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辛夷
第1章辛夷
《中國藥典》說,辛夷性味辛、溫,散風寒、通鼻竅,用於風寒頭痛,鼻塞,鼻淵,鼻流濁涕。其實辛夷花更像一場單戀,美而無味,散場才發現,這一場繁華,不過是一出唱念俱佳的獨角戲。
山上的春雨帶著寒氣,從傘底鑽進來,卷著潮氣,撲進了衣服里。
孟小阮單手緊了緊衣領,停在了轉彎處,過了甬道就是住持的禪房,她需要重新醞釀勇氣。
不遠處火光明滅,借著那一點點光,一道人影撞進她的視線里,黑色的布衣與布鞋,正是寺院里居士最普遍的打扮。
那人一手撐著傘,遮住了火盆,一手丟進去一捲紙,火苗一下子躥上來,映出了半張臉。
長睫半遮著眼,露出一點寒薄的光亮,鼻樑挺而直,讓孟小阮想起美術館里的雕塑,這樣的鼻樑,大概需要雕刻師反覆斟酌,在最恰當的時刻,才能勾勒出最利落的一筆。他的唇抿得有些緊,整個人看起來嚴肅而凝重。待火舌將要卷到他的手指時,他才悠悠地收回手,手腕上纏著108顆菩提子,上面的蜜蠟佛頭在虛空中互相碰撞,發出熒熒的光。
玉蘭花吸飽了水,「啪」地綻開,水珠順著孟小阮的傘面滑下去,溜進了她的脖子里。
孟小阮下意識地叫了一聲,那人回過頭來看向她。
他的臉上帶著笑,空氣中像浮著一層霧,比之前嚴肅的樣子更讓人看不真切,他朝孟小阮輕輕一頷首,任雨水熄滅了盆中火,收拾好地上的東西,施施然離開了。
孟小阮順著他的背影看過去,寺里都是經年的古木,幾個轉折,人就已經消失在了夜色里。
好半晌才回過神來,她低頭看了看時間,實在沒辦法拖下去,終於穿過甬道,敲響了住持的房門。
住持永慧打開門,把孟小阮讓了進去。
其實孟小阮小時候常跟她爺爺到廣祿寺里來,永慧禪師總會偷偷塞給她一點零食,德國的黑巧克力、丹麥的曲奇餅、法國的馬卡龍,讓孟小阮在幼兒園裡備受追捧。
後來不幸被孟小阮爺爺發現,他認為永慧在用糖衣炮彈腐蝕孫女的心靈和牙齒,勒令孟小阮再不許登廣祿寺的大門。
隔了這麼多年再次見永慧禪師,孟小阮有些不自在。
她清了清嗓子,聲音有點抖,臉上帶了點羞愧:「我爺爺……」
孟小阮的爺爺孟廣齡是一名植物學專家,當年與初戀含恨分手,倆人遠隔重洋再未相見。再聽聞對方的消息時,佳人已經作古多年,孟廣齡回憶往事悔恨交加,極力要撮合孫子孟簫和初戀的孫女在一起,好彌補當年他和初戀分手的遺憾。
這事扯不扯,相當扯啊。孟簫能同意嗎,自然不同意啊。
於是孟小阮的爺爺就鬧著要出家。
永慧禪師擺擺手,示意他已經知道了。
閉著眼睛,摩挲了佛珠半晌,永慧禪師回了孟小阮一句:「《金剛經》有雲,心無所住,而生其心。」
孟小阮琢磨了一下,這句話的意思是對世俗沒有留戀才能參悟佛理。
這是暗示她爺爺紅塵未斷,不宜修行的意思嗎?
