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水滸》消失在2005

第15章 《水滸》消失在2005

第15章《水滸》消失在2005

1

要從《水滸》卡片說起。

每袋乾脆面附贈有一張蒙膠卡片,天罡三十六,地煞七十二,一個個名字我現在還記憶猶新。就像龐麥郎唱的,有些事我都已忘記,可我現在還記得,記得那每一張卡,還有那一條消失的河。

為了收集齊全套,當時很多人都在到處換卡,一些稀有卡種被炒得極高。倒賣水滸卡讓那時候的一波小夥伴走上了致富小康之路。有的小夥伴只顧著玩卡,有的卻注意到了商機,說起來,人與人的不同很早就出現。

花椒是少數的、持有稀有卡的失意者。

「這個城市的下水道系統是有問題的。」

不知道是不是這個理由,後來他成為了一個市政工程師,研究每一個城市的下水道。

花椒曾有張極為稀有的宋江金卡,很讓人羨慕。在一次花椒外出時不慎被帶出褲袋,穿過下水道蓋子縫隙落入污水,宋江駕駛滾滾黑水離他而去。

我安慰他:「沒事。宋江怎麼說也是個大頭目,不甘於屈居你之下,估摸是順著下水道回梁山水泊當老大了。」

花椒閉上眼,滿臉痛苦咀嚼手中烤串。自從宋江不見后,他就有些自暴自棄,將每一串烤串都玩命地裹上花椒粉和辣椒末,讓深入舌根的麻辣來減緩心痛。這導致花椒在後來的一段時間裡,舌頭辨別不出味道,清淡了很長時間才恢復。

小段也從他盤子里挑了一串烤串說:「對啊,本命卡還在就好。」

本命卡是很多人私下的稱呼。因為在學校里每個人都會被取外號,所以倒不如硬氣一點兒率先出手,給自己選一個威風的稱號,讓其他人無名可取。本命卡稍作修改就成了外號。

花椒摸出他的本命卡看了看,短命二郎阮小五。他媽常常叫他「短命的」。乾瘦的花椒格外迷戀赤裸上身的強壯男人,他喜歡這個稱呼。

小段用牙撕掉最後一串兒烤串,摸出一把鈔票說買單。他家是做生意的,也許不是我認識的人里最有錢的,可卻是最願意為大家買單的——有錢又不願意用,和我們有什麼區別?

他本命卡插在胸口內包里。

地狗星,金毛犬段景住,梁山一百單八將最後一位,就是他的本命。開頭我們都一陣鄙視,這樣一個搞馬的有什麼好,根本沒出場幾次。

不過小段自己有不同看法。

他說,段景住曾偷了金國王子的坐騎照夜玉獅子,是一名俠盜。換作如今行情就是偷了迪拜王子的布加迪威龍。

如此來說,段景住就成了一個收藏豪車的,一下子此人形象就高大俊偉起來。

小段越說越來勁,說段景住養馬只是諸多技能之一,他還會諸國語言,至少五門外語,常常作為外交官與外族打交道。還有一個,打仗不會到他這兒,因此又絕對安全。要說梁山好漢最實在的人物,段景住絕對是其中之一。

他不小心說漏了最後一點,被我和花椒大罵貪生怕死,商人秉性。

我自然也是有本命卡的。

典故來自一次偷偷出門。大家都有過這樣的時刻,家裡人希望你安安靜靜看個書、要麼睡個午覺什麼的,你卻被門外的自由吸引。哪怕現在打開網路搜索,也能夠看到若干個「跪求開門不出聲的辦法」的求助。

