熏籠裊裊溫熱在屋內一層一層化開。俞雲雙靠在床腳的床柱上,而秦隱則靠在床頭,兩人之間隔著一道月白色的紗幕,一時間各懷心思,誰都沒有說話。
半晌之後,俞雲雙梳理好了心情站起身來,將一直墊在背後的藤枕拿起,對著秦隱道:「你將蒙叔支走便是為了與本宮說這些?快些將葯喝了吧,若是完全放涼了,對胃不好不說,藥效也沒有那般好了。」
帷幔卻一絲起伏都沒有,放在床沿的白釉瓷碗也沒有被人重新拿起來。
俞雲雙轉了轉有些發僵的脖頸,見狀詫異道:「難道你是真的怕苦?」
「長公主這一路上雖然沒有刻意隱瞞身份,但是如今畢竟身負淮陵世子一案,自然越少人知道長公主的身份越好。」秦隱說完,低咳了一聲,這聲咳與其說是因為病情,倒不如說是在掩飾尷尬,「我雖然確實有將蒙叔支開與長公主說幾句話的心思在,但我若只是隨口一說,蒙叔也不會這般容易地離開。」
俞雲雙紅潤柔軟的指尖輕觸著手中枝條柔韌的藤枕,失笑道:「原來如此,不過比起公子替本宮考慮這麼多,本宮倒是覺得公子如此怕苦這件事更加有趣一些。」
秦隱撐著床榻坐直,聽到俞雲雙的調侃,有些尷尬地側過臉面向床榻的內側。
俞雲雙顯然也注意到了他的動作,倒也不再打趣他,開口一本正經道:「不過還是多謝公子在殷城中為本宮瞞下身份。」
秦隱轉回頭來:「此事無須謝我,反正瞞得過初一,瞞不過十五,再過不了幾日,不只是殷城,只怕連凌安城都會傳出淮陵世子在與長公主大婚當夜暴斃的消息。正如長公主所說,這般離奇的事情,坊間最愛流傳。」
俞雲雙嘴角的笑意一僵:「我方才也只是調侃了你兩句,你卻處處將刀子往本宮心口上戳。」
從鼻腔間傳來的輕笑聲十分悅耳,沾染著滿室的淡淡葯香,風流無邊。
俞雲雙纖長濃密的睫毛忽閃了兩下,對著秦隱道:「其實本宮自從今日進了你的屋子便十分好奇,傳聞中你無論見誰,中間都會隔一道屏風,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秦隱頓了頓,而後口吻半真半假道:「可能,是因為我的面目十分丑吧。」
俞雲雙輕哼了一聲,將手中的藤枕正正擲向了帷幔的縫隙。
層層帷幔被藤枕所帶起的勁風掀起,卻在將將拂開最後一層紗簾的時候,被床榻上的人穩穩接住,月白色的輕紗如瀑一般重新垂下,將床榻嚴嚴實實地遮蓋住。
俞雲雙目不轉睛地盯著床榻之中,卻連那人的指尖都沒有看到。失望地嘆了一口氣,俞雲雙擺手道:「罷了,既然你這般謹慎,必定有什麼難言之隱。」
秦隱口吻帶著幾分柔和:「多謝長公主。」
「時辰已然不早,本宮也該走了。」俞雲雙抬眼透過鏤空雕花的窗牖看向外面的天色,「待到蒙叔回來,還請公子替本宮向他道聲別。」
秦隱眸中的笑意微微收斂,開口問道:「你要回凌安了?」
「若是此刻再不走,只怕又要在殷城多留一日了。」
「一路順風。」秦隱說完,泛著淡淡琥珀色的眼眸輕輕一轉,勾出一抹精緻弧度。將已經快要走至門外的俞雲雙喚住,秦隱道,「長公主既然知道隱閣,必然知道隱閣在凌安城什麼地方。」
「確實知道。」俞雲雙轉過身來問道,「怎麼了?」
「長公主莫要忘記還欠著我兩件外衫。」
俞雲雙聞言瞪大了眼睛:「堂堂隱閣的閣主,要什麼沒有,難道還缺兩件外衫?」