她眨巴著眼睛,極力希望禪師再多表示表示。
好像聽到了孟小阮心中的祈禱,永慧禪師繼續說下去——
「《遺教經》說,世皆無常,會必有離。」
……沒聽懂。
孟小阮咽了口吐沫:「大師佛法精深,禪理深厚,我輩缺乏慧根,還望大師指點迷津。」
「簡而言之嘛……」
永慧禪師笑眯眯地看著她:「我支持你爺爺出家。」
孟小阮一口血差點沒噴出來。
據孟小阮的爺爺說,永慧禪師是他的大學同學,倆人當年一起學習植物學,永慧禪師處處想要壓孟小阮爺爺一頭,孟小阮爺爺是遇強則強,每次都能順利反壓。永慧禪師見在植物學領域沒有出頭之日,憤而出家,五十年後終於修成正果,笑傲群僧。
孟小阮怎麼看怎麼覺得住持這張佛光普照的臉上有點幸災樂禍的意思。
永慧禪師繼續火上澆油:「我還準備收你爺爺做關門弟子,以後將衣缽傳承給他。」
孟小阮笑得有些艱難:「可我爺爺年事已高,恐怕會先禪師一步駕鶴西去……」
「不怕,不怕,」永慧禪師老神在在,「朝聞道夕死可矣,這也沒什麼遺憾的。」
這話顯然談不下去了,孟小阮失望告辭。
出了門,孟小阮掏出手機給哥哥孟簫打了個電話,關機。
缺德不缺德啊,爺爺明天就要剃度,關鍵時刻,孫子遁了。
孟小阮跺跺腳,正準備往回走,忽然聽到住持的禪房裡傳出一聲巨響。
孟小阮趕緊折回去,發現永慧禪師倒在地上,案上的書被撞落了下來,散了一地。
她湊過去喚了一聲,只見永慧禪師緊閉著雙眼,口水一點點地從嘴角淌了出來。
孟小阮心生不妙,趕緊出去找人,與住持的禪房隔得不遠就是監院的房間,她去拍了半天門,有路過的僧人問她。
「監院出去開會了,施主有事?」
孟小阮急得直跺腳:「住持病了,快!」
不一會兒大半個寺院都被驚動了,副監倒是比較有經驗,他看了看住持的樣子,皺緊了眉:「好像是中風。」
早有人打了120,眾人都有些驚慌,住持的樣子看起來比剛才更糟,嘴歪得厲害,口水越流越多。
副監急了,示意身邊的弟子:「再打電話催催。」
很快,弟子掛了電話:「雨天路太滑,上山的路又出了交通事故,車堵在那裡過不來。」
地上的住持咳了一口,混濁的嘔吐物從嘴裡噴了出來。
孟小阮知道點急救知識,她蹲下來,用紙巾將口腔里的東西清理了。住持人不能動,但平躺的姿勢不利於呼吸,她示意副監搭把手,讓住持側卧。
副監有些疑慮:「還是不動比較好吧?」
孟小阮也不敢肯定,她急得很,越急越無計可施,搓著手,恨不得撞撞腦袋,瞬間開發出急救的技能來。
外面漸漸圍起了人,都是在寺里修行的居士,大家只能拿出佛珠為住持祈福,嗡嗡切切的聲音穿透雨幕,潮濕而壓抑。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住持像醉酒了一樣,兩頰通紅,雙手捏得緊緊的,四肢開始不住地抽搐。
外面的居士們雖然看不見,但都知道越拖下去越糟,誦經的速度越來越快,像強勁的鼓點,敲得人心裡發慌。
「不能再等了。」
有人分開人群走進來,黑衣黑布鞋,正是之前孟小阮撞見的那個人。
「讓患者側卧。」
他指揮著寺里僧人,也許是聲音里的篤定安撫了眾人,兩個僧人將住持的身體翻起來。
拿出針灸包,他從中抽出一枚三棱針。
副監遲疑起來,大概覺得他太過年輕,有些不太放心,於是拒絕了他的進一步處理。
「還是等救護車來吧。」
他輕輕皺了皺眉,收回針,語氣平淡:「你確定?」
這麼一說,副監又摸不準了,側頭看了看住持:「這位施主,你……有把握嗎?」
