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進來的人是徐阿嬸,知道李禪秀要搬走,她很是擔心,更有些不舍。
「雖然營帳這邊艱難,但好歹是住在軍營西北角,離那些糙兵糙漢們遠。且大家都是女眷,住在一起,萬一有個什麼,也好互相照應。現在你一個人搬到藥房,那邊出入都是士卒,萬一有品行不好的……我看實在是不安全。」
李禪秀輕咳,這話確實沒錯,但問題是,他不是女眷。
於是含混說了些搬過去的好處,諸如有炭盆,晚上不會冷之類。
徐阿嬸見他已經決定,也只好嘆氣,幫他一起收拾東西,然後又幫忙送到藥房。
忙完這些,已近巳時。
李禪秀用完飯,帶上藥箱,去往傷兵營。
營帳中正有人小聲議論昨天剛醒的那個人,他經過時聽了一耳,才知胡郎中昨晚還有許多細節沒講。
據說陳將軍昨天把那個剛醒的人叫去主營帳后,問了整整兩個時辰,愣是一句有用的話都沒問出。
不是這人嘴硬,而是他確實什麼都不記得,倒是記得自己姓裴。
陳將軍叫人拿出兵冊核查,查出那一千個押送糧草的士兵里,確有個叫裴二的人,年齡情況恰好能對上。
當初那一千名押送糧草的士兵里,有將近百人是三個月前新招募入營,這個裴二就是其中之一。
因剛入營不久,就被派去運送糧草,營中人跟這一百人都不熟悉,更沒人認識裴二。
估計認識他的人,都在那已經死去的一千人里。
至於家人——
「這就更慘了,他是北歸的流民,家人都在北邊死在胡人手裡。」
北歸流民,是對從北邊被胡人佔領的地方南逃回來,重回大周的原大周子民的稱呼。
當今皇帝當年奪權登基,為保住自己的皇位,拱手將北地大片領土讓給胡人,徒留那片土地上的子民遭受屈辱和踐踏。許多人不堪忍受胡人統治,紛紛南逃。
且不少人因在北地時,親人慘遭殺害,逃回大周后,又會主動參軍,抵抗胡人。
想來這個裴二也是這種情況,他來的時候孤身一人,沒有家人朋友。剛到營中,除了和他一起參軍的那一百人,亦沒別人認得他,不久后就倒在押送糧草的途中,令人嘆息。
當時那一千人里,有不少人屍體埋沒黃沙,並未被尋回,其中就包括裴二。
現在想來,他其實並未死,而是唯一活著被抬回來的那個。
「所以已經確定他就是那個裴二了?」
「這還能有假?陳將軍親自讓人拿兵冊核驗過,且他被抬回來時,穿著咱們這邊普通士卒的甲衣,上面都是胡人的刀砍出的痕迹,還中了胡人的毒箭,又是在糧草被劫的附近被找到的,不是裴二,還能是誰?」
說話的傷兵聲音雖刻意壓低,但營帳就這麼大,且他在的位置離那個角落不算遠,李禪秀可以確定,角落裡的那個人肯定能聽見。
但那人就像神思被抽離在世間外,對周遭的議論渾然不覺,彷彿他不是被討論的那個。他單手墊在頭下,另一隻手仍握刀,仰躺在床,一直靜靜望著帳頂。
許是察覺到李禪秀的視線,他忽然偏頭看向這邊,眼睛漆黑烏沉,像點了墨,看不出情緒。
這張臉因此刻人醒著,似乎變得冷峻許多,也更俊逸。
旁邊傷兵正猜測,他在北地時可能是哪個有錢人家的少爺,因家中被胡人劫掠,才淪落至此。