「缺的。」秦隱清朗的聲音帶著三分笑意七分嚴肅道,「長公主也知道我的身體十分孱弱,每月花在草藥上的銀兩便不計其數,更何況還要時不時做做面子上的功夫。長公主月俸不低,應該也不缺那兩件外衫吧?」
「自然是缺的。」俞雲雙撇了撇嘴,眼角微挑,鳳眸明若秋水,「本宮不僅缺外衫,還缺錢。待本宮一回到凌安,便將那兩件外衫拿去當鋪當了,你若是還想要,便派人一家挨著一家地去當鋪尋吧。」
話畢,俞雲雙薄唇微勾,笑意竟比窗牖外午後艷陽的光輝還要耀目幾分。又向著被月白紗幕遮掩的帷幔掃了一眼,俞雲雙從鼻腔中漾出一聲輕笑,這才步履悠然地出了秦隱的廂房。
俞雲雙離開秦隱公子的家宅,並未讓人相送,一路步行著回到殷城客棧,一個時辰正巧過去。
裴鈞已然從殷城太守處回來,此刻正坐在自己客房的榆木圓腿八仙桌旁閉目養神候著二人。當俞雲雙邁著輕緩的步子走進客房時,裴鈞那雙璨如曜石的眼眸倏地睜開,眸光清澈地看向俞雲雙,一點兒都不似剛從小憩中清醒過來的迷濛模樣。
「長公主。」裴鈞蹙著眉頭看向俞雲雙的身後,「怎麼就只有長公主一人回來了,阿珩呢?」
俞雲雙狹長的鳳眸一轉,便猜到了裴珩為何到了現在都沒有回來。美人在側又逢離別之際,那人若是話不多一些,倒還真的不像是他平日里的性子了。
心中雖然這般想著,俞雲雙口中卻還是輕描淡寫道:「我與裴小珩分頭行動,我去尋了秦隱公子探望他的病情,而裴小珩去向那位精通毒術的高手詢問。我們二人相約一個時辰后在客棧匯合,想必他也馬上回來了。」
話音方落,便聽到客房外的木製階梯上傳來一陣又急又重腳的步聲,那人應是一步三四個階梯地向上竄,待到俞雲雙轉過視線看向客房門口時,他已然從敞開的大門處沖了進來。
伸手一抹額頭上的汗水,裴珩喘著大氣看著二人道:「我回來了。」
裴鈞森冷的眸光掃了裴珩一眼。
裴珩立刻屏住了呼吸,緊繃著背脊一動不動地杵在原地。
「回來便好。」俞雲雙的視線在裴家兄弟之間掃了一圈,淡淡地說道,「我們即刻出發,正巧可以在明日黎明時分到達凌安城。」
「我去牽馬。」裴鈞以手撐著身子從八仙桌旁站起來道。
待到裴鈞出了客房,裴珩之才將方才那憋在胸口沒呼出來的半口氣喘了出來,拍著胸口慶幸道:「幸好回來的及時,否則又要被大哥狠狠地訓斥一頓。」
俞雲雙從他的手中拎過包裹,拆開來粗略翻看了一下裡面的霞帔,開口問道:「阿顏姑娘是如何說的?」
「與秦隱公子說的一模一樣。」裴珩伸手越過了俞雲雙,端起了八仙桌上的裴鈞倒好的茶盞仰頭一口飲盡,而後似是依然覺得不解渴,又倒了一盞涼茶猛灌了下去,這才用袖子胡亂地擦了擦下頜處的茶水繼續道,「阿顏說那個毒確實叫作暗香,可以通過氣味滲入身體髮膚。但是這般的毒害人十分不易,除非十分濃厚且處於密閉的房間,否則不會使人立刻斃命。」
話畢,裴珩口中「嘖嘖」了兩聲,上上下下掃了俞雲雙一圈道:「我說雲小雙你也真是福大命大,淮陵世子那般身強體壯都倒下了,你卻依然頂著那張從容淡定的臉逃了出來,『禍害活千年』這句話誠不欺我。」
俞雲雙沒好氣地在裴珩的背上輕推了一把:「莫要啰唆,快些出去吧,你可別忘記了今日你還自己主動送上了一個把柄在我手裡。」
裴珩桃花眼中流動的波光一滯,而後嬉皮笑臉道:「我這便出去,這便出去,你可莫要與我大哥提阿顏。」