來人其實有一雙笑眼,神色不動的時候,眼角依舊上翹,看人的時候少了點銳利,多了幾分親和。
他的視線掠過副監看向孟小阮:「你說呢?」
「啊?啊?」孟小阮沒想到自己會被點名,眾目睽睽之下,她緊張得直抖,說話都有些不利落,「我……」
他看著孟小阮,忽然微微一笑,眼下的卧蠶隨之彎起,整個人如同春回大地時的那縷風,溫柔而繾綣。
很快,他又重複了一遍:「你說呢?」
稍一猶豫,孟小阮堅定了信心:「我……我覺得還是讓這位……嗯,這位先生試試吧。」
副監繼續拒絕:「不行,出了問題誰能擔這個責任?」
他瞭然地點點頭,退到一邊,目光落在住持的臉上,像在重複,又帶了點悲憫。
「是啊,出了問題誰能擔這個責任。」
孟小阮急了:「那……那我來擔好了!」
「孟施主!」副監喝了她一聲,「我還沒問你呢,你之前和住持說了什麼,把住持刺激成這樣。」
孟小阮囁嚅著:「我沒說什麼啊……」
她抬起頭求救似的看著那個人,眼睛里噙著一汪淚,哽咽著,人幾乎要抽過去。
他安撫地看著她,聲音輕緩:「哭什麼,住持醒了不就可以證明你的清白了嗎?」
道理這樣講是沒錯,可是住持昏迷不醒啊……
她知道這個邏輯,可是說不出來,房間里的人都沉默著,只能聽到住持沉重的呼吸聲,痰湧上來,憋在喉嚨里,咕嚕咕嚕的,響得像在打鼾。
孟小阮的心像懸在絲線上,陡然提了起來。
她只好一遍一遍求著副監:「先救救住持吧,再拖下去要出事的。」
副監不為所動,堅持要等救護車來。
忽然,有聲音從外面插進來。
「怎麼不送醫院啊?哦,救護車進不來,那先急救啊。」
門一推,進來的正是孟小阮的爺爺孟廣齡。
他先看了看側立在邊上的那個人:「你是醫生啊,那快點救啊。」
副監急起來:「萬一……」
孟廣齡一揮手:「得了,再糟能比現在糟嗎?出了事我頂著。」
副監知道孟廣齡是住持多年的朋友,有他做主,萬一住持有個好歹也好交代,這才退開。
那人重新拿出了三棱針,蹲下身,拉過住持的手,在住持的大拇指指尖迅速刺下去,暗紅色的血珠立馬滲了出來,他繼續刺向食指、中指、無名指。直到將十根手指刺完,他又脫下住持的鞋襪,刺向腳趾趾尖。
副監在旁邊看著,忍不住開始懷疑:「施主這是做什麼?你不會……是個江湖騙子吧?」
他施針的動作不停,倒很耐心地跟副監解釋:「刺激末梢神經,是為了減輕腦壓。」
他的手大概是外科醫生最喜歡的那種,腕骨略高,手指修長卻有力,每個動作都很清晰,速度卻又無比迅捷,彷彿已經不知道做過了多少次。
菩提珠從腕上散散地垂下來,不顯得累贅,反倒增添些奇異的魅力。
輕舒了口氣,他又換了一枚毫針,刺向住持的鼻尖。
「這是素髎。」
接著刺向人中,又刺向手腕約兩寸處:「這是內關。」
挽起住持的褲管,在膝蓋下找到一個穴位刺下去:「這是足三里。」
手快速順著外側這條線,略外偏,在穴位上施針:「這是豐隆。」
最後刺向足心:「這是湧泉。」
整個救治完成,他收起針,站起來。
副監攔住他:「施主先別走。」
他按下副監的手,站在一旁:「我怎麼會走?」說完似乎在笑,嘴角挑起一個弧度,「畢竟我要留在這裡擔責任。」
很快,住持的呼吸平穩下來,人雖然還沒清醒,但面色已經恢復了正常。
副監的神情多少有些尷尬,正想說些什麼,住持的弟子闖了進來。
「快,快,救護車來了!」
急救人員將住持抬了出去,孟廣齡也跟著上了車,一群人呼呼啦啦擁上去。
