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第十二章山莊里的背影(4)
三
康熙與晚明帝王的對比,避暑山莊與萬曆深宮的對比,當時的漢族知識分子當然也感受到了,心比較複雜。***
開始,大多數漢族知識分子都堅持抗清復明,甚至在赳赳武夫們紛紛掉頭轉向之後,一群柔弱的文人還寧死不屈。文人中也有一些著名的變節者,但他們往往也承受著深刻的心理矛盾和精神痛苦。
我想這便是文化的力量。一切軍事爭逐都是浮面的,而事到了要搖撼某個文化生態系統的時候才會真正變得嚴重起來。
一個民族、一個國家、一個人種,其最終意義不是軍事的、地域的、政治的,而是文化的。當時江南地區好幾次重大的抗清事件,都起於「削」之事,即漢人歷來束而清人強令削,甚至到了「留頭不留,留不留頭」的地步。頭的樣式看來事小,卻關及文化生態。結果,是否「毀我衣冠」的問題成了「夷夏抗爭」的最高爆點。
這中間,最能把事與整個文化系統聯繫起來的是文化人,最懂得文明和野蠻的差別,並把「韃虜」與野蠻連在一起的也是文化人。老百姓的頭終於被削掉了,而不少文人還在拚死堅持。著名大學者劉宗周住在杭州,自清兵進杭州后便絕食,二十天後死亡,他的門生、另一位著名大學者黃宗羲投身於武裝抗清行列,失敗后回餘姚家鄉事母、著述;又一位著名大學者顧炎武,武裝抗清失敗后便開始流浪,誰也找不著他,最後終老陝西……這些宗師如此強硬,他們的門生和崇拜者們當然也多有追隨。
但是,事到了康熙那兒卻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文人們依然像朱耷筆下的禿鷹,以「天地為之一寒」的冷眼看著朝廷,而朝廷卻奇怪地流瀉出一種壓抑不住的對漢文化的熱忱。開始大家以為是一種籠絡人心的策略,但從康熙身上看,好像不完全是。
他在討伐吳三桂的戰爭還沒有結束的時候,就迫不及待地下令各級官員以「崇儒重道」為目的,向朝廷推薦「學問兼優、文辭卓越」的士子,由他親自主考錄用,稱做「博學鴻詞科」。
這次被保薦、徵召的共一百四十三人,後來錄取了五人。其中有傅山、李顒等人被推薦了卻寧死不應考。傅山被人推薦后又被強抬進北京,他見到「大清門」三字便滾倒在地,兩淚直流。如此行動舉止,康熙不僅不怪罪,反而免他考試,任命他為「中書舍人」。他回鄉后不準別人以「中書舍人」稱他,但這個時候說他對康熙本人還有多大仇恨,大概談不上了。
李顒也是如此,受到推薦后稱病拒考,被人抬到省城后竟以絕食相抗,眾人只得作罷。這事生在康熙十七年,康熙本人二十六歲。沒想到二十五年後,五十餘歲的康熙西巡時還記得這位強硬的學人,要召見他;李顒沒有應召,但心裡畢竟已經很過意不去了,派兒子李慎做代表應召,並送自己的兩部著作《四書反身錄》和《二曲集》給康熙。這件事帶有一定的象徵性,表示最有抵觸的漢族知識分子也開始與康熙和解了。
與李顒相比,黃宗羲是大人物了。康熙對黃宗羲更是禮儀有加,多次請黃宗羲出山未能如願,便命令當地巡撫到黃宗羲家裡,把黃宗羲寫的書認真抄來,送入宮內以供自己拜讀。這一來,黃宗羲也不能不有所感動。與李顒一樣,自己出面終究不便,由兒子代理,黃宗羲讓自己的兒子黃百家進入皇家修史部門,幫助完成康熙交下的修《明史》的任務。你看,即便是原先與清廷不共戴天的黃宗羲、李顒他們,也覺得兒子一輩可以在康熙手下好生過日子了。這不是變節,也不是妥協,而是一種文化生態意義上的開始認同。既然康熙對漢文化認同得那麼誠懇,漢族文人為什麼就完全不能與他認同呢?
黃宗羲不是讓兒子參加康熙下令編寫的《明史》嗎?編《明史》這事給漢族知識界震動不小。康熙任命了大歷史學家徐元文、萬斯同、張玉書、王鴻緒等負責此事,要他們根據《明實錄》如實編寫,說「他書或以文章見長,獨修史宜直書實事」。他還多次要大家仔細研究明代晚期破敗的教訓,引以為戒。漢族知識界要反清復明,而清廷君主竟然親自領導著漢族的歷史學家在冷靜研究明代了。這種研究又高於反清復明者的思考水平,那麼,對峙也就不能不漸漸化解了。《明史》後來成為整個二十四史中寫得較好的一部,這是直到今天還要承認的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