俞雲雙沒有搭理他,徑直攤開包裹,從床上將一件摺疊得很齊整的男子外衫拿過來放入包裹中。
裴珩原本是打算直接離開的,見狀便又竄了回來,指著那件外衫道:「雲小雙,這外衫不是秦隱公子的嗎,你還要留著?今日你聽到他情況不好的消息,便將我一人扔下前去看他,我怎麼看怎麼覺得你待他挺上心的。」
俞雲雙將包裹重新打結,聞言一雙眼角微挑的鳳眸睨向裴珩,開口道:「我待他可沒有你待阿顏那般上心。若是你真的話多得說不完,我便與你大哥去說說,讓他將你直接留在殷城好了,我猜你必定還有一肚子的話要對阿顏說,等你說完了再回凌安也是一樣的。」
「別別別。」裴珩匆忙擺手道,「我閉上嘴隨你一同出去便是。」
俞雲雙嘴角一勾,將包裹扔給了裴珩,讓他背著,轉身走出了客房大門。
裴鈞已然牽出了三匹上等的汗血寶馬,毛色是油光水亮的棗紅色,一看便是早就為歸程做好了準備。
俞雲雙從他的手中接過馬韁,對著他頷首淺笑,動作輕盈翻身一躍,跨到了馬背之上。
裴鈞一馬當先在最前方引路,俞雲雙便在不遠處緊緊跟著他,裴珩不敢跟他大哥離得太近,便遠遠落在了兩人的後方。待到俞雲雙終於和裴鈞拉開了距離,裴珩又湊了上來,看著俞雲雙欲言又止。
「怎麼了?」身下馬匹的速度風馳電掣一般,為了不讓滾滾的馬蹄聲將話音淹沒,俞雲雙只能微微提高了嗓音問道。
裴珩忐忑不安地掃了前方的裴鈞一眼,嘴唇張張合合了許久,最終還是隔著半匹馬的距離湊到了俞雲雙的身邊,踟躕不定道:「雲小雙啊,你覺得阿顏和那個隱閣的屈易,究竟是什麼關係?」
俞雲雙似笑非笑道:「今日你與她相處了那麼久,連這句話都沒有問出口?」
裴珩俊秀的面龐漲得通紅,支支吾吾道:「我與她……其實也沒說上幾句話。」
「原來如此。」俞雲雙鳳眸迎著晚霞,閃著不懷好意的微光,「那兩人既然能同處在一輛馬車之中,在我看來,關係定然不一般。」
裴珩緊握著馬韁的手一松,險些從疾奔的駿馬上跌下來,所幸俞雲雙就在旁邊,眼疾手快將他扶住,這才撿回了他的一條小命。
「不一般?」裴珩的臉瞬間垮了下來,小聲哀號道,「不就是共乘了一輛馬車,怎麼便不一般了?」
俞雲雙看了他這副失魂落魄的模樣,倒也不忍心再開口打擊他。
裴珩思忖了許久,兩條眉頭幾欲擰成一條線,突然他轉了轉眼珠,暴喝道:「不對!你與那秦隱公子也共乘過一輛馬車,這麼說來你們的關係不也不一般了嗎?」
一直御馬在前方不遠處的裴鈞背脊倏然一僵,在馬上回過頭來,正與俞雲雙那對弧線流暢的鳳眸對上。
裴珩一手牽著馬韁,另一隻手飛快地捂住了嘴。
俞雲雙收回了視線,笑著睨了裴珩一眼。
「我……」裴珩面色有些發白,「大哥是不是聽到了?」
「你吼那麼大聲,十裡外的阿顏都聽到了。」俞雲雙嗤笑道,而後一夾馬腹,繼續前行。
從殷城到凌安城的道路俞雲雙走過數十次,是以將時間估摸得十分准。三人披星戴月趕路,待到正寅時,已然趕到了凌安城門口。
守門的侍衛此刻正睡眼惺忪地看著城門,見到這一行三人迎著赤紅壯麗的朝霞由遠及近,原本還想將他們攔住問話,但是當看清了當先那人線條硬朗的面容時,匆忙恭敬地退到城門邊,讓出了整個大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