那人透過窗,遠遠地看著,直到車開走了,才彎下腰將地上散落的書一本本拾起來,用手拂落浮灰,放回到桌案上。
孟小阮默默看著他,她的喉嚨有些癢,壓抑著咳嗽了兩聲。
他做完這一切,沒再停留,撐起傘,消失在了雨幕里。
回到客房,孟小阮坐立不安地等了一陣,估摸著時間差不多,給爺爺打了個電話。
孟廣齡的耳朵有點背,正常說話都像在吼:「多虧了那個大夫,對,你別擔心,永慧已經脫離危險了。現在都能瞪眼了……瞪什麼瞪,再瞪我把針頭拔了……」
后一句是對永慧禪師說的,聲音震得孟小阮一抖。
「現在能說話嗎?不能說話點頭也行,我問問你,你們佛教徒有沒有醫保?」
第二天起來,雨已經停了,孟小阮的頭有些沉。
大概昨晚著涼了,她抽了抽鼻子,小聲祈禱千萬別感冒,這才出門上班。
孟小阮在電台上班,主持一檔深夜節目,叫《佳期入夢》,節目都是提前錄好的,一周錄三天。
按照安排,今天應該連著錄三期,可是兩期剛錄完,孟小阮已經憋不住咳了出來。
主任在棚外聽著,做了個暫停的手勢,在麥里問她:「感冒了?」
孟小阮只好點點頭。
「那明天再錄吧。」
主任拍板做了決定。
出了錄音棚,同組的小趙在她耳邊嘀咕:「聽說了沒,主任的侄女要畢業了。」
孟小阮有點糊塗:「哦?」
小趙點了點她的腦袋:「你傻啊你,主任的侄女也是播音主持專業,黃金時段的節目插不進去人,還不得進咱們組啊。」
孟小阮又點點頭:「哦。」半天才反應過來,「你是說讓她主持《佳期入夢》啊?」
小趙恨鐵不成鋼地嘆了口氣,遞給她一個快遞:「我到樓下取件的時候順便幫你拿的。」
孟小阮有些蒙,她最近沒網購,捏了捏文件袋,癟癟的,從抽屜里拿出裁紙刀裁開,裡面是一張方子:
葛根12g,麻黃10g,桂枝10g,生薑10g,白芍10g,大棗4顆,炙甘草6g,半夏12g。
後面附了一行話:風寒感冒,一劑可見效。
紙是最普通的信紙,可能是從一沓信紙中撕下的一張,邊緣有些鋸齒,筆跡飛揚,筆鋒處帶著淋漓的墨跡。
孟小阮仔細看了幾遍,字跡不認識,寄件人處也沒留姓名。
她隨手將方子放進了抽屜里,簡直莫名其妙……
下了班,孟小阮再次回到了廣祿寺。為了攔住爺爺,她已經在這裡住了一個星期,哭勸、苦勸都試過,她爺爺就是不回去,現在住持住院了,沒了最強力的支持,她爺爺應該會乖乖回家了吧……
孟小阮抱著美好的願景,拿著路上買的妙鮮包去喂貓。
寺里有很多流浪貓,被寺里的僧人喂得滾圓。
她在樹叢里模擬著貓叫喚了一圈,轉過樹,和昨晚那位醫生不期而遇。
孟小阮有輕微的人際交往障礙,她下意識地往後退了退,極輕、極輕地跟他打了個招呼。
「嗨。」
他停住,向她頷首。
這一句話結束,又陷入了沉寂。
孟小阮低頭撥弄著手裡的妙鮮包袋子,臉頰一點點紅起來。她的皮膚白得凈透,紅起來就更加顯眼,蔓延到飽滿的耳垂,從他的角度看來,小小巧巧的,像熟透的櫻桃。
他心裡覺得好笑,問她:「感冒好些了嗎?」
她瞪著一雙懵懂的眼睛,忽然頓悟:「方子是你寄的?」
聲音拖著一絲鼻音,他一聽就知道她沒吃藥。
說了聲抱歉,他伸手試了試她額頭的溫度:「還好不熱。」
「加一味辛夷吧,不要太多,4g即可,清茶送服。」
他的手指微涼,身上帶著濃重的檀香,也不知道他在佛前停了多久。
孟小阮有些不自在地避開,臉還是紅的,結結巴巴地問他:「什麼辛夷?」
「別名你一定聽過,」他指了指旁邊的玉蘭樹,「就是玉蘭。」
