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葛根
第13章葛根
《中國藥典》說,葛根性味,辛、甘、涼。歸脾、胃經。解肌退熱,生津,透疹,昇陽止瀉。它樸實無華,你早習慣忽略它,就像忽略你身邊的她,卻忘了在你倦極歸家時,是誰為你徹夜留一盞燈。
由於農曆閏了一個月份,今年的新年就比往年都晚,拖到了二月。
孟家不過祖孫三個人,倒不需要準備多少年貨,只是今年輪到他們家主持祭祀,祭器都要清理出來,孟小阮回到家就要忙這些事,孟簫聲稱自己忙,有心無力,孟廣齡存了個心眼,特意到報社打聽過,人家說財經線的記者最近閑得在辦公室搓麻將。孟廣齡不動聲色,將孟簫騙回來之後,上了家法。
孟廣齡對孟小阮的懲罰一直以背誦詩文為主,罰心不罰身;對孟簫的懲罰向來以跪搓衣板舉《英漢大詞典》為主,罰身不罰心。
對此孟爺爺自有理論,孟小阮整體還是好的,背誦詩文有助於她上進;孟簫這種病入膏肓的,只有傷筋動骨才能治病救人。
孟簫跪在地上哀號:「爺爺,我的親爺爺,再這麼跪下去,您親孫子要斷子絕孫了。」
孟爺爺有個柳條做的教鞭,專門用來教導孟簫的,在他後背抽了一下:「背挺直!」
孟小阮替她哥哥求情:「爺爺,我看孟簫同志已經深刻認識到自己的錯誤了,要不您罰他寫個一萬字的檢討書?」
孟爺爺掃了她一眼:「孟簫墮落到今天,跟你的縱容分不開,再求情連你一起罰!」
孟小阮連忙去給爺爺按肩膀:「像孟簫這種懶惰成性、不思悔改的人,要罰,要重重地罰,不罰不足以滌盪他那罪惡的靈魂!」
孟簫沖孟小阮做了個「你給我等著」的口型,孟小阮毫不怕他,趁機告狀:「爺爺您看,他還敢威脅我!」
晏家也要進行祭祀,但晏禾家這支,上數五代都是單傳,旁支的人早已不來往,祭祖也就晏禾自己罷了。
孟小阮抽空去幫他的忙,第一次進到晏家祠堂。
祠堂已經修了近百年,地面是磨得發亮的青磚,供桌上放著祖宗牌位,左昭右穆,正中間是晏家的五世祖。
她告了聲罪,去看牌位上的名字,晏家的五世祖叫晏難經,高祖叫晏金匱,曾祖叫晏本草,祖父叫晏素問,父親叫晏靈樞,都是醫書的名字。
孟小阮有些好奇,她問晏禾:「為什麼你的名字不是醫書?」
晏禾的神色有些不自然:「以前也是的,入學前改了。」
「那你原來的名字叫什麼?」孟小阮猜測著,「總不會是晏傷寒吧?」
不是有本書叫《傷寒雜病論》嗎?
