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第二十三章我本是樹(2)
這裡有一棵新樹還不大精神,一位火槍手向我介紹:「這是哥們兒,兩個月前喝醉了再也不理大家了,現在還沒有醒透呢。***」
面對前方那棵古樹,陪著我們的火槍手停止了說笑。原來那是這個部落世襲苗王滾內拉的生命樹,也是這個山頭最尊貴的神樹。火槍手們用苗語恭敬地稱它為「杜霞冕」。
反正,不管尊卑長幼,全都在這個山頭盤根錯節地活在一起了。這兒的家譜總是沾滿了露水,這裡的村史總是環繞著鳥鳴。村寨里的哪一個人遇到了憂愁或是喜樂,只要在樹叢中一站,立即成了祖祖輩輩的事、家家戶戶的事。這裡是村寨的延伸,也可以反過來說,村寨從這裡生成。
現在,世界各國的智者面對地球的生態危機都在重新思考與自然的關係,但在這裡恰恰沒有這種關係。人即是樹,樹即是人,全然一體,何來關係?
這也從根本上改變了人們的生死觀念。既然靈魂與軀體都與樹林山川全然一體了,那又何來生死?陶淵明所說的「托體同山阿」,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我也算是一個走遍世界的人了,卻實在想不出世上還有哪一種生死儀式,優於這裡讓人與樹緊相交融的生命流程。在別的地方,「雖死猶生」、「萬古長青」、「生生不息」是一種誇飾的美,但在這裡卻是事實。
「生也一棵樹,死也一棵樹。」這麼樸素的想法和做法,是對人類生命本質的突破性。世上那麼多宗教團體和學術機構從古至今都在研究生命的奧秘,現在我抬頭仰望,這個山頭的衝天大樹,正與遠處那些暮色中的教堂、日光下的穹頂、雲霞中的學府,遙相呼應。
比來比去,還是這兒最為透徹,透徹到了簡明。
因此,我要告訴全世界的生命思考者:這個苗寨,在中國貴州省從江縣,貴陽東南方向四百公里,貼近廣西。
三
很多年前北京造一座紀念堂,這裡有一棵老香樟樹被征。全寨民眾聽說后,都長時間地跪在這棵老樹前,隆重祭拜。砍伐那天,沒有一個村民在場。北京方面得知這個景十分震驚,立即撥款在老樹原先生長處建造紀念亭,把樹根當做神明供奉至今。
一棵樹,在別處看來只是一段木料,但在這裡不是。這正像甲骨文不是一堆骨料,萬里長城不是一堆磚料。
那樹根龍飛鳳舞,又凝斂成一派尊嚴。我端身鞠躬,向它深深致敬。然後,收拾心,放鬆腳步,隨著火槍手們走回村寨。
路邊的屋裡屋外,有一些婦女在埋頭織綉。在一個場地上,有兩個十四五歲的男孩子在剃頭。這似乎很尋常,我小時候在家鄉也經常看到類似的景象,但火槍手提醒我了——這一剃,小夥子算是成年人了。
原來,這也算是這裡的成年禮。我走近前去,不禁大吃一驚:剃頭用的剃刀,居然與割草打柴的鐮刀一模一樣!顯然仔細磨過,頭頂四周的頭早已剃得乾乾淨淨,露出了青青的頭皮。四周剃凈了,便突顯出了頭頂髻。髻豐茂,盤束在一起,被村民稱為「青山樹林」。
我笑了,心想,用鐮刀割去亂草,把大樹種上頭頂,這就是這裡的成年禮。
成年了就要戀愛。這裡的風俗是由女孩子主動求愛,怪不得這些火槍手走起路來那麼威風,他們每個人身上都掛著好幾個女孩子贈送的相思帶呢。真正的定儀式,是在剛才現我們的鞦韆架上。女孩子們在參天古木間盪著鞦韆,漂漂亮亮地在小夥子們的仰望中施展出百般身段、千般嫵媚。她們有時也抬頭嬌聲叫一句「有客人進村」,現今這個觀察哨的主要功用是觀察腳下的人群。終於見到了意中人,便美目專註不再放過,而擺盪鞦韆的姿態則愈加飄逸,愈加高遠。
目光和目光的對視是確定無疑的:信息,女孩子快速地跳下了鞦韆,或者那個小夥子也爬上相鄰的鞦韆呼應著盪上一陣,再一起跳下,便手挽著手走進樹林。
樹林中,一棵高大的馬尾鬆緊緊地擁抱著一棵柔俏的楊梅樹。歷來村寨里的年輕人都會讓這兩棵樹為自己證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