孟小阮覺得新奇,玉蘭還能吃嗎?她想了一會兒,忽然反應過來:「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他看著她:「我只願意憑著這一點靈感的相通,時時帶給彼此以慰藉,像流星的光輝,照耀我疲憊的夢寐,永遠存一個安慰,縱然在別離的時候。」
停頓片刻,他的目光里有笑:「醒來覺得,甚是愛你。」
這段是《朱生豪情書》的節選,昨晚《佳期入夢》的讀信環節,孟小阮讀的就是這個片段。他的聲音溫厚卻清朗,最後那一句,分明是在引用,聽起來倒像在傾訴衷情。
孟小阮瞪大了眼睛,目光里有驚喜:「哦,原來你是《佳期入夢》的聽眾。」
她的聲音極有辨識度,甜而軟,像剛出鍋的棉花糖,語速又慢,主持深夜節目,真的很容易引人入眠。
他點頭。
他這一承認,孟小阮更覺得手足無措,第一次面對自己的聽眾,她想表現得好一些,期期艾艾許久,才憋出一句:「你怎麼稱呼啊?」
他輕笑了一聲:「不知道你聽過這句話沒有,名字是最短的咒。」
孟小阮怔住。
「互通了名字,就是結緣的開始。和我結緣並不是一件好事。」
她知道他這是在委婉地拒絕,心底多少有些失落,聲音喃喃:「為什麼呢?」
「因為我是醫生啊……」
孟小阮最終還是拿著藥方去中藥房抓了葯,藥房有代煎的業務,她捏著鼻子一口氣喝完了,苦中帶著澀,喝完后忍不住吐了吐舌頭。
當年一部《北京人在紐約》掀起了出國潮,孟小阮的爸媽也順著潮流去了美國。倆人熬過了創業的艱苦期,卻抵不過富足之後的雞毛蒜皮,離婚後分別再婚,孟簫和孟小阮的身份尷尬,就一直跟在爺爺身邊,被爺爺拉扯大。
孟爺爺也忙,不但要搞科研,還要帶學生,孟小阮從小就知道不能給爺爺添麻煩,都說中藥見效慢,西藥見效快,有個感冒發燒的,去藥店買盒感冒藥吃一吃也就過去了。
人生二十三年,這還是她第一次喝中藥。
回到辦公室,小趙正在痛苦地吃著葡萄。
《佳期入夢》這個節目太小,固定工作人員只有倆,小趙是編導,孟小阮是主持人兼撰稿。
小趙全名叫趙瑤,台里稱呼小輩總是小+姓氏。
小趙比孟小阮早兩年進電台,比起孟小阮這個新人,她算個半新不舊的,台里有一點風吹草動,就要心驚膽戰地擔心被裁掉。
孟小阮泡了一杯茶,就著水把辛夷粉吞了,嗓子還是有點癢。她見小趙皺著眉,知道八成又有事了。
小趙用餘光覷了覷孟小阮,發現她沒有主動提問的意圖,重重地嘆了口氣,算作起興。
「聽說了嗎?台里要搞末位淘汰。」
孟小阮也跟著一驚,《佳期入夢》因為時段的緣故,一直穩居末位。
孟小阮咽了一口茶水,問她:「聽誰說的?」
「主任唄。」小趙一直對主任有點意見,說起主任的時候還撇撇嘴,眼睛死死盯著葡萄,惡狠狠地咬了一口,「我是想好了,咱們節目要是被淘汰了,我就回家種地去。」
小趙家在城郊,她名下有三畝地,早就傳出來要建科技園區,現在全家都等著拆遷呢。
孟小阮真心實意地羨慕她:「真好。」
小趙瞅瞅孟小阮,挺為她遺憾:「你這臉多適合上鏡啊,幹嗎在電台蹲著?」
孟小阮天生一副小骨架,臉小,臉形又是很漂亮的桃心狀,根據小趙的經驗,這種臉上鏡最好看。
說完,她又添了一句:「臉倒合適,心不合適。」
在小趙看來,孟小阮這姑娘,說好聽點是單純,說難聽點是傻。按說孟小阮條件不錯,爭取爭取能主持更好的欄目,可她呢,每天樂樂呵呵的,一臉的不思進取,難道要守著冷出冰碴的欄目到老?