晏禾不肯告訴她,孟小阮自有辦法,跑去問了阿婆,這才知道晏禾的原名居然叫晏千金,取自《千金方》。
她簡直笑得肚子發疼:「叫晏內經也比這個強啊,《黃帝內經》不也是本很出名的醫書?」
晏禾揉了揉額角:「那就和六世祖重名了。」
孟小阮還看到一個比較小的牌位,名字是晏稷。
晏禾沉默了片刻:「是我的小哥哥。」
他哥哥晏稷,比他大三歲,他只記得哥哥的臉色很白,人總躺著,偶爾會向他招招手,要他過去陪自己坐一會兒。
「小哥哥是得白血病沒的,中藥西藥都試過了,最後還是沒能留住。論理,我哥哥也是要取個醫書的名字,但他生來體弱,眼看都不容易養活,我爺爺就給他取了個稷字,希望他像莊稼一樣有旺盛的生命力。我名字里的禾,就是從他『稷』字的偏旁來的,後來丁穗的『穗』也按禾字旁取的。」
他第一次說起他的父親:「我哥哥去世以後,我父親就像著了魔一樣,發誓要治癒白血病,當時有個砒霜療法,他和別人一起申請了這個項目進行研究,等我十七歲的時候終於有了進展。那時候家裡來了一個得了白血病的患者,我父親徵得了患者的同意,進行試藥。」
孟小阮聽說過,後來這位患者死了。
說到這裡,他停了停:「你可能聽說過,患者的家屬不忿,將我父親重傷,後來我父親重傷過世,患者家屬也進了監獄。」
這個結局何其慘烈,晏靈樞一輩子救人無數,死後卻飽受非議,每次有人提起晏禾的時候,一定會有人說他的父親,詆毀的多,讚美的少,彷彿他昔日的成就完全不值一提。
她過去握住晏禾的手:「都過去了。」
是啊,都過去了,對也好錯也罷,都過去了。
收拾完祠堂,晏禾給鄰居寫春聯。
桌上的硯台是塊老硯,雕著童子垂釣,童子的五官十分細膩,能看出悠閑中藏著的一點急切來。
他說這是洮河硯,祖上傳下來的,他小時候每天要寫五百個大字,寫不完不能睡。
「我看很多醫生的字都像符咒似的,尤其中醫。」
晏禾跟她解釋:「這有兩個原因,一個是書寫速度過快就比較難認,另外有些醫生不想讓自己的方子傳出去,故意寫成鬼畫符,藥房抓藥的人配合久了,自然就認識。」
孟小阮明白了:「就像打麻將的人作弊使暗號一樣。」
他說:「比如白,是白芍、白朮還是白芷?以前有個大夫給這些藥材編上號,白1就指代白芍,白2就指代白朮。薄荷叫涼綠葉,就算你認出了他的字,也不知道他寫的是哪味葯。」
孟小阮拿著墨錠幫他研墨:「不是有現成的墨汁嗎,直接用就好了。」
「終歸不如墨錠好。」
孟小阮小的時候也練過兩天書法,練得不好,手小力氣弱,經常弄得一身墨汁,墨汁難洗,她爺爺實在沒辦法,就送她去學了樂器。
他已經裁好了紅紙,飽蘸濃墨,寫下的是一副常見的吉祥春聯。
他給她講了個笑話:「以前有個醫生看病,因為醫術差,生意不好,他就在門口貼了副對聯,化用孟浩然的詩句,不明財主棄,多故病人疏。」
孟小阮也喜愛楹聯,買過一本《名聯觀止》,還是梁羽生編著的。
她小的時候喜歡看武俠小說,金庸、古龍、黃易、梁羽生、溫瑞安的都看,她爺爺不許,怕把她眼睛看壞了,就控制她的零用錢,她就到書攤上買二手書,有時候運氣不好趕上盜版,一堆錯字。
晏禾的字先習顏真卿,又習歐陽詢,樸拙中見險勁,孟小阮走神的工夫,他已經寫好幾副,攤在桌子上晾乾墨跡。
丁穗風風火火地闖進來,一把拉起孟小阮:「走,陪我相親去。」
孟小阮有些迷糊,看了看天:「這時候嗎?」
冬天黑得早,過了五點已經半黑,她準備一會兒就回家的。
丁穗不以為意:「不晚,正好吃個晚飯。」
孟小阮就陪她出了門,相親的地方不算遠,男方應該是照顧到了丁穗的居住地,見面的地方是一家日本料理店。
一個個獨立的小包廂,包廂取的都是花名。
拉開門,對方已經到了,是個青年才俊,對丁穗禮貌熱情,也不時照顧孟小阮的需求。
