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張虎渾身一震,猛然轉頭望向聲音傳來方向,通紅眼中滿是不敢相信。
營帳內也瞬間一靜,連張河的痛苦聲似乎都變低許多。
眾人紛紛看向聲音來源——
人群後方,李禪秀手端籮筐,穿著粗布舊冬衣,手肘衣擺處都打著補丁,眉目間卻有種山間清雪的出塵秀麗,目光沉靜。
眾人很快認出他是常來給傷兵換藥的流放罪眷,見開口的竟是個年紀不大的「女郎」,不由都心生失望。
這小女郎恐是信口開河,畢竟連戰場都沒上過,恐怕根本不曉得張河的傷有多嚴重。
「咦,是你?」胡郎中倒是語氣驚訝。
他認得眼前這「小女郎」,對方這幾日來照看傷兵時,常去他那抓藥,但每次都不需他開方子,自己把需要哪幾味葯、各幾錢一一說清楚。
從抓的葯來看,明顯是治風寒的方子,不過其中有幾味葯的用量卻跟胡郎中熟知的不一樣。他當時擔心對方用錯葯,還特意提醒一句。不過「小女郎」只朝他笑笑,並未多語,第二天來了,還像之前那樣抓藥。
人么,反正是沒吃死。
胡郎中心生好奇,恰巧前日自己偶染小風寒,便用這方子試了一試,誰知效果竟出奇地好。第二天他就忍不住向對方打聽方子來處,得知藥方竟是「小女郎」自己給自己開的。
「我祖父姓沈,曾是宮中太醫,我自幼體弱,跟他學過一些醫術,算略通皮毛。」李禪秀當時抿唇輕笑,這麼對胡郎中說。
他借用的這個身份姓沈,祖父也確實曾是宮中太醫,只不過他的醫術卻不是跟對方所學,而是夢中那位跟他一起流落西羌的中原游醫。
像張河這種破肚斷腸的傷,他夢中不僅看過游醫給人治,還在對方指點下,用死人的身體試著縫合過很多次。後來他輾轉回到中原,跟父親的舊部一起在西南與胡人艱難作戰,也曾為身邊受過這類傷的士兵縫合過。
不過,也並非每次都能把人救活。那位游醫教他時,跟他說這種傷要視程度輕重,有的能救,有的則不能。
他方才仔細觀察過張河的傷,對救活對方有四成把握——如果能有夢中那種熟練程度的話,這個把握還可以更高些。
「我祖父曾是宮中太醫,」清落的嗓音再次響起,人群中,李禪秀鎮靜看著眾人,再度開口,「我跟他學過醫,可以試試救這個人。」
語氣一貫地鎮定,說辭也是之前騙胡郎中的那套。
胡郎中卻不知,以為他真的只是略通皮毛,風寒方子大抵也是祖父教的,不由壓低聲音勸:「姑娘,這事可不能隨便誇口,萬一救不活——」
須知那些醫術高明的郎中,都要大量給病人看病,累積經驗。
一個曾養在深閨的女郎,就算因祖父緣故,學了些醫,也不會有多少病人給她治。何況這種在戰場上才常見到的傷,更不是一個閨閣小女郎能輕易接觸到。
且他行醫這麼多年,就沒聽說肚破腸斷還能救。
只是他話沒說完,張虎就已經踉蹌起身,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撥開人群衝過來。
「女郎,您救救我弟弟,求您救救我弟弟,不管能不能救活,我張虎都不忘您的大恩大德!」說著又要撲通下跪。
李禪秀如今是罪眷身份,忙側身避開,道:「不用如此,先將你弟弟抬到光亮處,別讓人圍著。另外叫人殺雞取血,準備烈酒、鹽水……」
他一一交代完,轉頭又看向已經愣住的胡郎中,忽而一笑,道:「胡老先生,可否借針一用?」