我只是陷入了每個人都會有的麻煩。

門開了,聲音響了,家裡人察覺了。

僅僅兩三秒腳步聲已經靠近。我此時有兩個選擇,一是不顧一切衝出門,回來挨一頓暴揍;二是老老實實回頭,坦白從寬。

可我都沒有。

我在短短時間裡將身體換了一個朝向,從腦袋對外變成對內,淡定地脫下本就穿好的鞋子。媽媽冷冷看過來,我說:「花椒找我看下他的手工,我就下去了一趟,外頭還真冷。」

然後關上門,搓著手若無其事地回到屋子裡。

我的本命卡是「神機軍師朱武」。

我是大家的狗頭軍師。

花椒捅了捅我的肩膀:「周蕊來了。」

小段裝模作樣地摸出兜里的鈔票一張張點著炫富。

我說:「周蕊,你好。」

她回頭,一雙眼睛里全是疑惑:「你誰啊?」

差點忘了,這個我們共同承認的女神根本不認識我們。

2

初次遇見周蕊是源自一次運動會。

花椒、小段、我被體育老師指揮去為運動員們送水,穿著印有「友誼第一」的傻兮兮的T恤在體育館晃來晃去。

送水隊走到游泳池時,出現了一個狀況。

有個在旁邊加油的同學不知道是腳滑還是故意搶鏡,「撲通」一聲落入泳池。原本這個泳道上的運動員回頭一看迅速折返,她像一尾純白色金魚,雙腳併攏變成尾巴,輕巧而靈敏地滑開水波,反手攬住人,將落水者拉住,游到岸上。

一縷頭髮垂了下來,她用力按壓著落水人的胸口,水滴從下巴一點點滴落,讓人想要幫她擦一擦。她抿緊嘴唇,似乎也在替那人承受嗆水的痛苦。

我們三個都是旱鴨子,純陸地生物,對於水有一種天然排斥。可那一瞬間覺得能游泳真是太好了。在那種時刻,如果周圍都是我們這樣的旱鴨子,大概只能眼睜睜目睹這位失足同學溺水而亡。

人怎麼能像魚一樣游來游去呢?能夠學會游泳的人是英雄。

花椒說:「會游泳太好了。」

小段嘆氣:「不會游泳,如果老媽和妻子同時落水,根本無解啊。」

他倆看著那位身姿優雅的泳者,目不轉睛。

後來我們才曉得那個女生叫周蕊,哪怕冬天也會在游泳館出現。

對於一個人看法往往源自第一印象。我們仨當時真的被她迷住了。多麼英勇的姑娘,如果能夠和這樣的姑娘交朋友,那麼游泳大概也沒有問題了吧。

事實和想象往往背道而馳。

我們仨沒有一個有膽量去說「周蕊你游得好好,不如交個朋友」。我是狗頭軍師,紙上談兵高手;小段則是太喜歡用錢,覺得用錢太浮誇;花椒覺得自己比對方略矮,視野上就處於弱勢,擺不平。

當時我們都把交朋友看成一個麻煩。

怎麼能夠和周蕊交朋友呢。

有了,如果學會游泳,就能夠變成游友了不是嗎?偶爾交流交流游泳經驗,那成為朋友就順理成章了。

本來和周蕊交朋友是為了能夠讓她教我們游泳,現在變成為了和她交朋友而努力學習划水。

我們市很寒磣,只有體育館里一個像樣的游泳池,可如果去那兒就會被周蕊看到狗刨的醜陋姿態。其他地方要麼不對外開放,要麼就太遠,一來一回根本沒法子。

於是我們想到了不遠處的濱河。

我知道,我知道。

這是每天喇叭幾乎都會說的話:請同學們不要私自下水,將自己陷入危險之中,歷年溺水的孩子手牽手可以繞赤道一周。

只是,天天說股市有危險,還是那麼多人投到裡面不是嗎。況且我們是三兄弟一起出馬,連環馬,比較安全。

將游泳圈抽掉氣收起來放書包里,放學后我們就集合在濱河,重新吹脹,然後將自己塞進游泳圈裡在河面晃蕩。

濱河是一條蜿蜒穿過城市一角的河流,兩旁是綠化帶、防洪堤、小樹林。水並不深,只要不走到中央位置。我們在水面差不多齊唇位置停住,然後划水。

夏日炎炎,我們就套在游泳圈裡隨波逐流,將皮膚晒成古銅,漸漸胸口和胳膊少了些病態的白,一個個有了些男子漢的氣勢。大家開始還會打鬧,潑水吐口水,後來都安靜下來,靜靜閉眼享受太陽的最後一點兒熱度和水下涼爽產生的「冰火兩重天」。

偶爾我們也會想起,這樣學下去,什麼時候才能夠成為周蕊的游友?這樣下去,真的能夠成為游泳英雄嗎?