孟小阮深覺自己礙眼,極力淡化自己的存在感,一直埋著頭吃,但又不能吃得太多,一口一口嚼得極慢。等她吃了兩個北極貝壽司,又吃了幾片三文魚刺身,那邊丁穗和才俊已經相互交換了基本信息。
才俊從事金融行業的,目前是一家投資公司的理財經理,不時會冒出一些專業辭彙來,孟小阮對金融一竅不通,但有種不明覺厲的膜拜感。
丁穗的相親大業一直在有條不紊地進行著,上次見的是個導演,丁穗是影視公司的發行,多少跟她的工作沾邊,導演言語里暗示,如果丁穗能給他拉來一大筆投資,他第二天就可以帶上卡地亞的鑽戒向她求婚。
丁穗當然拉不來投資,對他的電影也不感興趣,他再三表明這劇本他從少年時期就開始寫,貫穿了他大半個人生,如果拍出來必定是一部震古爍今的名作,他就指著這部電影獲得奧斯卡最佳導演獎了。
丁穗的拒絕讓導演惱羞成怒,他要丁穗不要後悔,今天對他的事業愛理不理,明天他就成為李安讓她高攀不起。
丁穗感謝了他的關愛,並且謙虛地表示今日的她已經高攀不起了。導演憤而離席,沒有買單,還順手到吧台打包了一個巧克力蛋糕。
據丁穗自己統計,她平均一個月見四個人,截至現在已經見了近四十個,極品的多正常的少。
其實孟小阮很不理解丁穗為什麼這麼反感孟簫,畢竟孟簫這張臉還能唬個一時半刻的,他人也不算討厭。
丁穗冷笑一聲:「你哥才是最奇葩的好不好?我和他一頓飯吃下來,竟然偶遇了三個前女友。」
孟簫交往過的女友確實不少,但從未往家帶過,一頓飯能碰到三個,可見他前女友數量之龐大,分佈之密集。
眼見著兩人越聊越投契,孟小阮就找個借口先走。就在她絞盡腦汁想借口的時候,丁穗和這位才俊爭了起來。
丁穗在介紹完自己之後,順便介紹了她表哥晏禾,在她看來,晏禾是他們家的榮耀,順道介紹一下自己家的傑出人物很正常,孟小阮跟晏禾結婚以後,她也會特意拿出一段時間來介紹孟小阮,江城電台的主播,主持的節目深受大家追捧,什麼?你沒聽說過,唉,你怎麼這麼孤陋寡聞呢?
才俊用一句誇獎了晏禾,然後用了九句貶低中醫:「青霉素的發現改變了歷史進程,在我看來,中醫只是醫學發展過程的一個階段,現代醫學這麼發達,中醫這種帶著封建糟粕的學科,早就該取締了。」
這段話精準地拱起了丁穗的怒火:「你喝過藿香正氣水嗎?管用嗎?那是中藥。」說完站起來,「我上個衛生間。」
才俊有點尷尬,跟孟小阮解釋:「我不是那個意思。」
孟小阮眨巴眨巴眼睛,非常不善解人意地說了句:「你就是那個意思。」
倆人相顧無言,才俊埋頭苦吃,孟小阮刷著朋友圈。
等了五分鐘丁穗還沒回來,孟小阮就有點著急,她去衛生間找了一圈,沒人,另一側是後門,孟小阮以為她在後門消氣,推開門走了出去。
孟小阮聽到丁穗在喊:「放開我,你想幹什麼!唔……」
後門正對著一條小路,孟小阮追過去,一個戴口罩的人正拽著丁穗的胳膊把她往車上拉。
車是那種普通的面的,夜色已深看不清牌照,孟小阮衝上前去,拿出手機:「喂,110嗎,有人搶劫!」
那人眼見事情敗露了,猶豫片刻,放開丁穗,開著車逃走了。
丁穗癱倒在地,孟小阮扶起她,仔細打量了一番,似乎沒傷到哪裡。
剛剛也只是嚇唬這個人,電話其實根本沒撥出去,孟小阮平復了一下心情,撥打了報警電話。
警察很快過來勘察了一番現場,給她倆做了筆錄讓她們回去了。
倆人一臉的劫後餘生,坐上計程車,丁穗問孟小阮:「我怎麼覺得咱倆好像忘了點事呢?」
孟小阮也跟著一起回憶:「是啊,可是忘了什麼?」
好半晌倆人才一聲驚呼:「才俊!」
倆人居然忘了跟才俊告別,丁穗給對方打了電話取得了對方的諒解,飯錢她在去衛生間之前已經結過了,丁穗對不想繼續發展的相親對象一向會主動買單。
丁穗被劫持這件事透著古怪。按說丁穗的社會關係很簡單,並沒有和人結個生死大仇,而且丁穗也算不得有錢人,犯不上敲她一筆。
是在什麼地方招了什麼人的眼,還是無意中招惹了一個變態?
