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自欺欺人
早起傅逢朝照舊不在房中,梁瑾走去客廳,見他正在跟下屬開視頻會議,避開鏡頭徑直去了浴室。
再出來時傅逢朝已經結束工作,站在窗邊抽煙,轉頭看到他,示意:「過來。」
梁瑾走過去:「你之前煙癮好像沒這麼重……」
「哪之前?」傅逢朝捻了煙,問他,「梁總有多了解我?我私下是什麼樣你見過?」
梁瑾又一次被他拿話堵住了。
昨晚也是,傅逢朝說完那句「不及格」后,他最終詞窮,傅逢朝到底放過他,去洗澡睡覺了。
這人總是這樣,玩笑也好,故意的也好,輕易就能讓露出最狼狽的一面。
梁瑾岔開話題:「你剛在開會?我還以為你出來之後就不管工作的事了。」
「沒那麼瀟洒,」傅逢朝自嘲道,「以前可以隨便消失一兩個月,現在不行,梁總應該深有體會,被綁在這個位置上了,就是身不由己。」
梁瑾只能道:「習慣就好。」
傅逢朝沉默看他幾秒,丟出句「我去買點吃的,一會兒離開這」,轉身走出去。
梁瑾也在窗邊站了片刻,按下心緒不再胡思亂想,去開了電腦工作。
過了大約半小時,傅逢朝還沒上來,梁瑾看一眼腕錶,給他發去消息,那邊沒有回復。
他猶豫之後決定下去找人。
傅逢朝卻不在旅店裡,老闆和其他人都說沒見到他,梁瑾皺了皺眉,直接撥電話出去,也沒有接通。
隔壁咖啡店的員工過來,順口說:「他之前來問我集市怎麼走,應該是去那邊了吧。」
梁瑾稍鬆了口氣。
昨晚回來時嚮導跟他們提過一句,這個鎮上有個頗大的集市,賣這邊特產的手工藝品和紀念品,當時他們的車路過已經關門,傅逢朝也沒多問,梁瑾本以為他不感興趣。
集市在小鎮最南邊,傅逢朝在這裡轉了一圈,走進了一間賣手工烏木雕的小店。
貨櫃裡外堆了滿噹噹的陳列品,多是人物和動物雕像,他在那些琳琅滿目的木雕里看上了其中一件——
一對交頸纏綿的火烈鳥,很像昨日他們碰見的那兩隻。
梁瑾算算時間傅逢朝差不多也快回來了,又發了條消息過去,依舊沒有回復。
他在咖啡店裡坐下,有些心不在焉,直到外頭不知哪方傳來一聲巨大的爆炸聲。
驚變來得毫無預兆。
咖啡店老舊的門窗都彷彿跟著顫了顫,梁瑾心頭一震。
有人自門外衝進來用當地語言激動說著什麼,店中其他人紛紛目露驚恐。梁瑾立刻起身大步出去,放眼望去,小鎮西南邊那塊黑煙瀰漫、火光衝天,剛才的爆炸聲便是自那頭傳來的。
恐慌迅速在他心頭蔓延,再次撥出傅逢朝的電話號碼,大抵是信號不好,始終沒有撥通。
不遠處已經有隱約的槍聲傳來。
旅店老闆出來緊張叫住他,讓他回去裡頭進地下室躲躲。
「快!這些人是反政府武裝的,他們手裡有槍有炸彈,快進去!」
梁瑾焦急問:「集市怎麼走?」
旅店老闆想拉他進去,他沒肯,反手扣住對方手臂用力按下,沉聲又一次道:「告訴我集市怎麼走。」
旅店老闆被他個有些陰鷙的眼神嚇住,幫他指了路,不再管他,快步進去關上門。
梁瑾撒腿就往那頭跑。
街上到處是慌亂逃命的行人,紛紛找隱蔽處躲藏。
梁瑾甚至顧不上想他這會兒在街頭狂奔有多危險,只有一個念頭他要儘快找到傅逢朝,一定要找到傅逢朝。
槍聲逐漸更近了,他的心臟瘋跳,腦子裡不斷嗡嗡作響,直到看到前方街尾轉角處,肖似傅逢朝的背影。
那個名字甚至來不及喊出口,頃刻之間,辨不清方向而來的子彈將前方之人一槍爆頭。
鮮血和腦漿在他眼前迸開,幾秒前還活生生的人遽然倒下。
梁瑾愕然睜大眼,血色染上他的虹膜,然後被眼淚模糊。尖叫音效卡在嗓子眼一個字音也發不出,他的身體急遽顫抖,搖搖欲墜時被身後出現的人攬住,伸過來的一隻手捂住了他的嘴。
熟悉的氣息靠近,傅逢朝略啞的嗓音在他耳邊:「別出聲,跟我走。」
梁瑾回頭,渾渾噩噩間看清楚面前之人是誰,滿是淚的雙眼大睜著,目光死死鎖著他,像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跟我走。」傅逢朝再次提醒。
