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無法忍受
流水沖走了掌間穢物,梁瑾怔神半晌,慢慢閉了閉眼。
他終究做不到心如止水,這麼多年一直以來的清心寡欲,在今天破了戒。
一再蠢動的,卻遠不止這些。
梁瑾也沖完澡出來時,傅逢朝早已離開了更衣室。
他換上衣服,獨自在裡頭坐了片刻,心神完全平復下來才起身走出去。
回房之後梁瑾便沒再出來,晚飯是叫的客房服務。
約好的第二天再打一場球也沒能實現,貴客臨時有事,結束度假提前了一天離島。
梁瑾反而鬆了口氣。
酒店管家來問他要不要換房,在問清傅逢朝沒這個打算后,他也拒絕了。
之後他又在房裡待了一整日,直到入夜,陶泊再三打來電話,一定要他陪自己去喝酒。
「出來唄,再不出來悶房裡要長蘑菇了。」
梁瑾終於出門,選擇了島上一間環境十分清幽的靜吧。
進門他先看到一整面的灰牆,牆上點綴滿棕櫚葉,層層疊疊。他腳步一頓,走上前,透過葉片的間隙,看到後方牆壁上一個個鏤空的方格子,格子之後是被禁錮住的蝴蝶標本,浮在玻璃器皿里,無聲窺視這個世界,卻窺不見任何一縷天光。
梁瑾有片刻怔神,站在原地看了許久,抬眼間對上對面牆壁后,同樣看過來的眼睛——
冷峭雙眼裡像藏著整個世界的灰,與他目光碰上時,波瀾不驚里生出一絲疑惑,帶了點審視的意味盯上他。
無聲對視片刻,梁瑾先錯開眼,轉身走進去。
轉過長廊,他下意識看向里側那面牆,這邊牆上的鏤空沒那麼規整,凌亂之中呈現出一種抽象派的藝術美。
而站在牆邊之人果然是傅逢朝,雙手插兜仍在觀賞那一面藝術牆。
梁瑾的視線在他背影上停了幾秒,走向靠坐吧台邊的陶泊。
陶泊已經先喝上了,這小子心情不大好,支著腦袋坐沒坐相,手裡握著酒杯正大口往嘴裡灌酒,頗有借酒澆愁的架勢。
梁瑾坐上旁邊高腳凳,吧台之後調酒師問他要喝什麼,他點了杯這邊最出名的邁泰。
酒吧里客人很少,放著舒緩的輕音樂,四周燭火搖曳,柔和在那些設計獨特的藝術燈光里。
很讓人覺得舒適放鬆的地方,如果不是身邊喝多了的醉鬼過分聒噪的話。
梁瑾將陶泊點的烈性洋酒挪開,叫人拿了杯冰水遞給他:「別這麼灌酒,喝口這個。」
陶泊不滿抱怨:「大表哥你幹嘛啊?這裡是酒吧,你怎麼讓我喝白開水?」
他想拿回自己的酒,梁瑾沒讓他如願。
「你要是想玩命喝,就回房裡去,我不陪你。」
陶泊嘟噥幾句也不敢太放肆:「我失戀了你都不能讓我好過點……」
「你也不是第一天失戀,至於這樣?」
陶泊鬱悶道:「這次不一樣,我真挺喜歡她的,為了氣她才故意跑出來,結果你知道嗎我剛看朋友圈,她竟然也跟別的男人出去玩了,她怎麼變心得這麼快啊?」
梁瑾接過調酒師遞來的酒喝了一口,酒味不是很濃郁,淡淡的果香,很清爽的味道。
陶泊見他不答,愈覺氣悶:「算了,我跟你說什麼,你連戀愛都沒談過,根本就不懂。」
傅逢朝在角落裡的卡座坐下,他是一個人來的,也點了杯邁泰,喝著酒,瞥向吧台邊的人。
梁瑾偏了偏頭,並不認同陶泊的話:「你怎麼知道我沒有?」
陶泊吊起眼睛,懷疑瞅他:「你談過戀愛?我怎麼不知道?我不信。」
滑進喉嚨的酒水裡摻進了檸檬的酸,梁瑾沉默一瞬,說:「不信算了。」
他似笑非笑,有幾分悵然,這樣的神色被傅逢朝完全收入眼底。
一束光落下,在梁瑾臉側暈開仿若杯中酒水同樣的光色。
位置隔得有些遠,並不能窺見太多。
傅逢朝這樣看著他,好似方才透過牆壁的鏤空看玻璃器皿里的蝴蝶,霧裡看花、似是而非。
梁瑾這麼說,陶泊反而起了興緻,巴巴湊他面前:「大表哥,你真談過啊?什麼時候談的?以前沒聽你說過啊?」
「你很好奇?」
陶泊猛點頭:「好奇。」
梁瑾卻淡了聲音:「很久以前的事,沒什麼好說的。」
「說說唄。」
「不說。」
陶泊「哦」了聲,只能算了,他大表哥不想說的事,那就絕對問不出來了。這個時候他忽然有些懷念曾經的另一位表哥,要是梁玦還在,肯定願意陪他喝上三天三夜,聽他訴苦,然後說出自己的倒霉事安慰他。
可惜了。