線索太少,警方一時也沒有頭緒,這男人雖然戴著口罩,但丁穗確信她是第一次見。
年關將至,亂象叢生,警察安撫了丁穗一番,要她最近小心謹慎,最好不要單獨出門,孟廣齡知道了,將孟簫派了過來保護丁穗。
孟簫左右沒事,跟著丁穗還能鬥鬥嘴,高高興興地住進了明夷堂。
雖然派出了孟簫,孟廣齡還是不放心,索性帶著孟小阮一起搬來了,準備初一祭祖的時候再回去。
他倆也算是明夷堂的老人,之前住過的房間還給他們留著。
阿婆喜歡孟小阮,給她炸豆腐丸子吃,把豆腐搗成渣加澱粉和麵粉調成糊狀,豬肉絞成肉餡,灑上調料,把豆腐糊裹上肉餡放在鍋里炸,孟小阮特別喜歡,一口氣吃了一盤子,第二天就開始口腔潰瘍。
舌頭一舔就「嘶嘶」地疼,晏禾給她配了藥粉點在患處,疼是暫時不太疼了,但那葯真苦,她受不得苦,眉毛皺得緊緊的,要不是晏禾逼著,早就漱掉了。
晏禾只好給她沖了桂花葛粉羹喝,先將葛粉用涼開水調開,再用沸水沖化,然後加了桂花糖攪勻。
他給她解釋:「葛粉有解毒的作用。」
孟小阮沒事的時候跟他一起背過《藥性賦》,賣弄了一把:「我知道,葛根味甘,祛風發散,溫瘧往來,止渴解酒。」
她覺得好吃,有一種清淡的甜香,吃完把碗遞給他:「再來一碗。」
她把下巴撐在桌子上,燈下的晏禾,眉眼更顯清潤。
她便有種燈下看美人的滿足感:「晏禾,你知道嗎,我可愛可愛你了。」
他笑,她每次說多麼喜歡他,都是為了吃,他只好又給她沖了一碗。
她吃了,還不滿足:「晏禾,我可愛可愛可愛你了。」
他便不為所動:「你可愛我的n次方,n≥4都不行。」
她倒很認真:「真的。從第一眼見到你,我就喜歡你。」
他有些驚詫,第一次見面,他正在寺院燒紙,於是問她:「為什麼呢?」
「因為你長得好看啊。」
沒有比這膚淺直白的理由了,他挑眉:「我以為你是透過表象看到了我的內在。」
在這一點上,孟小阮有自己的理論:「因為好看而喜歡,這種愛才能更長久。因為外表而喜歡,漸漸發覺了更加美好的內在,才會越發覺得對方美。反倒是那種因為內在而喜歡上的感情不太靠譜,不是被容貌吸引住的,就難免會被更漂亮的人誘惑走。」
她舉例子來佐證:「我們孟家有個姑奶奶,當年是遠近聞名的美人,我姑爺爺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簡直驚為天人,花了好大力氣才將我姑奶奶娶回家,倆人結婚七十載,沒吵過一架,直到姑奶奶九十多歲的時候,姑爺爺仍舊覺得她是世界上最美的人。」
她學著白雪公主后媽的聲音問:「鏡子啊鏡子,誰是世界上最美麗的人?」
晏禾摸摸她的頭:「是你,現在是你,以後是你,直到你九十歲了,還是你。」
她便心滿意足:「嗯,我知道,你也可愛可愛我了。」
大年三十當天要貼春聯,晏禾寫的春聯已經送給了街坊,金銀里附近的居民早有這個默契,春聯是不用買的,晏家會送,連這附近賣鞭炮的攤位都不帶著賣春聯。
年前,孟小阮給小寶送了一套衣服,他在福利院過得很好,人白了也胖了,還記得孟小阮,膽子比孟小阮還小,見到她只羞澀地笑笑。
出乎她意料的是,少輝居然來了醫館一趟,送了一箱蘋果。