孟小阮沒吱聲。
自己的毛病自己知道,孟小阮從小內向,發展到最後,恨不得縮在家裡不出門才好。她自己也知道這樣不行,咬咬牙上了個播音主持的培訓班,考學倒很順利,也上了一所不錯的傳媒學校,等到畢業試鏡的時候就完了,鏡頭一開,別說台詞了,連自己叫什麼都忘了。
至今江城電視台還流傳著關於她的笑話——
「大家好,我叫不緊張。」
小趙遞過來一個信封:「你的。」然後笑眯眯地看著她,「熱心粉絲?」
信封上沒貼郵票也沒寫地址,應該是直接放在樓下前台的。
字跡倒眼熟,昨天剛見過。
孟小阮拆開看了看,就四個字。
「葯有點苦。」
信封里還有什麼東西,她晃了晃,倒出一塊糖。
紙包裝的大白兔,還是紅豆味的。
孟小阮其實不愛吃糖,小時候吃得太多,長了齲齒,至今她還記得那種鑽心的疼。蜷起舌頭舔了舔舌根,中藥的苦味已經被茶水沖淡了,猶豫了一下,她還是剝開糖紙,把糖送進了嘴裡。
字條和昨天的方子應該出自同一沓信紙,折成了一個方塊,她順著摺痕原樣折好,和方子一起夾進了文件夾里,想了想,手裡的糖紙終究沒捨得丟,用手捋得板板正正,也夾了進去。
糖在嘴裡一點點化開,稍稍有點齁,她喝了口茶水。
小趙一直觀察著她的表情:「戀愛了?」
「噗……」
一口茶水沒咽下去,噴了出來。
晚上回到寺院,孟小阮下意識地在昨天偶遇的地方轉了許久,直到寺院的流浪貓都喂得差不多了,也沒見到那個人。她有些悵然地看了看空了的貓糧袋子,摸摸最後趕到的那隻花狸貓。
「怎麼辦,沒有了?」
花狸貓「喵」兩聲,搖搖尾巴跑走了。
回到禪房,爺爺已經回來了。
她趕緊問了一句:「住持還好嗎?」
「好著呢,今天都有力氣罵人了。」孟爺爺拿起鏡子照了照自己的腦袋,「你拾掇拾掇給我剃度吧。」
孟小阮一愣:「這不太好吧,都沒個儀式。」
孟爺爺顯然已經下定了決心,瀟洒地一揮手:「都遠離紅塵了,儀式不儀式的不重要。」
孟小阮繼續勸他:「永慧禪師一直想親眼見證您出家呢,您現在自己偷摸剃度了,永慧禪師多失望啊。」
孟爺爺「嘿嘿」一笑:「你當我不知道他想看我笑話啊?他想看我偏不給他看,我來個突然襲擊!」
孟小阮還想繼續勸,門口有人敲門。
打開門,是寺里的小沙彌,先念了遍佛號,遞給孟小阮一張紙:「一位施主留下的,讓我轉交給孟老施主。」
孟小阮打開看了看,是一張方子。
赭石粉、懷牛膝、生牡蠣……
後面附了一句,適用於永慧禪師的病症。
孟爺爺接過來:「是那個年輕人留下的吧?我聽永慧的徒弟說了,好像是在寺里供了個往生牌位,年年這個時候來寺里燒香。」
他有些遺憾:「都沒當面謝謝人家。」
孟小阮有些糊塗,讓她轉交不就行了,正好跟她的信一起。後來一想,大概方子是他離開寺院的時候留下的,給她的信是下山之後,經過電台才想起來留的。
她又看了一眼,才發覺字體大得誇張,不過幾十個字,寫了滿滿一張紙。
她知道永慧禪師眼睛不好,看經書的時候總是要戴上老花鏡。
連這一點他都注意到了嗎?
孟小阮心裡有些甜,又覺得自己甜得莫名其妙。
孟爺爺收起了方子,又琢磨起剃度的事來。
「我算了算,今晚九點就是吉時,就那個時候剃吧。」
孟爺爺一直號稱精通玄學,出門都得占卜一番,總是跟孟小阮吹噓,當年他如果不研究植物的話,現在也是一位易學大師了。
大師不大師的,孟小阮不知道。她只知道小時候永慧禪師跟她說過,她爺爺有個外號叫「不宜栽種」。
孟爺爺年輕的時候下過鄉,老鄉見他是個大學生,還是學植物的,把他當農神一樣捧著。等到下種的時候,他卜了一卦,說不宜栽種,大家也都乖乖不種,連著十幾天不宜栽種,鄰村的苗都長出來了,他們村的地還是一片荒涼。
好不容易「宜栽種」了,又下了一場大雨,苗都被大雨沖走了,村裡打了一年飢荒。
這事孟小阮憋了十好幾年,一直不敢跟她爺爺求證。
