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裴二怔住,似乎沒料到李禪秀會突然折回,又或者在想對方要跟他說什麼事。
但無論是什麼,心底都忍不住升起一絲隱秘歡喜。
他黑眸微閃,很快點點頭,右手握緊刀柄起身。
李禪秀微鬆一口氣,側過身讓開一些路,見他走路不便,遲疑要扶。
裴二卻讓他先走,然後一瘸一拐地跟上。
他雖因腿有傷,走路有些不自然,但腰背卻筆直,有種孤冷氣質。經過陳青床邊時,順手又拿走木拐。
陳青見他和李禪秀一起離開,正好奇想問去哪,見他再次很自然地拿走拐,頓時目瞪口呆,只來得及道:「等等,這拐不是給我削的?」
……
傷兵營帳外的東南方向有一片空地,從北地刮來的風被帳布遮擋,風沙在這裡止步,冬日暖陽也在這裡灑下碎金,帶來難得的少許暖意。
李禪秀走到這邊一處無人能看見的位置,終於停下腳步,轉身回眸。
裴二也霎時止步,拄著拐站穩,抬頭定定看他。
一陣變了方向的風忽然從右後方吹來,不大,卻吹動兩人的衣擺。
李禪秀幾縷碎發也被吹得擋了視線,他很自然地將碎發捋到耳後。陽光照在他側臉,皮膚纖薄,白得近乎透明,輪廓秀麗中又隱有幾分銳意。
裴二握刀的手忽然微緊,有些不自然地移開視線,無人注意到他耳後漫上薄紅。
李禪秀見他站得離自己有些遠,主動上前幾步。
裴二正有些走神,猝不及防見他走到面前,竟下意識後退,回神后又慌忙止住,只呼吸不自覺輕了許多,像怕驚動什麼。
李禪秀見他這般反應,不由笑了一下:「我很嚇人?」
裴二有些不自然,視線微閃,良久,才輕輕搖了搖頭。
李禪秀心中有事,也沒有再問。
他忽然沉默,良久,終於看向別處,語氣狀似平常地說:「你在營帳中,應該聽說過我的事吧?」
裴二一愣,很快明白他說的是什麼事。
他遲疑著點了點頭,頓一會兒,又有些局促似的,啞著嗓音解釋:「是陳青說過。」
不是他主動打聽的。他垂下眼瞼,沉默想。
李禪秀點頭,並不意外,畢竟現在沒什麼戰事,營帳里那些傷兵很閑,每天什麼事都談論。
不過這樣也好,省得他講了。
他鞋尖輕碾地上碎石,片刻,又深吸一口氣,抬起頭繼續:「那你應該也知道朝廷的婚配令,還有蔣百夫長想娶我……不,準確說,應該是納。」
說到這,他語氣不自覺帶了厭惡。面前,裴二的神情也漸漸冰冷。
「他兄長是軍中校尉,在營中的地位僅次於陳將軍。現在他放出話,不準別人跟我成親,營中士兵畏懼他兄長的地位,應該真的無人敢了。」
李禪秀纖濃的眼睫忽然輕顫,聲音變得低落而難過。
他不知道裴二會不會答應,可他卻似乎只剩下這個辦法。所以示弱一些,惹人同情一些,會更容易成功。
他知道這樣不好,甚至做起來時,自己也忍不住羞恥和尷尬,更不知道對方會不會吃這一套。
但如果自己的話,他想,自己定不會信這種拙劣的演法。
想到這,他臉龐不由有些發熱,頭也垂得更低。
裴二聽到這,卻握緊了手中刀柄,手背青筋突起。
面前「小女郎」低垂頭,露出的纖細頸項在冷風中輕顫,孤伶無助,聲音也像因害怕而顫抖。
「等拖過朝廷的婚配令期限,到時我還沒成親,他就可以借他兄長的權勢,強行插手分配……」
李禪秀忍著耳廓發燙,攥緊指尖繼續開口。
但話未說完,耳邊忽然響起裴二的狠厲聲音——
「我幫你去殺了他!」
裴二握刀的指骨尤為用力,俊冷麵容帶著森寒,語氣沒有絲毫遲疑。
李禪秀錯愕抬頭,當即愣住,話都忘了繼續說,顯然沒料到他會直接說「殺人」。