阿婆留他,他水也沒喝一口,急匆匆地走了。
按照孟家的傳統,孟廣齡和孟簫是要給孟小阮發紅包的,她從晏禾那裡也收了一個,拆開是副對聯:一二三四五六八,酸甜苦辣咸五味。
孟小阮一時摸不著頭腦,上聯是數字,下聯是味道,平仄也不對,難道要給她猜謎嗎?
阿婆沒有回家,陪著他們過年,醫館里只有晏禾、孟小阮、丁穗、孟簫和孟廣齡,大家索性坐一起包餃子。
丁穗包餃子用麥穗褶,阿婆教導她:「蒸餃這麼包好吃,水餃這麼包皮就太厚了。」
倒引來孟廣齡的傷感:「我當年在念知家吃過蒸餃,就是丁穗的包法。」
下午孟小阮的爸爸給孟廣齡打了個拜年電話,孟爺爺問他要不要和兩個兒女通電話,他借口信號不好中斷了通話。
其實就算通話也不過是這麼幾句:你們好不好?要聽爺爺的話。
太久的分離造成了太多的隔閡,孟小阮的爸爸放不下身段對他們噓寒問暖,而孟小阮和孟簫也早過了渴求父愛的年紀。
拿孟爺爺的話來說,人和人是講求緣分的,孟簫和孟小阮父母親緣太淺。
餃子包了葷素兩種餡,阿婆給孟小阮傳授經驗:「肉餡要鮮就得多放鹽。」
餃子包完了,幾個人難得無所事事,四個年輕人正好湊一桌麻將牌,但孟簫這段時間麻將打傷了,堅決不打,大家於是換湯不換藥地改成了打撲克。
孟簫說起晏禾高中時候:「他們高中一直有個跟他有關的傳聞。」
晏禾上的是江城最好的高中,孟簫沒考進去,但有朋友在這所高中,其實孟簫上高中的時候,晏禾大學都要畢業了,但學霸的傳說總能被一屆又一屆傳頌,歷久而彌新。
晏禾只念了一年高中,奧數獲獎之後就被保送了,但畢業之前要完成會考,他學理,政治、地理、歷史這三門課完全沒學過。
「當時有人問晏禾,你這三門課怎麼過?你們猜他怎麼回答的?」
孟小阮和丁穗一起搖頭。
「他說還有三天,一天背一科。那三科的書加一起總有一米高吧,大家以為他開玩笑呢。沒想到他真的用三天背完了這三科。」
奧數這個東西,其實大家沒太大的概念,離得遠又摸不著,只知道那都是大神考的,可課本是每個學生都學的,所以晏禾獲得奧林匹克數學金牌這件事,遠不如他背下這三科高中三年所有的課本更加令人震撼。
晏禾笑著搖頭:「直到考完之後我才知道是有輔導手冊的,考題都從輔導手冊上出,居然沒人告訴過我。」
想也是,萬一有人拿著輔導手冊向學霸獻媚:「學霸,學霸,你不用這麼辛苦的,把這本冊子上的題背熟就好。」
學霸高冷一笑:「背冊子有何挑戰?本學霸更樂意背書。」
爾等凡人的心豈不是被虐成了渣渣。
數學好的人通常打牌都不會差,事實也果然如此,晏禾贏得最多,最後那三個輸得沒了興緻。
孟簫教導他:「你看在座的,小阮不用說了,你女朋友,我,你大舅子,丁穗,你表妹,這都是你需要照顧討好的人。少年,人生的規則不像表面那麼簡單的。」
丁穗揶揄他:「敢情你那麼多的女朋友都是靠輸牌輸來的。」
孟簫有點得意:「小小手段不值一提。」
丁穗白了他一眼:「就你這水平還需要故意輸?」
倆人針尖對麥芒地互懟了幾個回合,正鬧著,門外來了位不速之客。
那人身上裹了件厚重的皮草,頭上是同樣毛色的皮草帽子,江城今年的冬天儘管冷,但也達不到戰鬥民族的程度,孟小阮和丁穗一時之間都很好奇。
