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老喬
二人回到公寓,謝然剛要往下坐,就被眼疾手快的謝青寄一把拉住。
謝青寄顧忌著謝然背後的烏青,不敢讓他靠著沙發,誰知謝然比他更乾脆了當,直接把人在沙發上,倚著謝青寄,拿他當靠墊。
「說吧,要告訴我什麼。」
謝然仰著頭看他,頭頂抵著謝青寄的鎖骨,在彼此的眼中視線顛倒起來。
「你不在的那段時間一直是喬哥在照顧我,他有次給我送錢的時候喝多了,我不放心,就跟輔導員打報告陪著他在外面住了一晚。他告訴我,一開始去你們那邊沒想著要長干,之所以會過去,也是想要報復一個人。」
話里指的是謝然出去避風頭的那七個月,他又繼續道,「但是他加入以後,才發現這個人已經死了,是因為暴力追債被人活活打死的,後來陰差陽錯,喬哥就一直在你身邊做了下去。」
「他還說,那個人當著他女兒的面羞辱他,他也想過帶著女兒逃跑,可更想親手殺了這個侮辱他的人。」
謝青寄至今還記得,喝得滿臉通紅撒酒瘋的老喬這樣說完還自嘲地笑,摸著他禿禿的腦門,心有餘悸道:「還好他死了,不然我衝動殺人女兒可怎麼辦啊,其實我也就是說說,說大話誰不會啊。我比誰都慫,就算再給我個機會,把人送到我面前,給我把刀我都不敢捅進去。」
——有時候勇氣與魯莽,也只是一瞬間的決定。
謝然終於領略了一把謝青寄乾巴巴講故事的本領,他沉默不語,通過謝青寄貧瘠的三言兩語拼湊出了事情的全貌。
貧窮的父親為了給女兒治病而去借了高利貸,還不上錢,當著女兒的面被人扒光褲子在陰莖上寫字。
沒有一個人覺得不合適,沒有一個人站出來為這個尊嚴盡失的父親說句話。
上輩子的老喬是帶著必死的報複決心接近小馬,可萬萬沒想到小馬先一步死在別人手裡。
——以前想不明白的事情,現在終於想明白了。
為什麼這輩子老喬對小馬的態度令人感到違和,為什麼謝青寄這樣提防老喬靠近小馬,謝然都想通了。
「你怎麼不早告訴我?」
「因為這兩個人對你都很重要,我不想你為難……實際上最開始的時候我一直在留意喬哥的舉動,我害怕他報復小馬,但是他沒有,我以為他真的不在意了。」
上輩子但凡有人站出來阻止馬貝貝,或是替老喬說上一句話,說不定老喬的心態都沒有那麼極端。這也是為什麼這輩子他對小馬的態度大有不同,因為在他最絕望無助的時候謝青寄站了出來,帶走了他的女兒,做了他最想做的事情——替小喬捂住眼睛和耳朵。
在人生最灰暗甚至做好遠走他鄉準備的時候,謝然又一次站了出來。
謝青寄相信,或許許多過往瞬間老喬還是產生了殺掉馬貝貝的想法,但更多的卻是因為他和謝然的緣故,而試著把小馬當成朋友不計前嫌地去相處。
只是心中那份藏著的恨意從未時過境遷,像粒深埋在底下的種子,因為誤會齟齬而再一次被催大。
「小謝,你知道老喬為什麼是個禿頭嗎?我不是說現在,我說的是以前,你記得嗎,老喬後腦勺那邊禿了一塊從不長頭髮。」
謝然指了指他腦袋某個位置,謝青寄搖了搖頭,沒有在意過這樣的細節,況且老喬本來就禿。
「有次我帶他去查賬,遇到別人鬧事,有個人拿酒瓶從後面砸我我沒看到,是老喬替我擋的,你說他那麼惜命的一個人,替我擋那一下的時候在想什麼。」
一面是死前都想見一面的至交,一個是替他死過一次的發小,謝然在這一刻幾乎是生出股被磋磨拿捏的無力憤怒。
他的好運氣在重生時用掉一半,在那個被落日晚霞渲染過的醫院天台上又用盡剩下一半,現在留給他的只有一眼看不到頭的苦難,一元復始萬象更新,可他總覺得命運從未偏離軌道。
謝青寄依然像上輩子一樣復讀,王雪新避開了車禍卻避不開疾病,老喬和小馬的表面和平下是暗潮洶湧一次又一次的隔閡。
然而就在這時,一個吻突然輕輕落在他的眉心。
謝然睜眼去看,映入眼帘的是弟弟平靜的眼神,他像是安撫般,先是吻眉心,接著是謝然高挺的鼻樑,借著這個視線顛倒交錯的姿勢最後吻上謝然乾燥柔軟的嘴唇。
他好像知道謝然心裡在想什麼,了解謝然未曾宣之於口卻憋屈苦悶的抱怨。
「你去世的那段時間裡……」謝青寄語氣一頓,提到這件事情總是有些不適應,不喜歡直言討論謝然的死亡。
「那段時間喬哥是真的很難過,他和我一樣,從來沒有放棄尋找過你,有次他聽人說貴州一個村子里有你的消息,二話不說立刻就開車過去了,結果只是你留下的照片,他說提供線索的人有獎金,人家只是為了騙他的錢。」
「可是他拿到你照片以後還是很高興,抱著你的照片又哭又笑。」