裴二見他眸中浮現震驚,以為他被嚇到,不由鬆緩幾分聲音,只是仍嘶啞:「別怕,我不會牽連出你。」
李禪秀:「……」
這不是會不會牽連的問題,而是蔣百夫長在這個時候死了,是個人都會往他身上想。就算他不在場,就算他沒有下手的本事,也少不得會被叫去問話。
或許,裴二的想法是,他頂多被叫去問幾句,問不出就沒事了,其他由對方擔著。
但蔣校尉必定為弟報仇心切,不放過任何可能。萬一訊問時用刑,他男扮女裝的事極可能暴露,接著他頂替身份被流放的事也會暴露,再往上查,就會牽連出父親的舊部以及仍在京中的父親……
主要是,這件事還沒到需要殺人的地步,殺了人,只會越來越麻煩。
「不能這麼做。」李禪秀忙阻止,下意識抓住裴二的手臂,察覺自己語氣稍急,又放緩聲音道,「我的意思是,事情還沒到那種地步,且為蔣百夫長這種人搭上你自己,並不值得。」
頓了頓,他忽然又低聲,緩緩道:「其實我叫你出來,是想問……」
他垂眸輕語,終於說出目的:「你願不願意,跟我成親?」
裴二聞言,一時呆怔住。
他在手臂被李禪秀抓住時,注意力便都移到了被抓的右臂。隔著衣服,那片位置的皮膚似乎都在發燙。
此時冷不丁聽到「成親」兩字,腦中更是空白,如剛醒來的那天,忘了所有反應,身影僵如石刻。
北地的寒風將營中大旗吹得獵獵作響,但嗚咽的風吹不到這一片小小的安靜角落。
李禪秀說完,便有些緊張望著裴二。
裴二神情凝固,許久才像終於找回魂魄,不敢相信似的,干啞嗓音,艱難問:「你……方才說……」
「我說,你敢不敢和我成親?」李禪秀深吸一口氣,重複道。
裴二再次凝固,心口彷彿瞬間麻痹,血液沖至四肢百骸和頭頂,耳邊是劇烈的心跳聲,衝擊鼓膜。
握刀的手指輕顫,黑眸卻禁不住浮現光彩。他不敢相信自己聽見的,更不敢相信自己真的能有幸得到垂憐。
幾乎沒有猶豫,他聽見自己很快說:「好!」
說完似是覺得這樣太過急切和唐突,他又平穩些剛才激動的語氣,表面鎮定道:「有何不敢?」
李禪秀沒想到他答應得這麼乾脆,神情有些出乎意料。
可能是鬆了口氣,他猶豫一下,決定先說明一些,斟酌道:「你應該能猜到,我是因為婚配令和蔣百夫長,才……」
「我知道,我明白。」裴二打斷,再次道,「我願意。」
冷靜下來后,他確實很快想明白自己能夠幸運的原因——沈姑娘需要成親,來應對婚配令和蔣百夫長,所以選擇了他。
他並未因此感到失望或難過,沈姑娘此前只把他當普通傷兵,想也知道,對方不可能忽然喜歡上他。
事實上,如果不是婚配令和蔣百夫長,他和對方本就沒有可能。
雖然他還不清楚沈姑娘選擇他的原因,但機會只有這一次,稍縱即逝。也許錯過了,他就再也無緣站到對方面前。
有這個機會,他就會有更多接近對方的機會,漸漸成為特殊的那個。也許成親后,他們會慢慢發展,沈姑娘也會喜歡上他一點點?
裴二垂眸,期盼又僥倖地想。
他知道這樣有些趁人之危,沈姑娘只是遇到難處,不得已向他求助。他卻藏了私心,抱著不那麼光明的目的,冠冕堂皇地答應,以此接近對方,還得到了好感與感激。。
他知道這樣不該,可想要得到對方的渴望,終究壓到了一切。
可能是李禪秀愣住了,遲遲沒回應,他抬起頭,望著對方眼睛,又一次輕聲且堅定說:「我都願意。」
李禪秀聞言,徹底放下心,接著目露感激。
他沒想到裴二知道他的目的,仍願意答應。想來是因為失憶,沒有閱歷,才會被他方才拙劣的演法打動,心生同情。
至於婚後不同房的事,眼下他是女子身份,實在……不好在這裡開口。不過,對方知道他是尋求幫助,假意成親,應該明白他的意思吧?