見到晏禾那人摘下皮手套,和晏禾親切握手,露出了手指上碩大的貓眼石戒指。
一招手,司機從後備廂里拿出一面錦旗。
錦旗,明夷堂向來不少,大部分都是「妙手回春」「仁心仁術」「杏林高手」這類的。
倒是這面錦旗的內容比較稀罕,是首詩:
冷得像凍鵝,過來找晏禾,晏禾給我治,醫術賽華佗。
孟小阮知道了,這就是那位怕冷的房地產老闆。
這位老闆對這首詩很自得:「鄙人親自創作的。」
說完瞅瞅大家,一副趕快誇誇我,我勉強接受的姿態。
孟簫向來很能應付這種局面,誇得情真意切:「您這詩寫得太好了,言語流暢,通俗易懂,更重要的是還採用了頂針手法,我就頂討厭那種把詩寫得佶屈聱牙的,詩歌是從人民群眾中來的,最終還是要到人民群眾中去,您就是當代的白居易啊。」
房地產老闆很是謙虛了一番:「哪裡,哪裡。」說完拍拍孟簫的肩膀,塞給他一張名片,「小夥子人不錯,我還缺個秘書,你可以來試試。」
房地產老闆單獨和晏禾會晤片刻,一再叮囑要把這面錦旗掛在顯眼之處以後,上了豪車,絕塵而去。
孟小阮湊過去問晏禾:「他來幹嗎?」
「抓藥,兩個療程的葯已經吃完了,再者——」
晏禾有些不可思議:「說要給我開一家中醫院。」
這老闆給晏禾規劃了美好前景:「我打算在城西划塊地,建幾棟大樓,開個醫院,你就給我當院長,咱們醫院只開男科和婦科,男科主做包皮環切術,治療陽痿早泄腎功能障礙,婦科做流產,五分鐘無痛微創可視人流,再治個子宮內膜炎、子宮內膜異位、宮頸糜爛什麼的。」
晏禾啼笑皆非:「這跟中醫有什麼關係?」
房地產老闆一擺手:「西醫做手術,咱們中醫講調養啊,做了流產不得養養啊?給她們開中藥,什麼貴開什麼,阿膠、蟲草、人蔘,一樣來個十斤八斤的。」
晏禾婉拒了,老闆還有些不高興:「我是看在你給我治病的分上才格外關照你,說實在的,等著做這個院長的,沒有一萬也有八千,我打算弄成個全國連鎖,不是有什麼莆田系嗎?咱們來個江城系,只要辦張vip卡,隨時隨地可流產,全國各地切包皮。前腳測出意外懷孕,我們後腳派人來接,用豪車拉,賓利、勞斯萊斯、蘭博基尼,可以選車型!」
晚上大家圍坐在一起吃了年夜飯,孟簫和丁穗一起玩「陰陽師」,孟廣齡要鬥地主,阿婆累了先去睡了,就剩下晏禾與孟小阮。
孟小阮去半閑樓看書,那本《呼嘯山莊》她還沒看完。
其實小時候她也看過,語文老師開過一個長長的書單,列了好多世界名著,讓學生在寒暑假的時候看,看完還要寫讀後感。
孟小阮那時候不覺得這些書有什麼好,《水滸傳》是一群漢子打架,《紅與黑》是個小白臉四處勾搭貴婦,《安娜·卡列尼娜》講了個出軌婦女,《呼嘯山莊》更沒意思,女主作天作地作了一圈,最後把自己作死了。
那時年紀小,看書只看得懂故事,到後來年紀大了,再翻一遍,就明白了許多小時候不懂的感情。
晏禾跟過來,在她旁邊坐下:「那副對聯,你猜出來了嗎?」
上聯少個七,七同妻,下聯的五味既指酸甜苦辣咸這五味,又指五味子,缺少了一個子字。
上聯缺妻,下聯缺子。
孟小阮其實看出來了,但她一直憋著沒說,他也知道她看懂了,否則這一天為什麼總是悄悄地拿餘光看他。
