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第二十章上海人(5)
毋庸諱,上海的下層社會並不具備國際的文化追求。***但長期置身在這麼一個城市裡,久而久之也養成了對一般文化的景仰。上海也流行過「讀書無用論」,但況與外地略有不同。絕大多數家長都不能容忍一個能讀上去的子女自行輟學,只有對實在讀不好的子女,才用「讀書無用論」作為借口聊以自慰,並向鄰居搪塞一下。
即使在「文革」動亂中,「文革」前最後一批大學畢業生始終是視點集中的求婚對象,哪怕他們當時薪水很低,前途無望,或外貌欠佳。在當時,這種對文化的景仰帶有非實利的盲目性。最講實利的上海人在這一點上不講實利,依我看,這是上海人與廣州人的顯著區別之一,儘管他們在其他方面頗為接近。
七
上海文明的心理特徵還可以舉出一些來,但從這幾點,已經可以看出大概。
有趣的是,上海文明的承受者是一個複雜的群體。有的人居住在上海很久還未能皈依這種文明,有的人則進入不久便神魂與共。這便產生了非戶籍意義上,而是文化心理意義上的上海人。很多文化人分不清這個界限,武斷地論述著這個地方的人、那個地方的人,是沒有意義的。
無疑,上海人遠不是理想的現代城市人。一部扭曲的歷史限制了他們,也塑造了他們;一個特殊的方位釋放了他們,又制約了他們。他們在全國顯得非常奇特,在世界上也顯得有點怪異。
在文化人格結構上,他們是缺少皈依的一群。靠傳統?靠新潮?靠內地?靠國際?靠經濟?靠文化?靠美譽?靠實力?靠人?靠效率?他們的靠山似乎很多,但每一座都有點依稀朦朧。他們最容易洒脫出去,但又常常感到一種洒脫的孤獨。
他們做過的或能做的夢都太多太多。載著滿腦子的夢想,拖著踉蹌的腳步。好像有無數聲音在呼喚著他們,他們的才幹也在渾身衝動,於是,他們陷入了真正的惶恐。
他們也感覺到了自身的陋習,憬悟到了自己的窩囊,卻不知挽什麼風,捧什麼水,將自己洗滌。
他們已經傾聽過來自黃土高原的悲愴壯歌,也已經領略過來自南疆海濱的輕快步履,他們欽羨過,但又本能地懂得,欽羨過分了,我將不是我。我究竟是誰?
該做什麼?整座城市陷入了思索。
前年夏天在香港參加一個國際會議,聽一位中國問題專家說:「我做了認真調查,敢於斷,上海人的素質和潛力,未必比世界上許多著名的城市差。」這種激勵的話語,上海人已聽了不止一次,越聽心裡越不是滋味。
每天清晨,上海人還在市場上討價還價,還在擁擠的公共汽車上不斷吵架。晚上,回到家,靜靜心,教導孩子把英文學好。孩子畢業了,出息不大,上海人嘆息一聲,撫摸一下自己斑白的頭。
八
續寫上海新歷史,關鍵在於重塑新的上海人。重塑的含義,是人格結構的調整。對此,請允許我說幾句重話。
今天上海人的人格結構,在很大的成分上是百餘年超濃度繁榮和動亂的遺留。在二十世紀前期,上海人大大地見了一番世面,但無可否認,那時的上海人在總體上不是這座城市的主宰。上海人長期處於僕從、職員、助手的地位,是外國人和外地人站在第一線,承受著創業的樂趣和風險。眾多的上海人處於第二線,觀看著,比較著,追隨著,參謀著,擔心著,慶幸著,反覆品嘗第二線的樂趣和風險。
也有少數上海人衝到了第一線,如果成功了,後來也都離開了上海。
直到今天,即便是上海人中的佼佼者,最合適的崗位仍是某家跨國大企業的高級職員,而很難成為氣吞山河的第一總裁。上海人的眼界遠遠超過闖勁,適應力遠遠超過開創力。有大家風範,卻沒有大將風範。有鳥瞰世界的視野,卻沒有縱橫世界的氣概。
因此,上海人總在期待。他們眼界高,來什麼也不能滿足他們的期待,而到手的一切又都不願意放棄。他們不知道,什麼也不放棄就什麼也得不到。對於自己的得不到,他們只能靠牢騷來聊以遣懷。牢騷也僅止於牢騷,制約著他們的是職員心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