說著,視線望向他身後背著藥箱的小孫子胡圓兒。
胡圓兒不過十歲年紀,長得圓頭圓腦,見他笑著看向自己,一時竟呆愣住。
胡郎中心知救人要緊,不管信與不信,都忙點頭說:「好好,胡圓兒,快把藥箱拿來。」
說完卻見孫兒愣著沒動,不由一巴掌拍他身上,催道:「傻愣著幹什麼?還不快把藥箱給我。」
「哦哦!」胡圓兒這才回神,著急忙慌地放下背著的藥箱。
胡郎中拿出的並非縫合用針,李禪秀也不意外,現今大周雖已有人用針縷縫合治療外傷,但永豐鎮地處西北,位置偏遠,恐怕還未聽聞。
李禪秀也是在夢中知道這些,好在胡郎中的針稍加改動,也能湊合用。
他先將針改好,和刀、剪等用具一起放進沸水中煮,接著取出一個隨身攜帶的小藥瓶。藥瓶打開,裡面是一團浸著藥水的細線。
此線名為桑皮線,顧名思義,是取桑樹根皮,剝出有筋紋的柔軟內層,錘制而成。
桑皮有清熱解毒之效,由它製成的線細滑如絲,不易折斷,能促進傷口癒合。且在縫合后,線會隨傷口癒合融進肉中,不需再拆出,最適合縫斷腸。①
永豐鎮不缺桑樹,這種線的製法也簡單,李禪秀自那場預知的夢中醒來,便按夢中辦法制了這些線,沒想到這麼快就能用上。
他先將細線取出,放在蒸汽上熏軟,接著取出針,將細線綁在針尾,神情專註。
「竟是要用線縫?」胡郎中一直在旁觀看,心中暗暗驚訝,接著又遲疑,「可這人腸不是布匹衣料,直接縫有用嗎?」
正在葯廬熬藥的徐阿嬸這時也匆匆趕來,應是聽說了李禪秀的事,臉上掩不住焦急和擔心。
李禪秀朝她笑笑,示意不用擔心,接著對胡郎中道:「等會兒還要再麻煩老先生,在旁幫我遞一下刀、剪之類。」
胡郎中連忙點頭,說兩個「好」字。
此時張虎等人已經把張河抬到光亮處,雞血、鹽水等也都備好。幾人都緊張望向李禪秀,焦灼等他過去。
其他傷兵沒見過這種場面,也好奇圍在四周,因張虎等人不讓靠近,只能伸長脖子看。
李禪秀深吸一口氣,目光漸漸平靜,在眾人矚目下,一步步走到張河躺著的木板前。
雖然夢中已經縫合過很多次,但現實中並沒有,他不敢保證真能成功。
他以為自己會心慌,會手不穩,但拿起針線的那一刻,心中意外地平靜,手也像夢中已經縫合過很多次那樣平穩。
也許那些並不是夢,是他曾經經歷。
李禪秀緩緩呼出氣,平穩呼吸后,看向傷口位置。
張河此刻仍被人按緊四肢,疼得面部近乎猙獰,發紅的眼睛因充血顯得凸出,充滿哀求與渴望地望著李禪秀。
他腰腹處的衣料已經被剪開拿掉,傷口附近也被用烈酒擦拭過。
李禪秀目光沉靜,檢視過他的傷口后,在身旁人緊張的注視下,找到腸斷開的兩端,迅速下針縫合。
他落針的手很快,且穩,每一針都精準無誤。剛開始兩針還有些生疏,但很快便像曾縫合過很多次,手法變得熟練,如行雲流水。
還在按著張河手腳的張虎等人都下意識屏住了呼吸,目不轉睛盯著針線靈巧穿梭,大氣都不敢出一下。
張河很快疼昏過去,偌大的傷兵營一片寂靜,針落可聞聲。
李禪秀神情專註凝肅,垂下的眼睫纖長濃密,眉目間有種令人信服的力量。
「剪刀。」針線走完,他忽然開口。
語氣沉穩冷靜,頭並未抬起,只手伸向旁邊的胡郎中。
胡郎中正看得出神,聞聲陡然回神,忙將細剪遞來。儘管心中有諸多疑問想說,但此刻他也不敢大聲喘氣。