梁瑾終於如夢初醒,緊繃的身體驟松下,幾乎癱軟在傅逢朝懷中。
傅逢朝將他擁住,拉著他快速躲進了街邊的小超市裡。
幾乎是在他們鑽進貨架後方的同時,外頭又有槍聲響起,斷斷續續,時遠時近。
傅逢朝抬起的手捂住梁瑾的耳朵,卻無濟於事。
槍聲每響一下,被他攬在臂彎里的梁瑾便跟著瑟縮一下。
梁瑾整個人都處於一種渾噩不清的狀態,從先前在街上看到那血腥一幕起,他便沒有正常過。他幾乎站不住,如果不是傅逢朝的身體撐著他,他這會兒已經滑坐到地上。
他在害怕,害怕得全身發抖,從未有一刻像現在這樣害怕。
前所未有的恐懼蔓延席捲,他怕的卻不是那些未知的炸彈和槍聲,是剛才那一幕,他以為那個人是傅逢朝。鼻尖仍似有裹纏了血腥和硝煙的味道縈繞,梁瑾幾欲作嘔,那種比之當年更深重的絕望讓他幾近崩潰。
幸好不是,幸好……
這是第一次,傅逢朝看到這樣驚慌失措的梁瑾,慘白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整個人木愣愣地用力咬住唇,勉強才沒有讓那些眼淚滑落。
如果他不來這裡,便不會經歷這些,他根本不該來。
梁瑾忽然抬手,雙手死死揪住傅逢朝的襯衣前襟,力道大得連手背的青筋都清楚浮現出來,像是怕這個人下一秒就會消失一樣。
傅逢朝的手落下,一下一下輕撫他後背試圖安撫他,在心神緊繃間留意外面的動靜,聽到了身後逐漸傳來卻刻意放輕的腳步聲。
那一瞬間傅逢朝的心跳也提到了嗓子眼,他以身體擋住梁瑾,微微側過頭,從旁邊貨櫃光滑的擋板里看清了後方走近過來的人——個頭高大的黑人,沒拿槍,手中只有一把小刀。
傅逢朝暗暗鬆了口氣,他剛過來時見過外面那些人,這人跟他們顯然不是一夥的,不過是個想趁火打劫的垃圾。
身後人越走越近,傅逢朝不太想在這個時候鬧出動靜,卻也沒辦法。
他將梁瑾推到牆角,拎起旁邊的一把板凳,回身猛砸了過去。
對方猝不及防,被砸中肩膀,怒揮著刀子撲向他。
傅逢朝動作極快地避開,那人見一下沒刺中,愈氣急敗壞,接二連三地撲上來。
他們在貨架狹窄的過道間糾纏打鬥,還推倒了其中一個貨架。
傅逢朝被絆得腳下趔趄,大塊頭黑人趁機揮刀向他,卻在下一瞬痛呼出聲,被身後突然出現的梁瑾手持鐵棍砸中後頸,手中刀子也應聲落地。
梁瑾發了狠,鐵棍一下一下砸著人,對方被他砸中脖頸後背,躲閃不及,很快跪倒地上。
他卻沒有就此停下,雙眼赤紅,還在不斷揮著棍子往下砸,如陷入癲狂之中。
剛才他被傅逢朝推到牆角貨架之後,眼睜睜地看著傅逢朝跟人搏鬥,腦子裡一片空白,甚至做不出任何反應,直到那柄尖刀即將刺向傅逢朝,恐慌和憤怒徹底沖沒了他本就已喪失殆盡的理智。
有一刻他是真的想殺人。
徹底趴到地上的人彷彿已經進氣多出氣少,傅逢朝上前一步,自后環住梁瑾,搶下了他手中鐵棍:「冷靜點,他快沒命了。」
梁瑾的神情恍惚,眼睛紅得厲害,傅逢朝扔掉手裡的東西,握住他的手:「聽話。」
梁瑾怔怔看著他,終於在這兩個字里脫力,失魂落魄般死死攥住傅逢朝的衣服,連聲音也發不出來了。
外面依舊不時有槍聲傳來,這個一片狼藉的小超市顯然已經不適合再待下去,傅逢朝快速觀察四周,看到超市後面還有一個小門,沒有猶豫地攬著梁瑾過去。
小門出去是一片巷道,遠離了主街區,他們一路走到底,槍聲逐漸遠去才停下。
梁瑾背抵著身後灰撲撲的牆,身體慢慢往下滑,不住喘息。傅逢朝上前一步扶住他,手停在他臉側,用力按住:「抬頭。」
梁瑾倉皇抬眼,淚水蓄滿在眼眶,嘶啞聲音終於一字一字念出他的名字:「傅、逢、朝。」
「是我。」傅逢朝的手慢慢滑至他頸后,用力攬他入懷。
「沒事了。」
傅逢朝的安慰聲就在耳邊,梁瑾閉起眼低頭,額抵在他肩膀上,終於哽咽出聲。
政府軍來得很快,這次的恐怖襲擊官方早有線報,很快平息了事態。