「都是在邊塞風吹刀割,你看他就不似咱們這般黑。」
李禪秀和角落裡那人都仿若未聽見,靜靜對視了這麼一瞬。
忽然,他從床上坐起,身上疏冷似乎也在看見李禪秀時消散。
李禪秀被他發現自己在看對方,視線也不避讓,提著藥箱徑直走過去。
對方依舊沉默如金,隨著他走近,視線一點點上抬,很快又徑直落下,落在他的藥箱上。
李禪秀放下藥箱,從中取出裝藥膏的缽,溫聲開口:「我是來給你換藥的。」
對方沉默一會兒,忽然將手伸過來。
那隻手指骨分明,修長整潔,指腹和掌心都覆著厚繭,應該常握著什麼兵器,但並不是握刀的那隻手。
李禪秀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是要自己上藥。
能不用自己動手,他自然願意,忙將缽遞過去。只是缽被拿走時,手指碰到對方指腹,觸感有些粗糲。
兩人同時抬頭,視線相撞。
李禪秀很快鬆開手,不知為何,他下意識轉開視線。
片刻后,再轉回來,他發現對方竟不知何時背過身去,褪衣上藥。
應是顧及他是「女子」。
李禪秀:「……」
他不自然地輕咳一聲,再次側過身。
沒想到這人失憶了,還記得男女大防之事。
他雖自小就扮女裝,但從小到大,跟他一起生活的只有父親。父親自不會真把他當女兒養,所以和男子打交道時,他常意識不到男女大防這件事。不過都流放到了軍營,想防也是沒條件……
正想著,對方已經上好葯,將缽還了過來,微抬目光看他。
李禪秀收回神思,接過後放進藥箱,又拿出銀針,對他道:「坐近一些。」
正在整理衣服的人一僵,漆黑的眼睛突兀看過來,令人心頭一悸。
「幫你扎幾針,看能不能恢復記憶。」李禪秀解釋。
對方便老實了,很快坐到床邊,烏黑眸子抬起看他一眼后,又身體微微前傾,方便他扎針。
像被馴化后,收斂了爪牙的狼。
李禪秀心中忽然閃過這個念頭。
兩人都沒說話,空氣一陣安靜。李禪秀專心扎針,指腹輕捻銀針。
「疼嗎?」他另一手指尖按著對方額頭,固定著防止移動,語氣一貫輕柔。
本是隨口一問,沒想得到回答。
但空氣沉寂幾息,卻突然響起一道干啞嗓音:「不。」
李禪秀驚訝,低頭髮現真是對方聲音,不由無言——原來他不是啞巴。
裴二此刻閉著眼,額上抵著小女郎微涼的指尖,鼻間也儘是對方身上淺淡的葯香。這樣近的距離令他有些不適應,但……
倏然,那一抹淺淡氣息遠離。
他驀地睜開眼,黑眸中掠過一抹失落。
李禪秀不知何時已經拔下所有銀針,退回到正常距離,一邊收拾藥箱,一邊道:「好了,有想起什麼嗎?」
裴二沉默,搖了搖頭。
李禪秀只是順便問問,沒指望真能治好。畢竟他沒治過失憶,方才施針不過是扎在一些能提神醒腦、防止頭痛的穴位。
不過見對方忽然又不言語,只是搖頭,他有些奇怪問:「你怎麼不說話?」
對方抬頭看他一眼,指了指喉嚨位置,嗓音粗糲:「難聽。」
李禪秀瞬間明白,他是嗓子疼,且說話嘶啞。難怪剛才那個「不」字,聽起來很乾啞,應是他之前還是個血糊人時,身上刀上箭傷引發炎症,高熱不止導致。
不過,嗓子不舒服,為何不告訴他或胡郎中?這人莫非是木頭,不知道疼?
