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奴才
第4章奴才
煙塵滾滾,濃煙盡散,一頭巨大的花豬出現在我面前,如果不是看見它碩大的豬頭,我幾乎認為它是一頭非洲野牛。暗淡的月光下,它身上是火一樣鮮艷的紅色花紋。這不正是我小時候看見的那頭,三更半夜來找老爺子的花豬嗎?
只是這體格差得也忒大了些,我記得那時候它就正常家豬一般大小。
「討厭!哪個在亂喊?」
我還以為是哪個人在說話,轉眼一看,那頭花豬正怒氣沖沖瞪著我,又粗又長的豬鼻朝天一拱,發出一聲尖烈的豬叫,嚇得我猛一哆嗦。這時候,我就眼睜睜的看著花豬步態婀娜的向著我走過來。
我就看著它昂揚著那顆水缸一般大的豬頭,兩個碗口一樣大的朝天鼻孔冒著白氣兒,身上紅白相間的豬毛都一根根豎起來了,每走一步就扭一下屁股,筆直的沖我走過來,我瞧著它的模樣,完全就不知道怎樣形容我的心情。怎麼說呢,它這整個就像是一個身高兩米,膘肥體壯的摳腳巨漢,卻偏偏要學人家十五六歲的小姑娘忸怩,真是要多噁心有多噁心。
我看著它眯成一條縫的眼睛,裡頭泛出一點駭人的光,不知怎麼的,整個身體就僵直了,手腳綳得緊緊的。
正想著,花豬已經走到我面前,我眼前一黑,彷彿頭頂前多了一座小山。還不及我反應,這天煞的花豬就把它的大鼻孔貼在我臉上,呼呼噴熱氣。我緊閉著眼,忽然覺得我整張臉都是濕滑的黏液,惡臭難當。
「你剛才亂喊什麼?」
聽著這聲音,我先是一愣,然後反應過來。兼職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因為我傳入我耳朵的不是甚麼難聽的豬叫,而是黃鶯兒一樣動聽的女子的聲音。
「咦!」
待我將臉上的黏液抹去,眼前忽然一亮,那頭巨大的花豬不見了,映入眼帘的竟是一個窈窕的女子,容貌端莊,長發披肩。再往下看,咦~!我愣了愣,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忽然就老臉一紅,趕緊轉過身去。
「你,你咋個不穿衣裳!」
我聽著那女子冷冷的笑了一聲,就像是水晶落在冰上一樣。
「哈!你還知道丑麽?盯著本姑娘的身子,看得眼睛都不眨,可過癮嗎。」
聽著她這麼說,我臉上像潑了辣椒油一樣,火辣辣的。我本想回她一句,誰讓你不穿衣裳?可話到嘴邊楞是沒說出去,畢竟自己看了人家身子理虧。
「好了!別胡鬧!先處理大人的事要緊!」
不知道甚麼時候,我眼前又憑空多了一人,看上去是個六七歲的小男孩兒,穿著一身黑色的運動服,也不知他是不是臉上摸了鍋底灰,臉比衣裳還黑。不過聽他這麼一說,我腦袋嗡的一聲,想起老爺子還埋在斷磚碎瓦下。
也管不得身後那女人穿沒穿衣裳,就往那堆廢墟跑過去。這時候房頂已經被那怪物整個弄塌下來,斷木和碎瓦厚厚的壓了一層,我認準老爺子停放屍身的地方,發了瘋一樣挖。
「木哥!木哥!」
是吳二娃急促的叫喊聲,這小子可終於來了。緊接著又聽見老刀叔的聲音:
「木娃子!木娃子!」
說話間,十多個老少爺們兒就跑了過來,打著明晃晃的電筒。我打眼一看,見各人手上都拿著鋤頭、斧頭、叉子!老刀叔拿著一米多長的殺豬刀,吳二娃高舉著他家打野兔子的古董鳥銃,急忙圍了上來,一個個神情緊張的四下張望。
「木娃子,那怪物在哪兒?」
老刀叔橫刀立馬,甩開膀子,擺開一副視死如歸的模樣急問道。村裡那些叔伯長輩們把我圍在中間,臉上也是一般的模樣,看著他們,我心裡真的很感動。
「老刀叔,那怪物已經死了!」
「死了?」老刀叔有些不相信的看了看我,又瞪了二娃一眼。
「對啊,你看你腳下,就是那怪物的腦袋!」
「甚麼?」
老刀叔和站在他邊上的幾個叔伯一聽我這麼說,都趕緊跳到一邊,十幾個電筒齊刷刷照著地上,果然是一癱碎骨,再看下去,就是那怪物蜈蚣一樣的屍體,當然已經是碎成一節一節的了。
老刀叔眼裡冒著光,上上下下的打量著我,一把拍著我的肩膀問道:
「木娃子,你,你自己一個人對付的這怪物?」
老刀叔這一說,那十幾雙眼睛就都齊刷刷的盯著我看,眼睛里都是奇怪的光彩,似乎在看一頭怪物一樣看著我。
我急忙擺手道:
「我哪有這麼大的能耐,是……」
我本想把剛才那頭花豬和黑蛇把那怪物幹掉的事說出來,但話到嘴邊只覺得不妥當。再打眼望去,那個女人和小孩兒也不知哪裡去了,空口無憑,只得隨便編個理由搪塞過去。
「噢,剛才那怪物,那怪物要來吃我,那怪物嘴大,一口就給我生吞了下去。我心頭急得很,也不曉得從哪裡摸出一把刀來,給那怪物的喉嚨捅了十幾刀,那怪物就痛的用腦袋撞地,不僅把我吐出來了,又亂咬自己的身子,它是自己把自己給咬死了的。」
說實話,這時候我腦子亂糟糟的,自己說了什麼都不知道,也不管他們信不信,就趕緊拉扯開話題,望著滿地廢墟,心頭一苦,說道:
「老刀叔,我爺給這怪物一鬧,可壞了!我看咱們還是先把我爺的屍身挖出來要緊!各位叔叔伯伯,木娃子在這裡求你們了!」
說著,我對著他們深深的一鞠躬。又跪在地上,對著埋我爺屍體的地方磕頭。
「爺!孫子不孝!讓你老人家死了還不得安穩!」
老刀叔嘆口氣,過來把我拉起來,說道:「木娃子,別他娘的竟知道哭!老爺子去了,咱們心裡都難受,可當下不是哭的時候!那些畜生,遲早要遭報應!咱們當務之急是要安頓好老爺子!」
說著話,老刀叔又對著眾人招呼道:「來來來!老少爺們兒門,魏老叔活著的時候,對咱們可都好!哪家有事,他都幫著忙!咱們可不能對他不起!」
「是啊!木娃子,你放心!魏老叔的事,咱們一定給你辦妥當了!大家都別站著,快給老魏叔抬出來。」
「好!好!好!」
說著話,大夥一起幫忙,抬木頭,收拾磚瓦,這一干就到了第二天八九點鐘。
等老爺子的屍骨都給挖了出來,又清潔好了,已經是正午時分。老刀叔張羅著從壽材店買來了一口柏木黑棺,正值三伏天,天氣熱的嚇人。現趕墳已經來不及了,魏三叔的老爺子今年七十五歲,去年才修了內棺(老人到了一定年紀便要提前修好的一種空墳,以便於老人去世時候及時下葬。)徵求了老爺子的同意,便把那墳給我爺用上了。
大熱的天氣,只怕屍身受不住。老刀叔拉來幾個長輩和我商量過後,決定一切從簡,也別等什麼頭七,決定今天下午便給老爺子下葬。
吃過午飯,一切安排妥當,就該送老爺子上山。一路上,抬棺的漢子喊著怪異的號子:龍抬頭,朝上游……
我作為老爺子的嫡系子孫,在前頭招魂引路,一路上腦袋暈乎乎的,不知是太陽曬得毒,還是我心頭難受。我多希望我能落一滴眼淚,為了老爺子,可無論我怎麼難過,心窩子像刀絞一樣痛,就是沒落一滴淚來。
下葬的規矩繁瑣,我也不懂得甚麼,老刀叔是長輩,他讓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待老爺子入棺、封棺、封石、封墳、蓋土、疊瓦……一切都結束了,已經是下午七點多了。依著規矩,老爺子墳前的墓碑是該我爹親手刻的。可他不在,直到老爺子封墳入土,他也沒問一句。
我彷彿不記得自己還有爹,還有娘!
村裡幾個壯漢子給我抬了塊無字的墓碑,安置在老爺子墳前,就等我刻上碑文。
到了晚上九點來鍾,老刀叔和吳老叔招呼來幫忙的人吃了頓飯,我也跟他們敬酒。
待人都散盡,吳老叔和吳二娃讓我去他們家住下,可我那也不想去,只想守在老爺子墳前,給他刻碑,他們也拗不過我,只得任我去了。
我拿著在老爺子生前給人刻石雕花的工具,借著三六分酒意,來得山上,老爺子的孤墳旁。
天上弦月高懸,地上露隨風走。
我坐在老爺子的新墳前,摸著冰冷的墓碑,胸口沉悶得厲害,喉嚨似乎要喀出血來。這一天一夜的驟變,真就像一場噩夢。直到現在我也不敢相信,老爺子真的就走了。我就這樣直愣愣的盯著眼前的墓碑,也不知過了多久。
終於,我拿起刻刀,一刀一刀的刻畫出碑文的輪廓。我跟著老爺子學了兩個月的石刻,沒想到第一件作品竟是給他刻碑,這真是諷刺!
沙!沙!