取下游泳圈大家都不願意下水,於是游泳的計劃也就作罷。不要和自己過不去嘛,休息,先休息一陣。游泳,總有一天會學會的。就和長大一樣,不是你努力就會長更快。

哪怕我自稱神機軍師,可是身上的痕迹還是被媽媽發覺,狠狠訓了一頓,我寫了保證書貼在大門內側,賭咒發誓絕不下水。好在父親長期出差,不然我肯定少不了一頓老拳。

3

濱河臨近夜晚時最美,水面倒映著夕陽。天上是還沒褪去的火,下頭波光粼粼的綠,小樹林里情侶開始聚集,互相品嘗味道。

花椒眼睛最賊,找到了一個很好的觀察位置,可以看到那些男男女女偷偷親熱的畫面又不會被發現。我那時因為一件事而心神恍惚,有一段時間沒有去。

我的精神全集中在周蕊家。

她住在學校外不遠的拐角處筒子樓,這一點我們都知道。不過我的目標不是她,而是她家的另一個姑娘。長頭髮,尖下巴配合白皙臉蛋,上唇微微有些翹起,不像周蕊那麼青澀,一顰一笑都散發出讓人著迷的咖啡味。在她面前,周蕊小了一大截,常常撒嬌,就像個什麼都不懂的小姑娘。倆人很像,也許她就是幾年後周蕊的樣子。

在現在的周蕊和未來的周蕊面前,我始亂終棄,選了後者。

我知道她是周蕊的姐姐周菱,大學畢業,正在本市某個學校實習。之前說周蕊是女神不過覺得好玩,看到周菱我發現自己心裡怦怦亂跳,根本不敢抬頭與她對視。

如果這都不是喜歡,那麼大概就是我有心臟病。

2005年,我15歲,喜歡上了一個幾乎不可能喜歡我的人。我不夠高大威猛,渾身黑得像炭,家裡沒有白馬,沒有布加迪威龍,沒有王室血統。我為了能夠打消自己的妄想,開始轉移注意力——看《水滸傳》。

從遊戲或者卡片開始接觸《水滸》和《三國》,大概很多男生都是如此。媽媽告訴我,老不讀《三國》,少不讀《水滸》。因為《三國》需要雄心壯志,老年人最懈怠;《水滸》又黃又暴力,少年讀了容易受影響。

她不說還好,一說我就更來興趣了。

媽媽很憂心,讓父親遠程電話來訓話。

父親說,喜歡什麼就要堅持,不管再困難也要想辦法。但是,不要三心二意。我說我懂了。從小到大我對父親都很尊重,他說一不二,嚴於律己,這樣的人說出的話往往很有用,讓人信服。

「水滸傳」三個字就是一個小典故,翻譯過來就是水邊發生的故事。「水滸」兩字取自「率西水滸,至於岐下」,《詩經》中說周太王[5]率部遷徙,指的是反抗統治。所以,水邊的故事講述的是反抗統治的英雄故事。

我發現我們幾個竟然和「水滸傳」有了難言之緣。先是卡片,然後是本命牌,現在又是水邊的故事。命運安排是不能阻擋的。

當我興奮地告訴花椒和小段,他們卻已經將濱河練水變成了一項偷窺運動,完全忘記了初衷。

花椒手持望遠鏡躲在一顆大石後面說:「游泳什麼時候都可以,看到班主任被他女朋友打耳光可難多了。」

我大驚:「什麼?這麼重要的事情竟然都不告訴我!」

小段調著手裡的數碼相機焦距:「你天天都不來,丟了魂兒一樣。怎麼樣,成天在周蕊門下晃,有沒有什麼收穫?」

「收穫?有的。至少知道她們家的內衣都喜歡白色。」

小段丟給我幾張相片,都是一些情侶的高光時刻。第一張就是班主任被女友甩了一巴掌,他摸著臉滿臉無辜。有一張是小樹林里兩個男的抱在一起,十分驚悚。還有一張……

我看著手裡這張照片,滿嘴都是酸牛奶味,心裡彷彿有一根刺在戳來戳去。

「周菱。」

相片抓得有些花,可是我對於她的臉早就記得清清楚楚,不會錯。她對著一個男人捂嘴而笑,笑顏如花。我看過她那麼多次,都是淡淡的安靜笑臉,從來沒有這麼放肆活潑。

花椒插話:「嗨,你不知道。這個女的可喜歡親嘴了,一親嘴要親十幾分鐘,都不換氣的。超級厲害。」

小段嘆道:「可惜只抓到這一張,相機沒電了,我靠。」

我將這張照片留下,天天詛咒那個男人落水而亡。

4

周蕊曾告訴我,要想學游泳,最重要的就是要學會換氣。露出水面儘可能呼吸,潛入時則放鬆閉住口鼻,保持節奏,這樣才能夠游得遠遊得久。她當時還炫耀說自己天生就會,教練看到她都非常吃驚。