李禪秀搖頭,正好他因風寒沒好全,也經常嗓子不舒服,會隨身帶幾片甘草。
他拿出其中兩片,放到對方寬闊粗糙的掌心,笑道:「這是甘草片,嗓子不舒服的時候可以含一含,下次我來,再給你多拿幾片。」
說完,他提起藥箱離開。
裴二望著他的背影,良久后,低頭看向掌心的兩片甘草片,目光輕閃。
醒來后,他腦中一片空茫,只在被那位將軍問話時,隱約記起一個「裴」字,其他一概不知。
他不知這裡是哪,不知自己是誰,只知道睜開眼看見的第一個人,是方才那個小女郎。
聽那些傷兵說,是對方救了他的命。
在他躺在角落裡無人管,只能靜靜等死時,是對方每日來給他換藥……
他忽然抬起頭,視線又追上那道身影。
李禪秀已經走到帳門口位置,正在看張河的情況。
張河這次醒著,見到他顯然很激動,一個勁兒感激,險些涕零。
李禪秀無奈,面上帶著一貫的笑,溫聲告訴他不能太激動。
「沒想到啊,張河這小子竟然真挺過來了。」
「多虧了沈姑娘,誰能想到呢,他腸子都斷了,還能救。」
「對了,那邊那位不也是,沈姑娘救的。」
幾個傷兵感慨,又壓低聲音,眼神示意不遠處的裴二。
裴二彷彿沒聽見他們說什麼,視線慢慢從帳門口處收回,又看向手心的甘草片。
那位沈姑娘很厲害,醫術高明,說話輕柔,秀麗的眸中總盛滿笑意。
沈姑娘人也很好,傷兵營里的傷兵個個都稱讚她。不過……她好像對誰都很好,對誰說話都輕柔,帶著一樣的笑意。
沒有誰是特別的。
裴二握住手中的甘草片,片刻后,又仔細收好。
他躺回床上,繼續單手墊在腦後,靜靜望著帳頂,卻好似無法再回到之前的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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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禪秀離開傷兵營時,手裡端著一碗張虎硬塞給他的飯菜——是營中專門給傷兵提供的。
軍中伙食一般,最好的是傷兵伙食,其次是普通士兵,最差的,是他們這些罪眷的伙食。
比如傷兵的伙食里偶爾會有細面饅頭,普通士兵有粗麵餅,到了罪眷,就只有粗糲到刺嗓子的粗餅。
不過好的伙食,自然限量供給,只有住在傷兵營里的傷兵才能領,且每人每天限一份,其他時候也是粗麵餅。
張虎塞給李禪秀的這份,顯然是他替張河領的。因張河只能喝清粥,這好飯平時就被張虎和幾個弟兄瓜分了,張河平日只能眼巴巴在旁看著。
但今天趕巧遇見李禪秀,張虎想感謝,又囊中羞澀,一時拿不出像樣的東西,就巴巴把這份飯菜先硬塞給他,說下次再送別的。
李禪秀搖頭失笑,拒絕不了,只能收下。
不過,從被流放開始,除了上次在胡郎中那,他確實很久沒吃過像樣的食物了,尤其這份飯菜里還有兩片肉。
還有徐阿嬸,對方一直幫他許多,她女兒在流放來的路上生病,現在小姑娘瘦瘦小小,也需吃些好的。
想到這,李禪秀腳步忽然輕快,心情有種還在父親身邊時才有的難得輕鬆。
他一路來到葯廬,看見挨在徐阿嬸身旁的那團小身影,不由笑了笑,喊:「小阿雲!」
小阿雲倏地回頭,看見他,瞳仁瞬間露出驚喜,忙起身跑過來喊:「沈姐姐。」
李禪秀揉揉她的頭,領著她一起走回徐阿嬸旁邊。
徐阿嬸見他特意端了好的飯菜來給她和女兒,不由吃驚,連連拒絕:「使不得,女郎你這麼瘦,又大病未愈,每日還要給那些傷兵看傷,勞心勞力,應該自己吃才是。」
見她實在不願要,李禪秀只好說:「那就一起吃吧。」
「啊?」徐阿嬸愣住。
最後三人一起用飯,李禪秀將一片肉餵給小阿雲,看著小姑娘迫不及待吞咽,高興得眉眼彎彎,彷彿這是此生歡喜的事,他不由也跟著輕笑,神情短暫露出他這個年紀該有的樣子。
正吃著,忽然負責管理流放罪眷的官兵過來,粗聲粗氣喊:「都起來站好,去伙房把那邊的罪眷也喊來。」
輕鬆氣氛轉瞬即逝,李禪秀和徐阿嬸對視一眼,緩緩站起身。
徐阿嬸將手在衣襟上擦了擦,上前堆笑問:「官爺,可是有什麼要事?」
「去去!急什麼?等會兒就知——」對方立刻揮手驅趕,但看見旁邊的李禪秀,又一頓,最後放下手,緩幾分語氣道,「等會兒你們就知道了。」
罪眷被調到哪幹活,都需經此人的手,顯然胡郎中調走李禪秀的事,他十分清楚。
不過即便如此,這人也沒客氣太多。