她一面認命地去準備剪子,一面悄悄給她哥發簡訊:「九點之前你不回來,咱倆就斷絕兄妹關係。」
消息發出去沒有回復,好在剛過八點半,她那失蹤了好多天的哥哥出現了。
孟簫的眉眼更像過世的孟奶奶,對於男性而言,顯得過於清秀了些,皮膚從母親那裡繼承了白皙,薄薄的眼皮像染了胭脂,略略帶了點紅,一雙眼睛總含著一汪水,顧盼的時候帶了點欲訴還休的風情。
左右街坊都說,這是典型的桃花眼。
一個生得好的人,總是難免多受些偏愛,孟簫從小到大都是校草,收的情書加起來能出版一套《康熙字典》。
只是他人從花叢過,不要說一片葉子,一個泥點子都不肯沾上。
孟小阮深知他的性子,也知道他肯定不會輕易屈服,可還是希望他對爺爺能以安撫為主,抗議為輔。
她使勁跟她哥眨了眨眼睛,示意他別衝動。
孟簫接收到孟小阮發出的信號,擠了擠眼睛。
「爺爺。」
孟簫正了正神色,一副要深談的樣子。
孟爺爺不為所動:「有話快說,別耽誤吉時。」
「這幾天我不是為了迴避您,」孟簫剛準備蹺個二郎腿,聽到孟小阮清嗓子的警告音,趕緊又放下,老老實實坐好,「我這不是為了深刻思考自己的人生問題嘛。」
「現在想明白了?」
孟簫點點頭:「想明白了。」他看了眼站在旁邊的孟小阮,一副捨生取義的表情。
孟小阮以為他是答應了,稍稍鬆了口氣。
誰知道停頓了一下,他繼續說道:「那就是,絕不屈服!」
孟小阮差點一個跟頭栽過去。
絕不屈服,那他出現是幹嗎的?!
孟爺爺哼了一聲:「那就沒什麼好談的了。」
「可我有別的辦法啊。」孟簫從包里抽出個檔案袋,「正所謂,人生在世千條路,何必單掛歪脖樹。」
他拆開檔案袋,拿出一張照片:「我仔細調查過了,岳女士可不止有孫女,還有外孫呢。」
岳女士就是孟爺爺的初戀,閨名叫念知。
孟小阮見過她的照片,眉眼婉約,縱然只有黑白二色,也能想像出她當年的風采。
「這就是岳女士的外孫,晏禾。」
孟小阮的視線受限,只能隱約瞥見一個身影。
孟爺爺接過來,「咦」了一聲。
孟小阮被勾起了好奇心,把腦袋往前湊了湊。
照片上的人顯然不知道自己被拍攝進去,正側頭和人說什麼,嘴角帶著點笑,多一分則親切,少一分則冷淡,他拿捏著最好的尺度,客氣卻疏離。
他叫晏禾嗎?
孟小阮瞪大了眼睛:「這是岳女士的外孫?」
孟簫是《江城晚報》的記者,雖然跑的是財經線,但找個人對他來說也不是件難事。
「說起來,我倆還是同學。」
時間可以追溯到幼兒班,上學之後只知道晏禾一再跳級,十幾歲的時候就去了某著名理工大學的少年班。
人的生命中,總有那麼幾個活在傳說里的天才,像天邊的星星一樣,神秘朦朧只可仰望。
孟簫說下去:「明夷堂你們知道吧,他現在是明夷堂的主人。」
明夷堂是個中醫館,家主姓晏,晏家世代行醫,據說祖上還曾做過太醫院的醫正。提起江城晏家,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孟小阮前段時間還聽小趙說過,想找晏大夫給她奶奶看看腿。
孟爺爺仔細端詳著照片里的人,嘆了口氣。
「他是念知的外孫啊?我說怎麼覺得有點熟悉呢,眼睛像……五官的輪廓也像。」過了好半晌才回過神來,他瞪著孟簫,「說吧,你又想幹什麼?」
「我以為他會做個科學家呢,沒想到當大夫去了,也是,才俊到什麼時候都是才俊,學霸在哪個領域都是學霸。」胡扯了一通,孟簫看著孟小阮,眼裡放出炯炯亮光。
孟小阮頓時有個不太好的預感。
「爺爺您看,現在男女平等了——」
「孫子孫女都一樣了。」
「外孫和孫女也一樣了……所以,」孟簫的話擲地有聲,「讓孟小阮和晏禾在一起不就行了嗎?」
孟小阮簡直想哭。
別人都是坑爹,他是專業坑妹妹的嗎?這餿主意一出,他自己倒是成功解套了,禍水東引,全澆她身上了。
她馬上抗議:「你缺德不缺德啊!」