我惡毒地想,不換氣的功夫她們家裡的確是遺傳。

對周蕊沒有興趣后,我和她說話自然起來。她看到我身上黑赤赤的曬痕,知道我在練水,好奇問我在哪兒露天游泳。

我說:「要你管。」

她也不在意,只是說有什麼游泳不懂都可以來問她。

我只想問她,你姐姐的男朋友叫什麼名字,有沒有一個帥氣如我的外號。這大概是我唯一能夠贏他的地方。可惡,連接吻憋氣的功夫我都不如他。

我跟著花椒和小段在濱河附近蹲點了好些天,看到不少奇葩事。比如對著河流拉屎的小屁孩,走著走著不小心落水的笨狗,以及一些小規模的混混鬥毆——並沒有想象中一擁而上的熱血,都在那裡放狠話,看著太陽差不多落山就各自回家各找各媽。

他們看得津津有味,不斷摁下快門。我卻一直在等著周菱,可我又多麼不希望她再出現。

然而她還是來了。

花椒興奮地用力拍我:「那個親嘴高手又來了,快看快看。」

我奪過望遠鏡,看到她在一處樹下。周菱正和那人說著什麼,不停在笑,躲躲閃閃,最後兩個人的頭交錯在一起,就像兩頭靠在一起休息的長頸鹿。我看得很難過,卻又移不開眼睛,無比希望周菱能夠給那個不要臉的男人一巴掌:我可不是這麼隨便的女人,流氓!

可她卻沒有。

他們你儂我儂,儂到太陽落山。

周菱和她男朋友換了一個角度繼續。我忍不住扔下望遠鏡,讓花椒心疼得眼淚都出來了。對著那個方向,我撿起一塊鵝卵石用盡全力狠狠丟去,濺起一朵大水花。

他們終於發現了,有些驚慌地看過來。不過我早已將身形藏在石頭後面。

花椒忍不住抱怨:「神經病啊你。」

小段則是吃吃笑:「受到刺激了,看來被周蕊刺得不輕呀。不過沒事,我已經抓拍了一張,比上次清晰多了,讓我看看。」

就在他調著畫面時我一把奪過,擺弄來擺弄去都不知道怎麼刪除,最後摁下一個鍵,畫面閃了閃,再次出現時裡面什麼都沒了。

小段也怒了:「神經病啊你,裡面那麼多照片都沒了!還有我家去峨眉山的旅遊照片!我爸非揍死我。」

我沒有理他們,抓起書包朝著家裡跑去。

聲音離我越來越遠。

5

兩天後,周蕊主動找到我。

她特地將我拉到了教室外的走廊,找了個僻靜角落。

「你們是不是偷拍我姐了?」

她聲音有些氣憤。

怕什麼,又不是明星,有什麼見不得人的。我回答:「沒有的事。」

周蕊看著我的眼睛說:「我姐看到你了,之前你一直在我家周圍晃來晃去……我姐早注意到了,對你有印象的。」

「所以她讓我來找你,希望你別那麼做了,將照片刪掉。」

說到這裡,她也有些疑惑:「你們到底拍了些什麼東西呀?」

我只是冷冷說:「少兒不宜。」

周蕊頓時耳朵都要豎起來:「我姐男朋友嗎,她都不給我介紹,給我看看。」

我回了她一句神經病。

發脾氣是沒有道理的。錯在我們,可是我看著周蕊的眉眼、鼻子、嘴唇總會想起她姐姐周菱,想到她已經有了一個能憋氣那麼久的伴侶,心裡就極為不忿。有時候人知道自己錯誤,可就是改正不了,沒有辦法。