李禪秀隱隱有不好的預感,果然,人到齊后,這人拿出一份公文,高聲道:「這是新到任的郡守大人剛發的公文,之前那位郡守老爺允許婚配令的期限可再拖延半個月的事不算數了,從今天開始,所有適齡罪眷,都需在朝廷規定的期限內婚配……」
李禪秀還未聽完,心頭就籠上一層陰雲,周遭女眷也一片嘩然。
之前他沒急著第一時間解決婚配令,一是這事實在不好解決,二就是今年雍州郡守允許延期半月。
他本想延期半月,父親的舊部也許就能找來。且夢中西北防線差不多就在不久后被攻陷,也就是說,過不了多久,胡人可能南下,屆時沒人會再功夫管婚配令。
但雍州竟忽然換郡守了,夢中有這回事嗎?李禪秀不知道,夢中並非事事都能夢得清楚,醒來后,也並非全都能記得。
且夢中此時他已經逃出軍營,不僅要躲避官兵,還因風寒沒好就強撐逃離,病得厲害,根本無從得知換郡守的事。
眼下按新郡守的公文,原本被延到二十五天後的期限,一下又變回十天後。
十天,這麼短的時間,等父親的舊部肯定來不及,還有什麼辦法能解決?難道真要像徐阿嬸說的那樣——
他下意識抬頭,就見徐阿嬸和小阿雲也正擔憂望著他。
徐阿嬸已經過了年齡,小阿雲又太小,兩人不在範圍內,都不必擔憂,只是替李禪秀髮愁。
在場其他適齡的女眷,也都露出焦急彷徨的神情。有家人在身邊的,已經開始商量要抓緊相看。
「要不還是像我上次說的,先相看個厲害的武官……」徐阿嬸遲疑,見李禪秀神色凝重,又漸漸消聲。
李禪秀勉強朝她笑了一下,道:「我再想想。」
「哎。」徐阿嬸猜他現在肯定心亂,也不多打擾。
實際上,李禪秀並未心亂太久。
他很快調整好心態,冷靜權衡,最終咬牙決定,選擇徐阿嬸說的辦法。
眼下這麼短的時間,確實先找個人把婚禮辦了最穩妥,而且要快。
不然蔣百夫長橫插一竿,萬一被迫要和對方成親,到時無論怎麼解決,他身份都有極大的暴露風險。
倒不如他自己找個穩妥的人,先把婚配令應付過去。只是一兩個月,先把眼下難關度過再說。
只是成親的人選,還需好好斟酌。
李禪秀心事重重地離開藥廬,一路都在皺眉凝思。
回到藥房,胡郎中竟也知道這事,跟徐阿嬸一樣,替他發愁。
若是別的事,他或許還能幫上些忙,但這婚配令是朝廷命令,新任郡守下的公文,他一個小小的軍中郎中,能改變什麼?
唉,小女郎這樣好的人,偏偏有個罪眷身份。
胡郎中遺憾,斟酌著開口:「要不這樣,你若有意相看,我可給你介紹幾個。放心,都是知根知底的青壯大小夥子,有的還是伍長、什長,甚至百夫長哩。」
尤其當中有一個還是他的子侄。
胡郎中紅著老臉,一陣咳嗽掩飾。
李禪秀愣住,沒想到他也給自己牽起線,不由哭笑不得。
雖然感謝對方的好意,但他還是委婉謝絕了。
胡郎中似乎有些遺憾,道:「你若改變主意,就再跟我說。」
頓了頓,又補充:「若有什麼難處,也可跟我說,也許我能幫上些忙。」
李禪秀點頭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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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肆虐的北風呼嘯,將營中豎著的大旗吹得獵獵作響,像猛獸呼號。
李禪秀躺在藥房裡間新置的木板床上,床前放著炭盆,房間暖烘烘的,仍在想白日的事。
非是他不領情,而是他成親的對象,絕不能是那些真想和他成親的人。
不說他其實男子,只說婚後該如何掩藏身份,就是個問題。且不僅要在對方面前掩藏,還要在對方家人面前。
再者,真正奔著成親來的人,婚後怎可能不同房?除非對方呆呆傻傻,很好哄騙,才能瞞過去。
但他只是想解決婚配令,度過眼下這一兩個月,不想剛解決一事,又多一事。同房這種事,尤其是和男子……
李禪秀平躺在床上,一雙秀麗的眼睛望向黑暗虛空,只是想想,便覺頭疼。
其實,對方最好是個不聰明的,這樣不容易發現他的端倪和秘密。萬一到了要同房的地步,也好糊弄。
最好家裡人口也簡單,沒什麼親人……
只是這樣的人,實在難尋,誰會拿自己的終身大事玩笑?便是自己於對方有恩,也……
嗯?有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