他從衣兜里拿出戒指,一枚簡單的指環,是個小眾的牌子,孟小阮曾經拿著雜誌指給他看過,他當時沒注意,過後將雜誌收了起來,上網搜了這個品牌,江城沒有,他去外地訂的。
他給她戴上,不大不小正正好。
孟小阮攤開手指看了看,嘴角高高翹起來又落下,嘴上笑眯眯地挑剔著:「其實我更喜歡鑽石的,越大越好,戴在手上『BlingBling』的。」
他作勢要取下來:「我去給你換個一克拉的鑽戒。」
她伸手按住:「先押在我這兒。」
他從後面抱住她,她便枕在他的胸前。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開始愛上她的,或許是和孟小阮一樣,也是從第一面開始,他記得她躲在傘下,人小小的,偷偷地看著他,待他回視的時候,她又一副受了驚嚇的樣子,眼睛瞪得溜圓,像廣祿寺的貓。
愛情的神秘之處就在於,它來了,而你不自知。
他從未愛過,所以只覺得孟小阮比較特別,直到那天孟小阮在他面前崩潰大哭,他想的不是安慰、不是憐惜,而是後悔十年前的自己,沒能替她遮風擋雨。
如果十年前他在她身邊的話,她那時候還小,小到他生不出一絲旖旎的情絲來,但他會把她當成自己的妹妹,不讓她經歷一絲風霜。
愛一個人是想把她揣在懷裡,捧在手心裡,藏在眼睛里。
愛一個人就是你想做的每一件事,想說的每一句話,都跟她有關。
他願意讓她一生做一個孩子。
孟小阮聽到了他的心跳,並不急促,她默默數著,數到一百的時候,又從頭開始數起。
她曾經在《小姨多鶴》這本書里看過一句話:多鶴已經沒有親人了,只能用自己的身體去創造血親。
這句話,曾讓她覺得無比悲涼。
這世間,親人給了自己羈絆也給了自己慰藉,或許曾經給過自己傷害,但也給了自己更多的溫暖。
他們是自己存在於世間的根,當他們一個一個離去的時候,這根就一次又一次地被斬斷,到最後,只剩下自己飄浮在這人世間。
她去牽他的手,低頭吻他的手指:「以後我做你的媽媽,做你的妹妹,做你的妻子,做你的女兒,好不好?」
她的唇很軟,落在手指上有點涼,他的心化成了水,那聲「好」長久地留在喉嚨里,最後化成了一聲嘆息。
窗外煙花炸開,迸發出璀璨的光芒,十二點的鐘聲敲響了,進入了新的一年。
她轉過身來,拍拍他的肩膀:「晏禾,恭喜你又長了一歲。」
他皺皺眉,很不樂意的樣子:「這事可一點不值得恭喜。」然後將她抱進懷裡,叫她的名字,「小阮……」
她讓他打住:「不準恭喜我又長了一歲。」說完還有些得意,「我就是我,只許州官放火。」
他接著說下去:「恭喜你的晏禾又長了一歲。」
他坐下來,擁她在自己的懷裡,外面燈火閃爍,春晚將要結束,但很多人都沒有睡。按風俗這一晚要守歲,明天早上大部分店鋪都不會開業,哪怕沒有回老家過年,也要趁著早上補眠。
他問她:「你想你爸爸嗎?」
他記得白天的時候她爸爸給她爺爺打來電話,卻迴避了跟她和孟簫的通話。
她說不想:「他們走的時候我太小了,沒什麼記憶,長大了他回來過,不過沒怎麼聊過天。」
她有些憤憤地替爺爺抱不平:「他應該多回來的,哪怕對我們沒感情,也要回來看看爺爺啊。」