李禪秀利落剪斷線,迅速將雞血塗在縫合位置。針線難免留下孔洞,雞血快速凝結,能鞏固縫合效果。②
到此才只是做完第一部分,接下來還要縫合腹部傷口。且腹部傷口需從內到外,層層縫合。李禪秀的針法依舊是跟那位游醫所學,做隔角狀縫合。③
這是極耗費心神的事,他全程專註,沉浸在忘我的世界里。不知不覺,時間已快至正午。
他額上冒出細密的汗,許是太過專註,竟像夢中一樣,直接對身旁人說:「擦汗。」
旁邊人都愣住,張虎最先反應過來,忙拿起塊布巾。
只是還沒來得及擦,徐阿嬸就趕緊搶過去道:「還是我來吧。」
幫忙擦過後,她心中慶幸想:幸虧我過來了,不然女郎一個姑娘家,怎好讓這大漢給擦汗。
李禪秀全然不知這些,最後一針縫完,他剪斷細線,心神驟然放鬆,眼前竟又忽地一黑。
「小女郎!」
「沈姑娘!!」
周圍一陣驚呼,李禪秀卻已短暫失去意識。
還是徐阿嬸眼疾手快,見他搖晃要倒,急忙伸手,先一步扶住他,心中忍不住又「阿彌陀佛」念叨:幸虧我過來了,不然女郎現在連個照顧的人都沒有。
畢竟,總不好教這些個軍漢扶著抱著。
雖說徐阿嬸不久前才建議李禪秀嫁個厲害的武官,但她打眼瞅著,眼前這幾個都不太可。首先官不夠大,嚇不退蔣百夫長;其次個個都五大三粗,不夠俊俏,不妥不妥。
李禪秀只失去片刻意識,很快就醒來。約莫是風寒未好,又耗費心神的緣故,他方才臉色白得像雪,額上也滿是冷汗,被胡郎中灌了小半碗糖水,才漸漸恢復血色。
見他睜開眼,圍著的胡郎中等人都鬆一口氣。
張虎最是緊張,見他沒事,總算把心放下,接著又一臉焦急,似乎想問什麼,但顧忌李禪秀剛醒,不好意思打擾。
李禪秀沒讓他等太久,將剩下半碗糖水喝完,便抬頭叮囑:「等你弟弟醒來,先熬些米粥給他喝,切不可直接進飯。」
張虎一聽,心中頓松,激動問:「小女郎,不不,恩人,我弟弟他是不是沒事了?已經救回來了?」
李禪秀聞言卻搖頭,道:「現下還不能確定,不過只要能熬過接下來幾日,就沒事。」
雖然不是肯定回答,但已經比之前胡郎中直接下「死刑」判定的結果要好太多。
張虎雖還未徹底放下心,也激動得忍不住又一陣千恩萬謝。
胡郎中心中更是驚異震撼,沒想到他真能把人救回來。
他迫不及待想請教,但還沒開口,周圍士兵就先忍不住聚攏來,尤其那些個傷兵,個個七嘴八舌,吵得簡直像一群烏鴉——
「沈姑娘,你真把那小子救回來了?」
「沈姑娘,你那救人的法子,也能縫別的傷口嗎?」
「沈姑娘,你看我這手臂的傷是不是也能縫?」
「沈姑娘,我這傷被姓胡的庸醫治得止不住血,能不能也……」
「去去,說誰庸醫?不到一指長的傷,哪沒止住血?要不我拿火鉗給你燙一下,保管能止住。」胡郎中沒好氣地揮開眾人。
傷兵們一陣哈哈大笑。
胡郎中故意板著臉,不與他們插科打諢,轉頭看向李禪秀,立刻又笑得春風和煦:「小女郎,你還沒用飧吧,不如先隨我去用些?」
李禪秀目光清透,抿唇勾起一絲微笑,說:「那就有勞老先生了。」
其實沒有張氏兄弟之事,他原本也打算近日在胡郎中面前展示縫合手法。
之前抓藥、製作桑皮線,目的都是要引起對方興趣。如今過程雖與預料不同,但效果似乎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