謝青寄輕聲道:「喬哥很在意你,你知道的,或許他這輩子做了很多錯事,但是他從來沒有對不起你。不管怎麼樣,我們去找他談談。」
謝然一頓,平靜道:「好。」
要出門的時候謝然有些猶豫,他的手搭在門把上,腳卻沒有邁出去,他轉頭看著謝青寄,沉聲道:「其實他已經不是上輩子的老喬了對嗎?」
謝青寄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二人一路驅車來到老喬住的那片破舊的居民區,這裡年久失修,樓梯上坑坑窪窪,連個照明的燈都沒有,上次來還是老喬聽到風聲要收拾東西跑路那次。
鼻青臉腫的老喬過來開門,見是謝然和謝青寄,便打開門讓他們進來。
小喬的房間關著燈,應該是已經睡了。
三人坐在矮腳茶几旁,上面擺著一張照片,謝然一低頭就能看到。
同樣的照片老喬辦公室里也擺一張,是他跑路之前把小喬交給謝然,撞見大家開會時的合照。
往事歷歷在目,唏噓之意甚至來不及冒頭,那張照片就被老喬抓著丟進垃圾桶里。
老喬神情僵硬地看著謝青寄和謝然,突然沒頭沒腦地來了一句:「馬貝貝針對我,他一直都看不起我,從沒有把我當成過自己人,我做什麼在他眼裡都是別所有圖,都是站著說話不腰疼。況且我和你姐根本就沒什麼,就算有,你謝然都沒說什麼,憑什麼要他來管。」
一提到謝嬋,謝然臉色就有點不好看,正要說什麼,謝青寄卻一按他的膝蓋,轉移話題道:「喬哥,我們今天來不是要說這個,有家公司想要收購網站,對方給的價格不錯,如果不買的話,就需要拓展新的業務聘請新團隊,所以這次來,是想要問問你的意見。」
老喬不吭聲了,過了半晌,才聽他苦笑一聲,看著謝然質問道:「別說網站,就是正常的公司運營,你覺得現在還能一起搭夥嗎謝然?」
「雖然這個公司最開始不是我和你一起辦的,但能發展到今天我也沒少出力,他小馬莽夫一個,不過是承了你的東風。謝然,我不是逼你做選擇,但是這個公司有他沒我,有我,沒他,我不可能幫著一個整天看不起我的人掙錢。」
就算他不提,謝然也心知肚明二人無法再在一起共事,有一人離開是必定的結果。
「喬哥,公司的事還可以再商量,名下那麼多分店,你們以後也不必在一起工作…」謝青寄不忍心見謝然為難,主動出來打圓場,他和老喬關係不錯,說出的話也在對方心裡有分量,可這次老喬卻不再領情。
他伸出一手阻止,示意謝青寄不必多說,神情極不理解地看著他:「連你也幫小馬說話?你和他什麼關係,和我什麼關係,小謝,我一早就發現你和你哥的事情,我有說過什麼?有表示過一點反感?」
謝青寄還要再解釋,謝然卻拉住他,緩緩開口:「我沒辦法不管小馬。」
老喬神情一下就冷下來,他看向謝然的眼神就像看著小馬,咬肌呈現出一種詭異的緊繃狀態,整個人蓄勢待發。
謝青寄看著他,條件反射性地把謝然護在自己的身後,這動作又刺激到老喬,他自嘲地笑了笑:「你哥護著小馬,你護著你哥,你們都有人護著,就這樣吧,等出差回來,我會把該交接的交接一下。」
他起身打開門,冷風灌進來,老喬漠然地看向一望無際的黑夜,這是要起身送客的意思。
臨走前,謝然把車鑰匙遞給謝青寄,讓他去樓下先把車給發動著。
隔著鐵門,老喬深深看了謝然一眼,那意味深長的一眼中不乏失望與落寞,他好像又變回了那個身背巨債受人隨意欺辱的窩囊會計,沒有朋友,沒有錢,更沒有人格。
就在鐵門要關上的前一秒,謝然突然出手重重一拉,他用了十分的力,鐵門「砰」的一聲巨響,在老喬手中再移動不了半分。
老喬望向謝然。
「我想問你兩件事情。」
今夜被咄咄逼人的老喬質問得啞口無言的謝然終於開口。
「第一件,你是看出來小馬喜歡謝嬋,那天是故意叫小馬去接你的嗎?」
「她是你的姐姐,我不會做對不起你的事情。」
謝然眼睛閉了閉,緊接著問出第二件。
「瘦子告訴我,大哥出事前,他看到過你和便衣在一起,是真的嗎?」
這次老喬沉默很久,他一半的臉隱匿在暗處,輕輕笑了笑。
「大哥早晚都會出事,謝然,這是你之前告訴我的,你忘了嗎?而且他們對我做過什麼,你會不知道?難道現在連你也……」
「不是。」謝然搖頭打斷,平靜道,「我只是在想,你每次看著大嫂的女兒時,心裡是什麼滋味,會不會想到你的女兒。」
老喬臉上再無半分溫度。
謝然不再多說,轉身走了。
冷風灌進他的衣服,樓下,謝青寄正等著他,看著謝然走到他身邊,伸手把他攬進懷裡。
這一刻謝然再感受不到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