他對她說:「我最近常常想起我父親。」
想什麼呢?他也說不清楚,大概只是一道模糊的影子,他會想父親過世之前說過的話,再多的,就記不起來了。
他講了他所有能夠想起來的事情,幼年時父親說他沒有感情,斷言他成不了一個好醫生,經常用一種他看不懂的目光看自己。
孟小阮安靜地聽著,直到這時才說:「他是擔心你。」
「當你擔心一個人的時候,照一照鏡子,對照一下父親當年的眼神,就知道了。」
擔心,焦躁,憂慮,其實他父親在受傷之前,身體已經很不好了,他偶爾會看到父親咳血,他不問,父親也不曾說過。
他第一次以一個做父親的心態去揣度父親的想法,如果他有一個兒子,沒有感情,自我封閉,近親都已經過世,自己的身體早已透支,最擔心的,當然是這個未成年的孩子,能不能在這世間生活下去。
是生活,而不僅僅是生存,要懂得生活的法則,能感受到四時變換人情冷暖,能在開心時大笑,能在悲傷時流淚,能做個平凡又平凡的人,即使不學醫。
在生命的最後,他早已經不擔心明夷堂,其實他有充足的時間對明夷堂做出安排,分給兩個師兄股份,他們一定會把明夷堂支撐下去。
在人生的前幾十年,他是晏大夫;在人生的最後,他只是一個父親。
他囑咐晏禾每年要去廣祿寺祭拜母親,學醫的從不信來世今生,不過是給晏禾找一件事做罷了。
當晏禾某一日攀上數學的頂峰,再也不能在數學里找到樂趣的時候,或許這件事情能夠支撐他活下去。
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
這一刻晏禾忽然明白了,父親此生的憂慮,竟然全是為了自己。
他與父親是最傳統的中國式父子,從不說愛,從不交流,當歲月剝蝕了那層厚厚的偽裝,終於露出了那顆真心時,晏禾只有茫然。
孟小阮轉過身,攀住他的脖子:「不是無言的愛才更偉大,是這世間所有的愛都很偉大,如果我是你的父親,我會早早告訴你我有多愛你。」
他想,即便他父親告訴了他,他那時也是不懂的。
而他終於懂了的時候,父親卻已經不在了。
人生所差的不過就是一個正正好,我愛你的時候,你正好愛我。
她從兜里掏出一道符掛在晏禾的脖子上:「開過光的,保佑你百病不生,長命百歲,前程似錦,人見人愛。」
他笑起來:「這符的功效倒挺全面。」
她對此深信不疑:「很靈驗的,你還記得我同事小趙吧,她就戴了一個,從小就戴,有一天她爸從樓上摔下來,她的符就掉了。」
「那一定是因為繩不夠結實。」
「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所以我特意問了,是牛皮繩。」
她仍舊不放心,在打結的地方又重新編了個結。
最後,她端詳著他,他有濃密的眉,有清澈的眼,眼角有淡淡的笑紋,他有挺直的鼻樑,有薄而上揚的唇,有修長的脖頸,有喉結。
這一切的一切,她都喜歡,心裡懷著小小的羞澀,湊過去吻了吻他的眉心,然後一臉的志得意滿。
「真好,我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