背後忽然傳來一陣亂草被壓斷的聲音,像是甚麼人的腳步聲,空氣中就彌散著淡淡的異香,似乎在哪裡聞過。我警惕起來,猛轉過身去。
最先看見的是一個身材婀娜的女子,月光暗淡,還看不清她容貌,可她一身火紅的旗袍卻格外惹人眼。女子身旁,是一個矮小的人影,還看不清是男是女。
我站起身來,正對著她們,下意識的把官印抱在懷裡,另一隻手把刻刀握得緊緊的,來者不善,只怕又是有心人。
我的心砰砰亂跳,渾身冷汗又冒出來了,彷彿又預見一場生死大戰。待那二人走得近了我才瞧得清楚,下意識的喊了聲:「花——」這個豬字,我還沒喊出來,我的脖子上就多了一把冰冷的刀子,以及那鬼魂一樣的身影,冷冰冰的在我耳畔低聲說道:「你要再敢喊一句『花豬』——」
「懂?」
她的聲音極輕,極清,極冷!
我沒看清她怎麼就突然出現。
我聽著,整個身體都在這一剎那僵住了。這一刻,我想我的心臟也嚇得不敢跳動,我本想回她一句,懂了!可她的刀子壓得緊,我怕一說話,我喉嚨就給她割漏風了。
我用力往後壓著喉嚨,壓著心跳,頭皮一陣陣發麻,背後冷汗就滾滾的冒出來了。
「放肆!怎麼敢對大人無禮?」
直到那小孩兒說話,那女子才微微鬆了刀子,滿臉不服氣的說道:
「誰讓他亂喊,犯了我的忌諱。」
「再者說,是不是大人還兩說呢!」
言罷,那女子又拿著明晃晃的一把尖刀指著我的眼珠子,問道:
「懂?」
我小雞啄米一樣的的點了點頭,直道懂!懂!懂!可我實在不懂,但看著她月下的臉,似乎懂了。心道,她生得這樣好看,怪不得不許我叫她花豬。
那女人白了我一眼,沒好氣道:
「朱畫!我叫朱畫!你要再敢亂喊一聲,我剁了你的豬頭!」
朱畫拿刀子指著我,我看她的模樣,可真不像說假話。我想我要再叫她一聲花豬,她真能剁了我的豬——人頭!!」
「記住了!記住了!」
我一個勁兒點頭道。可心裡卻想:甚麼朱畫,還不就是豬花,還不就是花豬倒過來念。你這惡婆娘,敢用刀子嚇老子,要是我打得過你,非把你——
說話間,那小孩兒也走到我面前來,對著月光,我竟然看不清他生得甚麼模樣,不是因為我眼神不好,實在是因為他生得太黑!黑得發亮!
這麼說吧,就算是煤炭成了精,我覺得也要比他白三分!
那煤炭,不!是那小孩兒對我態度倒是很恭敬,說道:「奴才姓曲,名何!」
我點了點頭,說道:「曲何!好名字!」
但我心裡卻道:曲何?可不就是黢黑!這兩人一個豬花,一個黢黑,也不知道這麼損的名字,是哪位高人取的。
黢黑對著我恭恭敬敬拜了拜,別看他是個七八歲的小童模樣,說氣話來也真老成持重,謙卑有禮,與朱畫可不同得緊,只聽他道:
「大人!奴才與朱畫都是伺候老大人的奴才!想必大人還記得奴才們的醜樣子。"
「有些印象,你是那條黑蛇嗎。」我沒想到,他們竟然是老爺子的奴才。
黢黑點了點頭,說道:
「老大人一走,咱們做奴才的可沒了主心骨。就那麼幾件瑣碎事也辦不妥當!還望大人承繼祖業,不辭辛苦!」
說著話,曲何又唉聲嘆氣起來:「姓錢的碑還沒刻,周家又出了禍事,咱們這些奴才可不知道如何是好,那姓周的與張家可有些關係,可他生前壞事比好事做得多,按理說也不該好。」
我越聽越糊塗,甚麼姓錢,姓周姓張,關我甚麼事?難道他們家也死了人,要墓碑?
「那個,那個黢—曲先生!」
我覺得他既然跟著老爺子辦事,我還是叫他一聲先生得好,在我們這兒,先生是主要是稱呼那些有學問的老師之類,我看他說話文縐縐,便這麼叫他。
「你說的甚麼周家,錢家的。他們家死了老爺子?如果他們也要墓碑,那還是另請高明的好,我這點皮毛功夫,刻不得漂亮的碑。」
黢黑眉頭一皺,說道:「怎麼?老大人沒將傳承的事給大人說過?」
「甚麼傳承?」我問道。
黢黑瞪著我,滿臉的難以置信。隨即目光落在我懷中裝官印的包袱,問道:「老大人早年間便給您傳過官印了?是也不是?」
我打開裝著官印的木盒子,問道:「你是說這官印嗎?」
「對!」
曲何一見官印,眼珠湛湛發光,隨即愣愣的看著我,眼中說不清是什麼光彩,我看他似乎要哭出來了。
他又抹了把眼淚,與朱畫對視一眼,咚的跪倒在地:
「奴才曲何,拜見大人!」
就在這時候,那對我兇巴巴的朱畫也跪倒我面前,恭恭敬敬道:
「奴婢朱畫,叩見大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