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第十三章寧古塔(2)
殘忍,對統治者來說,先是一種恐嚇,其次是一種快感。越到後來,恐嚇的成分越來越少,而快感的成分則越來越多。這就變成了一種心理毒素,掃蕩著人類的基本尊嚴。統治者以為這樣便於統治,卻從根本上摧殘了中華文明的人性、人道基礎。這個後果非常嚴重,直到已經廢止酷刑的今天,還沒有恢復過來。
現在可以說說流放了。
與殺相比,流放是一種長時間的折磨。死了倒也罷了,可怕的是人還活著,種種殘忍都要用心靈去一點點消受,這就比死都繁難了。
就以當時流放東北的江南人和中原人來說,最讓人受不了的是流放的株連規模。有時不僅全家流放,而且禍及九族,所有遠遠近近的親戚,甚至包括鄰里,全都成了流放者,往往是幾十人、百餘人的隊伍,浩浩蕩蕩。
別以為這樣熱熱鬧鬧一起遠行並不差,須知道這些幾天前還是錦衣玉食的家都已被査抄,家產財物蕩然無存,而且到流放地之後做什麼也早已定下,如「賞給出力兵丁為奴」、「給披甲人為奴」,等等,連身邊的孩子也都已經是奴隸。一路上怕他們逃走,便枷鎖千里。我在史料中見到這樣一條記載:明宣德八年,一次有一百七十名犯人流放到東北,死在路上的就有三分之二,到東北只剩下五十人。
好不容易到了流放地,這些奴隸分配給了主人,主人見美貌的女性就隨意糟蹋,怕其丈夫礙手礙腳就先把其丈夫殺了。流放人員那麼多用不了,選出一些女的賣給娼寮,選出一些男的去換馬。
最好的待遇是在所謂「官莊」里做苦力,當然也完全沒有自由。照清代被流放的學者吳兆騫記述,「官莊人皆骨瘦如柴」、「一年到頭,不是種田,即是打圍、燒石灰、燒炭,並無半刻空閑日子」。
在一本叫《絕域紀略》的書中描寫了流放在那裡的江南女子汲水的鏡頭:「舂餘即汲,霜雪井溜如山,赤腳單衣悲號於肩擔者,不可紀,皆中華富貴家裔也。」在這些可憐的汲水女裡面,肯定有著不少崔鶯鶯和林黛玉,昨日的嬌貴矜持根本不敢再回想,連那點哀怨悱惻的戀愛悲劇,也全都成了奢侈。
康熙時期的詩人丁介曾寫過這樣兩句詩:
南國佳人多塞北,
中原名士半遼陽。
這裡該包含著多少讓人不敢細想的真正大悲劇啊!詩句或許會有些誇張,但當時中原各省在東北流放地到了「無省無人」的地步是確實的。據李興盛先生統計,單單清代東北流人(其概念比流放犯略大),總數在一百五十萬以上。普通平民百姓很少會被流放,因而其間「名士」和「佳人」的比例確實不低。
如前所說,這麼多人中,很大一部分是株連者,這個冤屈就實在太大了。那些遠親,可能根本沒見過當事人,他們的親族關係要通過老一輩曲曲折折的比畫才能勉強理清,現在卻一股腦兒都被趕到了這兒。在統治者看來,中國人都不是個人,只是長在家族大樹上的葉子,一片葉子看不順眼了,證明從根上就不好,於是一棵大樹連根兒拔掉。我看「株連」這兩個字的原始含義就是這樣來的。
樹上葉子那麼多,不知哪一片會出事而禍及自己,更不知自己的一舉一動什麼時候會危害到整棵大樹,於是只能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如此這般,中國怎麼還會有獨立的個體意識呢?
我們也見過很多心底明白而行動窩囊的人物:有的事,他們如果按心底所想的再堅持一下,就堅持出人格來了,但皺眉一想妻兒老小、親戚朋友,也就立即改變了主意。既然大樹上沒有一片葉子敢於面對風的吹拂、露的浸潤、霜的飄灑,那麼,整個樹林也便成了沒有風聲鳥聲的死林。
三
我常常設想,那些當事人在東北流放地遇見了以前從來沒有聽見過、這次卻因自己而罹難的遠房親戚,該會說什麼話,有何種表?而那些遠房親戚又會作什麼反應?
當事人極其內疚是毫無疑問的,但光內疚夠嗎?而且內疚什麼呢?他或許會解釋一下案,但他真能搞得清自己的案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