該做的還得做。我必須要找花椒和小段拿到剩餘的照片,周蕊來之前,這就是定好的目標。

為了能夠得到他們的諒解,我也說了那人正是周蕊的姐姐周菱,她自己也希望能夠將他們的照片收回,就當只是一個惡作劇。

花椒恍然大悟:「就說為什麼覺得眼熟,原來是姐妹。」

小段則是看了看我,語氣微冷:「你真是夠義氣。摔壞了花椒的望遠鏡,又把我的照片刪得一乾二淨,就是為了能夠在周蕊面前爭表現。真行。」

我有些不好答話。可我所作所為的確像是這樣。

我說:「是我的不對。不過這件事我們本來就做得不仗義,還是將人家的照片還給人家,你那兒還有底片嗎?」

小段翻了個白眼:「我憑什麼告訴你?」

我一下子拽住小段領子將他摁在牆上,幾乎忍不住要揍他。

「打啊,真能耐。打,不打不是人。不打你是狗。」

花椒過來拉開我,勸道:「大家都少說一句。一樣樣來,李×你的確有點不仗義,現在這麼凶沒道理的。」

小段呵呵一笑,臉色發白:「沒別的,我只要你說清楚為什麼摔花椒的望遠鏡。為什麼刪我照片。說清楚朋友就繼續做,不說清楚就別做了。」

我可以說清楚的,可是我沒法說出口。

有的事只能自己知道,多一個人的話你會恨不得滅口。

「都是我的不對,不過現在我只是要把那些照片刪掉。你以前還照過沒有,還有底片沒有?」

小段搖搖頭:「你一直以自我為中心,玩什麼本命牌,不過是以我們的弱來表現你自己的腦子好。《水滸傳》我看過,什麼義氣兄弟到了最後都是分道揚鑣。當老大的想做官,不想再在外頭混來混去,你已經不把我們當作朋友了,連一句話都懶得解釋。走吧,花椒,人家已經被招安了。變成了好人,不再偷偷跟蹤什麼的,恨不得從來沒有去偷窺過。我們這些爛人還是走自己的路。」

花椒回頭看我一眼,那是給我最後的機會。

我讓它從眼前溜走。

我說不出口。

6

從那天後,花椒找過我一次。

他說:「其實已經沒有照片了。小段只是氣的,不願意告訴我。」他邀請我再去濱河看看,說不定大家就和好了。

我非常感激他的好意,我已經不想去了。現在想來,為什麼孩子們都喜歡水呢,不過是因為水自由自在,徜徉肆意。每天被固定軌跡的我們,對於沒有軌道的時間非常渴求。

可哪怕是大名鼎鼎的梁山一百單八好漢也是要被招安的。水邊故事總有結束之日,綠林好漢也免不了鉤心鬥角、壯志難酬,未來是星辰大海,不會在水邊的。

隨著皮膚上的曬痕一點點消退,日子也慢慢到了冬天,萬物寂靜,各自安眠。

班主任當眾宣布:李×獲得本學期最大進步獎勵,獎金若干,大家鼓掌。

然後他非常欣慰地說,這位同學自從不在水邊逗留,成績是突飛猛進,大家要向他看齊。另外兩個同學,你們注意了,我不想再聽到你們在濱河出現,再被什麼事情纏住了。

他用威嚴的眼神敲打了花椒和小段兩下,完全和他被女友打耳光的可憐兮兮樣子判若兩人。

花椒他們之前出了狀況。

雖然我不在,他們還是固定去取景。有次遭遇了一夥不良青年,他們不僅奪走了小段的數碼相機,還將兩人揍得鼻青臉腫丟入水裡,不准他們上岸。

好在有人看見才救了他們。

這事後來鬧得挺大的,倆人變成了反面教材。再次三令五申不要私自下水,以他們的例子說過無數次,倆人的家長也很狼狽。

自從我被招安后,周蕊和我走得越發近了。

她開心地說:「幸好你沒有和他們再混一起,不然就危險了。要我教你游泳嗎?冬泳?」

我說不用,對於游泳我一直沒有什麼幹勁。學會游泳又能怎樣呢,有的人註定和你隔著一道河,你拚命游去,對方只會被你驚走。那不如就站在岸這邊,安安靜靜看著她。

周蕊其實一點兒也不女神,平易近人,是一個目標明確的女孩兒。哪怕和我走得近也沒有表露出一絲絲可能超過朋友的可能。她的目標是成為一個女博士,準確來說,一個漂亮、有好身材的女博士。外界老是諷刺女博士,讓她很不滿。