李禪秀耳根發燙,定了定神,才再次看向裴二。
裴二也正在看他,見他忽然看過來,忙不自然地移開視線,耳後又一片紅。
李禪秀看不到他耳後,加上心中也尷尬,說完這些就覺放下了一塊巨石,忙恢復神色,輕咳道:「那這件事就先這麼說定了,不過——」
他頓了頓,才繼續:「你應該知道,跟我成親,會得罪蔣百夫長。」
決定和誰成親后,還需儘快報給管理罪眷的軍吏知曉,才能在婚配令到期限時,免於被分配。
蔣百夫長與那軍吏熟識,定然早打過招呼。他一上報,對方就會提前知曉,前來阻撓。
且成親這種事,不可能不走漏消息。
裴二聞言轉回視線,神情也變回冷凝,蹙眉道:「我不怕他。」
「我知道你不怕。」李禪秀溫聲附和,「但他和他哥的身份擺在那,想為難我們,輕而易舉。」
裴二神情越冷,握刀的手也愈緊。
忽然,一片溫涼觸感落在手背,裴二倏地抬眸。
李禪秀按住他的手,似在安撫,繼續道:「別擔心,我已經想好應對辦法了。」
他在裴二的手背輕按了按,像夢中後來領兵時,與手下推心置腹那般,寬慰完,便很快抽離。
裴二在他手抽走的那一刻,心頭一陣失落,直到他接著開口,才忙認真聽。
「我之前聽那些傷兵說,營中每年冬天會舉行一場大比,今年就在最近幾日。蔣百夫長知道我們要成親的事,必會親自去找你麻煩。
「他這個人品行雖不行,但論身手,在營中卻能排進前三。只是他從軍晚,現今才只是百夫長,等再過些時日,恐怕就要是千夫長了……
「到時他去找你麻煩,你不要與他正面衝突,只需激他,問他是不是只能仗著人多勢眾出手,敢不敢跟你在大比上較量。
「此人頗好面子,又自負,到時定會答應。」
李禪秀神色微凝,緩緩說。
裴二皺眉,剛想說「不用這麼麻煩,他未必是我對手」,但對上李禪秀的目光,又生生止住,勉強點了點頭。
李禪秀見他同意,這才繼續:「等到了大比那天,我會再想辦法,一定讓你贏他。」
「不用,也許他根本不是我的對手。」裴二這次沒忍住,終於說了出來。
李禪秀輕咳:「若是那樣,自然最好。不過我們還有一個目的,你知道營中的守將陳將軍吧?他與蔣百夫長的兄長並不合。
「我昨日聽胡郎中說,蔣校尉跟新任郡守有些關係,但陳將軍是前郡守安排來的人。如今新郡守上來,蔣家兄弟必然勢大。陳將軍一直不喜這兩人,想提拔其他人制衡,奈何這兩兄弟確有幾分本事,之前提拔的人都不是他們對手。
「若你能打敗蔣百夫長,落了蔣校尉的面子,陳將軍必然賞識,甚至會提拔你。且以他對蔣家兄弟的不喜程度,知道你要與我成親,沖著能讓那兩兄弟不舒服,也會促成此事。
「到時就算蔣百夫長輸不起,惱羞成怒,但有陳將軍在,此人也不敢輕易再做什麼,也不能再來阻礙我們成親了。」
李禪秀一句句將心中計劃說出,神情專註而認真。
裴二目光一直靜靜注視他,唇角不自覺柔和。
李禪秀直到說完,才察覺他一直在看自己,奇怪問:「你看什麼?」
裴二下意識:「你認真說話時,很好看。」
說完才意識到這句話輕浮,眼底瞬間閃過懊惱。
李禪秀:「……」
他輕咳一聲,道:「那我剛才說的那些,你都聽見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