稍晚些時,酒吧里的客人也多了一些,有大提琴師來演奏。
熟悉的曲調響起,梁瑾杯中酒入腹,嘗到些許醉意,抬眼看去。
年輕的琴師指尖在弦上起舞,琴弓與琴弦碰撞,旋律悠揚而出。激蕩而飽滿的音色,如谷間溪流,漸匯聚成浪滔奔涌。
春之歌,春日之歌。
梁瑾心頭的旋律卻是一片蕭索。
暮秋之後尚有漫長隆冬,春日不知哪時才能真正到來。
心神百轉千回的那個,也不只他。
傅逢朝嘗著杯中酒,卻難以嘗出其中真正滋味。
眼前一幕仿如十年前,同樣的曲子,不同的彈琴的人。
東方面孔的年輕琴師,沉醉於指尖流淌出的音樂里,低眉抬眼間萬分之一相似的氣質。
這麼多年他從未嘗試過在別人身上找尋梁玦的影子,但是今夜此刻他坐在這裡,卻總在無意識中一再想起梁玦。
而牽動他神思的,或許是眼前彈琴之人,也或許是其他。
陶泊仍在絮叨抱怨,梁瑾心不在焉地回頭,視線晃過時忽而停住——前方卡座里,傅逢朝專註盯著彈琴之人,一直沒有移開眼。
他眼神里藏著的情緒,深重而複雜。
梁瑾盯著看了片刻,忽然覺得悶,他或許確實醉了,那樣的悶意擠壓了肺部的空氣,讓他幾近窒息。
陶泊見他起身,迷糊問了句:「你去哪?」
梁瑾微微搖頭:「你喝著吧,我去外面透口氣。」
出酒吧不遠便是海邊,梁瑾走出來停步深吸一口氣,潮腥的海風撲面,讓他得以勉強找回呼吸。
白天碧清的瀉湖在這一刻呈現出夜的深藍,凝視得久了,那片深藍也逐漸漫進他眼底,掩蓋了其下所有深流暗涌。
手機上收到朋友剛發來的消息,梁瑾隨手點開。
【那把斯特拉德琴昨天拍出去了,成交價很高,是個匿名買家電話委託拍下的,有點可惜。】
他盯著這兩行字,心頭一空。
像一直以來苦苦壓抑的渴望,也最終在塵埃落定的結果里成了空。
酒吧那頭傳來一陣喧嘩聲,梁瑾回神轉頭看去。
是剛在裡頭演奏的那位琴師,出門時被個喝醉了的酒鬼糾纏住。琴師有些驚慌,大聲用英語拒絕,酒鬼卻如聽不懂一般抓著他的手臂不放。
梁瑾正要過去幫忙,有人比他快了一步。恰巧自酒吧出來的人撞見這一幕,上前扣住了那人高馬大的酒鬼一隻手腕,用力向外一撇。
酒鬼痛呼哀嚎,鬆開了鉗制住琴師的手。
傅逢朝神色狠厲,只有一個字:「滾。」
找事之人罵罵咧咧離開,驚魂未定的琴師跟傅逢朝道謝。
傅逢朝的目光在他臉上停了幾秒移開,與剛才那一刻截然相反的冷淡:「不必。」
陶泊晚一步出來,抓了抓腦袋走向梁瑾,嘴裡嘀咕:「剛那位傅大少是在英雄救美嗎?真了不起。」
梁瑾沒接話,只問:「你不喝了?」
「喝什麼啊,」陶泊撇嘴,「你又不喝,我一個人喝酒有什麼意思,算了算了,回去睡覺了。」
傅逢朝的背影已經遠去。
梁瑾落回視線。
「……回去吧。」
他這兩天睡了太久,這會兒其實沒什麼睡意,打發了陶泊回房,又獨自在海邊站了許久,直到夜深人靜,燈火都寥寥。
心緒卻始終難寧。
當年親手將傅逢朝推開時,他就已經做好準備,或許有一天傅逢朝身邊會有別的人。
他以為自己能接受,其實不能。
連傅逢朝多停留在別人身上的目光,都是他無法忍受的。
真有那一天,他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麼來。
他如此卑劣,不敢讓那個人知曉真相,又做不到真正洒脫放手。
走回棧道上時,還亮著燈的房間也不剩幾間。
路過傅逢朝住的那間,梁瑾下意識停步,抬眼望去。
前方二層露台一角,傅逢朝側身站在那裡,指尖夾了煙,凝望著深海。
煙頭上的火星是周圍唯一的一點亮光。
這是這麼久梁瑾第一次看到傅逢朝抽煙,原以為傅逢朝不碰這些,原來不是。
夜色太沉,離得太遠,他看不清傅逢朝臉上神情,只覺得那樣極致的孤獨連他也本能地想逃離。
像是察覺被人盯著,傅逢朝忽而轉頭看過來。
梁瑾心頭一顫,迴避了他的目光,裝作鎮定地轉身離開。
傅逢朝的視線跟隨他,煙頭燒至指尖,卻似渾然未覺。
良久,他垂下眼,慢慢捻滅煙,無聲默念那個名字——
「梁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