可是這麼荒唐的建議,她爺爺偏偏聽進去了,人從椅子上站起來,手裡捏著照片,來回在房間踱步。
走了大概十來圈,終於停下來。他先看了看孟小阮,又看了看孟簫。
「提議駁回!你娶了丁穗,咱家是添丁進口,你妹妹嫁了晏禾,咱家是少了一口,咱家一共就三口人,只能增員不能減員。」
孟簫一面唉聲嘆氣,一面用眼睛瞄著孟小阮,指望她想個辦法替自己攔一攔。
孟小阮前腳剛被他坑過,怎麼可能替他分擔。
三個人目光放空,各自想著心事。
還是孟爺爺先反應過來:「哎呀,我的吉時過了!」
於是今天肯定剃不成度了,孟小阮終於放下心來,孟簫萎靡不振,自己開車走了。
好在第二天江城大學給孟爺爺打來電話,邀請他參加一個植物學講座,孟爺爺考慮到沒有頭髮,勢必影響到他著名學者的風度,決定暫時中止剃度的計劃,收拾行李打道回府。
孟小阮結束了為期十天的寺院生活,覺得人生都明亮了許多。
到了周末,孟小阮去圖書館準備節目材料。
所謂材料,無非是一些故事、信件或者笑話,半個小時的節目,都塞滿了也需要幾萬字的內容。
孟小阮是真心熱愛這檔節目,對她來說,一個人坐在話筒前讀自己喜歡的文字,不只是一份工作,更像是一種享受。
圖書館外觀設計得像一枚倒扣的海螺,頂部是透明的玻璃,陽光從屋頂射進來,灑在桌角,暖得讓人渾身慵懶。
春風掀起窗帘的一角,帶進一陣槐花的香氣。
孟小阮想起一句話,忘記出自哪裡,大抵是個國外名人。
「我理想中的天堂,就是圖書館的模樣。」
她直了直腰,站起身來準備再添點茶水,一抬眼,發現靠牆那側的桌子旁,有一道熟悉的身影。
白色襯衫,配著一件淺灰色的背心。
他垂著頭,額前的一點碎發垂下來,在書頁上打出一道細碎的光影。
是晏禾。
她獃獃地看了很久,好半晌才回過神來。
飲水機里的水還沒有燒沸,孟小阮端著杯子,考慮著要不要跟他打個招呼。
那劑藥效果很好,她吃完的第二天,感冒就好了。
論理,她是該道聲感謝的,可是心裡又拿不出勇氣。
她自己也覺得泄氣,小時候在超市裡看到個外國人,她稀奇得很,特想跟人家打個招呼,結果在後面追了幾個來回,直到對方結款,她也沒敢說上一句。
回到自習區,孟小阮發現桌子上多了一個透明餐盒,裡面滿滿地裝著櫻桃。
左右看了看,她懷疑是誰放錯了位置。
角落裡的晏禾抬起頭,對她做了個手勢,示意是送給她的。
孟小阮的臉一下子又紅了。
他是發現自己了嗎?
她慌亂地做了個謝謝的口型,坐下來,視線從餐盒上挪到書上,又不由自主地被餐盒裡的櫻桃吸引。
她悄悄觀察著遠處晏禾的動作,發現他沒繼續關注自己,暗暗鬆了口氣,打開餐盒,裡面的櫻桃還掛著水珠。
不是那種肉厚的車厘子,就是本土的櫻桃,一顆一顆小小的,紅得飽滿誘人。
她沒禁得住誘惑嘗了一顆,豐沛的汁水在舌尖蔓延開,甜中帶著絲絲的酸。
心浮起來,又落下去,孟小阮的手指在書頁間翻飛,翻到末頁,一個字都沒看在眼裡。
看來今天註定沒什麼收穫,孟小阮暗暗嘆了口氣,再抬頭時,晏禾的位子已經空了。
說不出是失落還是釋然,孟小阮從自助借書機上借好了書,下了樓,發現晏禾正站在門口。
太陽已經有了下沉的趨勢,光線仍舊充足,給他蒙上了一層淡淡的光暈,孟小阮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她惴惴不安地想著,他是不是又在禮貌地沖她微笑。
她於是也沖他微笑,等到走近了才發現,他其實一直在看大廳里掛的大幅壁畫。
她垂下頭,狼狽地揉了揉笑到發酸的臉頰,覺得自己真是丟臉透了。
「去吃飯嗎?」他問她。
她想說自己準備回家了,喉嚨卻先一步跳出兩個字——
「好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