傅逢朝的手機沒電,見梁瑾始終一副回不過魂的狀態,直接拿他的手機聯繫當地大使館,接著聯絡了自己在這邊的熟人,得到肯定答覆中午之前就會有直升機來接他們。
之後他們回去旅店等。
上樓時有人過來問外面的情況,梁瑾疲憊不堪一言不發,傅逢朝也沒什麼興緻多說,隨便應付了幾句。
旁人有些激動,在他們面前手指比劃一再追問,差一點戳到傅逢朝,原本默不作聲的梁瑾忽然反應極大地拉著他後退一步,眼神警惕。
對方一愣。
傅逢朝拉著梁瑾徑直上樓。
進房門他將人按坐進沙發,去倒了杯水來。
「你有些應激了,喝口水。」
梁瑾接過,慢慢抿了一口,嘗到一陣反胃的噁心感,勉強才咽下去。
眼前不斷重現之前那人被一槍爆頭的畫面,再是傅逢朝差點被人刺中的一幕幕。
他覺得冷,明明這個地方溫度有二十好幾,他卻覺得那樣的冷意鑽進骨頭縫隙里,拉扯得他每一寸神經都在疼。
傅逢朝在他身旁坐下,盯著他的眼睛:「好些了沒?」
梁瑾握著水杯,不出聲地回視他,眼睛依舊是紅的,嘴唇顫抖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傅逢朝的手指插進他發間,嗓音低下:「那麼危險為什麼要跑出去?其他人都躲起來了你為什麼不躲?」
梁瑾艱聲問:「為什麼不接電話?」
「手機沒電了,不是故意的。」傅逢朝解釋。
他也問:「真有這麼擔心?」
梁瑾根本說不出來。
他的胸口像壓著一團氣,不斷衝撞著他的五臟六腑,在恐懼之後更多的是揮之不去難以名狀的焦躁。
「……你昨天說以後會收斂。」
傅逢朝點頭:「嗯,我說了就會說到做到。」
他湊近梁瑾,堅持問:「是不是真的很擔心?」
梁瑾手中水杯滾落,雙手搭上了他肩膀。
傅逢朝的眼神太過炙熱,梁瑾想要坦白的念頭在這一刻達到頂峰。
他搭在傅逢朝肩上的手收緊,嘴唇緩慢動了動,看到傅逢朝眼中他的影子,沒有意識到自己又在發抖。
「我……」
「什麼?」傅逢朝輕聲問。
……不、不行,他還是不敢。
害怕看到傅逢朝眼裡的失望和憤怒,寧願就這樣似是而非曖昧不清。
越是清楚知道傅逢朝對梁玦的在意,越不敢承認他就是梁玦。
剛才在街上,那個亞裔男人只是背影和傅逢朝有幾分相似,親眼看到對方倒下時,那樣的絕望和崩潰便已經擊垮了他。
他無法想象傅逢朝這十年是怎麼撐下來的,如果他是傅逢朝,他也不會原諒,怎麼可能原諒。
他弱懦、自私、卑鄙,貪戀著這個人不肯放手,卻又不敢讓他知曉當年真相。
傅逢朝看他顫抖得厲害又如失了魂,用力將他按住,喊他:「回神。」
梁瑾額上滲出了汗,眼神潰散,連呼吸都困難,勉強回過神,張著嘴才能喘上氣。
傅逢朝意識到他的不對勁,皺眉道:「你被嚇到了,去了內羅畢我們去做心理輔導。」
梁瑾本能拒絕:「不用。」
傅逢朝目光沉沉緊盯著他:「不去?」
梁瑾搖頭,他不想去。
「不去算了,」傅逢朝沒有強求,慢慢揉著他的發,「深呼吸。」
這樣的安撫起了作用,梁瑾的呼吸從急促到平緩,雙手依舊搭在傅逢朝的肩上,艱難抬起眼,輕吐出聲音:「對不起。」
「你又對不起我什麼?」傅逢朝問,梁瑾總是這樣,被他逼到話說不出來時,便只有這三個字。
梁瑾還是搖頭,心裡重複了一萬遍同樣的三個字,卻一句多的解釋也說不出口。
「下次再這樣亂跑出去,我更不會原諒你。」傅逢朝咬重聲音提醒他。
梁瑾亂糟糟的腦子裡一片混亂,並沒有意識到這個「更」字的含義:「是你先不打招呼出去……」
「嗯,我的錯。」傅逢朝坦然承認。
梁瑾很想哭,又覺得這樣的自己太過怯弱矯情,這十年他明明已經習慣了一個人承受所有,卻在今時今日被打回原形。
他想起先前在那條昏暗巷子里他和傅逢朝之間的擁抱,心中的渴望佔了上風,搭在傅逢朝肩上的手慢慢將他圈住,大著膽子靠了過去。
——寧願這樣自欺欺人,只要傅逢朝別推開他。
傅逢朝垂眼,沉默掩下眼底深涌,抬手環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