她不滿說:「每次都覺得你有心事,你哪來這麼多心事?」

我說你快走吧,你的朋友們招呼你回家了。

回過頭來,花椒和小段從我面前走過,沒有一絲留戀。我拉住花椒,他現在是我和小段唯一的紐帶。

「你們聽我一句,別去那兒了,鬧也鬧夠了。」

這次卻是小段回答的:「你好好當你的好學生唄,我們挨揍也是自作自受。」

花椒說:「你錯了,我們準備每天在那兒拍一組照片,是為了……」

話還未說完他就被小段拽走了。

我知道,我們之間裂痕已無法彌補。

7

高一結束的前夕,濱河已經見底。

原因很多,一是大量引進加工企業,用水量巨大;二是污染問題嚴重,導致一條河流變成了泥潭。魚蝦盡喪,臭氣熏天。

就在這時,出現了一條新聞。

兩個學生為濱河請願。他們記錄了整整一年濱河的變化,每天一組照片,全程記下了濱河從市民們散步聊天的去處到水位降低、漂浮物增多、油污漂浮、乾涸見底的過程。一時間造成了極大轟動。

全校都對他們進行了通報表揚。記者們對他們進行了大版面的報道,十分矚目。

他們就是花椒和小段。

然而僅僅如此而已。熱過一個月後該幹嗎依舊幹嗎,濱河已經死了,沒有人能夠讓它復生。只是政府公開譴責那些污染企業,讓它們交了一筆可觀的費用,據說用在建設新的公共設施上。

花椒少見地找到我說:「本以為可以通過這種方式讓濱河重新活起來,怎麼就這樣了呢?怎麼就這樣了呢?之前寄信沒有用,現在大家都知道了,而且都很認同,為什麼都不願意挽回?」

我無話可說,說再多都只是徒增傷感。

對於他們的感受,大概沒有一個人有我這樣的切身體會。震驚、失望、濃濃的不甘和無數日子的消沉,如同失戀。

回到家,我發現周蕊在我家。除她之外,還有那個讓我難過得要命卻無法忘記的人——周菱。

她朝我一笑說:「是李×吧,坐呀。」

我木木地坐在周蕊旁邊,看著他們聊得熱火朝天。

父親給母親介紹:「這就是我們學校新來的自然老師,周菱。周老師科班出身,還願意回家鄉,簡直給學校幫了大忙了。」

周菱優雅地一笑:「多虧了李副校長,我才能夠轉到現在學校工作。」

母親說:「哎呀,大家都吃呀,別顧著說話。」

周蕊低低問我:「怎麼不吃呢?」

我吃不下。

我怎麼吃得下呢。周菱,算是我人生的初戀。

我想起拿到望遠鏡的那一刻,和周菱四目相對、纏綿溫柔的就是我那位「長期出差」的父親。無盡的羞恥和背叛感充斥全身,我唯一的想法就是想把這幅畫面撕碎吞下去,用自己體內彎彎曲曲的腸子永遠地消化掉。

所以我砸掉望遠鏡,刪掉照片,發瘋了一般在城市巷道狂奔。

父親打電話說,喜歡什麼就要堅持,不管再困難也要想辦法,但是不要三心二意。

他做到了前半句,不,或許前半句就是說給自己的,后一句才是送給我的。人怎麼能說著自己根本做不到的事情呢?他為什麼還能夠如此鎮定自若地和母親、周菱坐在一起,卻絲毫沒有異色。

母親知道嗎?假如知道,她又是以什麼理由裝傻呢?

當謊言赤裸裸擺在眼前,我卻沒有力氣去撕破。我無法承受這個後果,我也不知道後果會怎樣,我默默扒飯,像所有傳統家庭的普通孩子一樣。我不是個英雄。

回到自己屋子裡,我翻開《水滸傳》。

此時傳來周蕊懶懶的聲音:「你們男生就喜歡看打打殺殺的故事。」

我看了看她:「這只是個英雄不斷消失的故事。」

沒有了水,「水滸傳」也就不再存在。我們曾經為了能夠如周蕊一樣英勇努力過,荒唐過,他們兩個堅守過,以為每一個英雄都能得到正義的伸張。

可是啊,正義是天上的繁星,你可以收在眼裡,裝在心裡,被所有人驚嘆,就是無法將它傳遞給每一個人心底。所以正義不死,只有英雄在不斷消逝。

少不讀《水滸》,並不是害怕少年看到打打殺殺。怕的是,少年們早早就看到了英雄的結局。

我們的《水滸》消失在2005年。

對此,我無話可說。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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