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桂花
第4章桂花
《本草匯言》說,桂花味辛甘苦,氣溫,無毒,散冷氣,消瘀血,止腸風血痢。贈你一瓶桂花的香氣,讓你知道,我所在的城市,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還有藏在這甜香里,化不開的相思。
孟小阮真正和丁穗熟悉起來,是在微信朋友圈裡。
讓她萬萬想不到的是,丁穗居然在做微商。
而且丁穗無所不做,從精油香皂到修身內衣,從保健內褲到治療類風濕、關節炎的襪子,從兒童早教書到卵巢按摩術。
丁穗這個微商還做得甚有職業道德,精油香皂自己試過之後,發朋友圈告訴大家,臉上起皮。
修身內衣穿了一段,嚴肅抗議罩杯沒長。
保健內褲穿了並沒有什麼效果,類風濕、關節炎她沒有,主動提供了襪子給明夷堂的老人,隔了一段時間悻悻地表示,能不能治病不知道,腳指頭倒是露出來了。
兒童早教書寫了上萬字的讀後感,從插圖到內容批判得狗血淋頭,至於卵巢按摩術,她堅持了一段時間之後實在堅持不了,跟大家表示,有病還是去醫院治病吧……
消沉了一段時間,孟小阮以為她終於放棄了微商大業,沒承想她又開始風風火火地賣起了一種藥丸,全名很複雜,叫俄日柯勒藏密長壽丸。
據說俄日柯勒是一種少數民族語言,含義是神奇,藏密是藏傳佛教,長壽丸好理解了,功效就是保人長壽。
所以這個名字的意思是,一種神奇的藏傳佛教流傳出來的長壽藥丸。
還說這藥丸的主要成分是犀角和牛黃,可以生死人肉白骨,只要還有一口氣沒斷,就能從閻王手上奪活口。
孟小阮還看到丁穗發過一組照片。總代理的公公入院不治,醫生已經讓家裡準備後事,總代理捨不得老人,凄惶無助之時,抱著試試看的心態給老人吃了一顆俄日柯勒藏密長壽丸,沒想到老人居然活過來了。
第一張圖片老人在床上臉色灰敗,第二張老人被家人喂下了藥丸,第三張老人已經能夠下地走動,第四張老人開心地回歸到了廣場舞隊伍之中……
也就是這味葯,引發了丁穗和晏禾的矛盾。
晏禾的微信名叫日安,晏字拆開,他的微信很少用,只加人,不發朋友圈。
丁穗的這些廣告,晏禾從來不回復的,孟小阮一度懷疑晏禾把丁穗的朋友圈屏蔽了,直到看到晏禾在那條「絕症老人瀕死復活」的微信下面評論了倆字:胡說。
這倆字太扎心,引發了丁穗的激烈反擊,洋洋洒洒寫了幾百字,全方位多角度地描述了這葯的神奇之處,引用了多個案例,充分證明了這味葯非但不扯,而且遠比這組圖片更加神奇,語言已經無法表達它的逆天之處,誰吃誰知道,誰用誰受益。
晏禾的回復還是倆字:胡說。
孟小阮知道這個葯肯定沒廣告語說得那麼誇張,但是如果有犀角和牛黃的話,應該還是有效果的吧。她聽說有一種安宮牛黃丸,原料有天然犀角,效果很好,網上已經炒到了幾萬元一顆。
她默默地圍觀著倆人在朋友圈裡的鬥爭,沒料到戰火燒到了自己身上。
丁穗要孟小阮做個見證,她要親自演示這款俄日柯勒藏密長壽丸的神奇之處。
其實孟小阮也挺好奇,丁穗一叫,孟小阮就到了。
按丁穗的設想,是要找個絕症病人來試藥。
這一丸藥,丁穗購入的代理價是29000元,售價29888元。
為了驗證效果,她免費提供。
孟小阮終於明白丁穗為什麼總是一種明天就要斷糧的姿態,她的錢都用在買微商產品上了,而且所有的產品一件都沒賣出去,全都她自己用了。
明夷堂里是有幾個危重病人的,丁穗一說,大家都很猶豫。
還是晏禾斷然拒絕:「不像話。」
他從丁穗手裡接過藥盒,大概要走高端路線,包裝十分精美,檀香木的盒子,上面還雕了壽星托著壽桃。
一打開,一種淡淡的香氣彌散在空氣中,藥丸也不是普通的中藥藥丸,看起來倒像是修仙文里描述的金丹。
比玻璃彈珠要大,但比乒乓球要小,金光隱現,光華流轉。
他拈起藥丸問丁穗:「我來驗證,你這葯可保不住了,不後悔?」
丁穗一咬牙:「不後悔!」
晏禾先用指甲劃破了一點表面,觀察了一番,又將藥丸用力拈碎,聞了聞味道,最後在舌尖一觸。
做完這一切,他淡淡一笑:「我可以肯定地告訴你,根本沒有犀角和牛黃。知母、黃檗、熟地黃、山茱萸、山藥、茯苓、澤瀉,一共只有這七味葯。」
丁穗瞪大了眼睛:「你騙我吧?」
她從小在美國生活,長大后又在日本留學,對中醫了解得不多,甚至有那麼點偏見,覺得中醫所謂的經脈、氣血學說都是胡說。
她當然知道明夷堂在江城很出名,但她覺得這種名氣是以訛傳訛捧起來的,難道不是年紀越大醫術越好嗎,晏禾也不過比她大幾歲。
至於這個藥丸,那可不是普通的中藥,而是藏葯,西藏有凈透的藍天,皚皚雪山,有終日不停的轉經筒,有神秘豐富的傳承。
晏禾沒理會她的質疑,告訴她:「你等下。」
轉身進了藥房,再出來的時候,他手上拿了兩顆藥丸,捏開其中一枚蠟封,遞給丁穗。
「聞聞。」
丁穗在藥丸上嗅了嗅。
晏禾又把捏碎的那枚藥丸遞給她:「再聞聞這個。」
丁穗又聞了聞,臉色有點不好:「怎麼會……」
她兀自強辯:「也許湊巧呢,中藥味道都差不多,這兩種葯相似也……說得過去吧。」
晏禾捏開另一枚藥丸的蠟封遞給她:「你再聞聞這顆。」
見孟小阮一頭霧水的樣子,晏禾給她解釋:「這是安宮牛黃丸。」
他問丁穗:「你覺得味道相似嗎?」
丁穗搖搖頭。
「你這枚藥丸可是宣稱有犀角和牛黃的,卻和安宮牛黃丸的味道截然不同,你覺得是我這裡的問題,還是你那枚葯有問題呢?」
丁穗的臉色變換了半晌,終於對這味俄日柯勒藏密長壽丸起了疑心。
「這一枚,」晏禾指了指先給丁穗聞的那枚藥丸,「是知柏地黃丸。」
「我猜這家公司為了省事,乾脆買了市面上的中成藥在外面塗了層東西。」
「那……那……」丁穗還是不死心,「瀕危老人轉危為安這個,不是假的吧?」
晏禾一挑眉:「知柏地黃丸主治腎虛,所以,你說呢?」
「哪怕真的有牛黃和犀角又能怎樣?這兩味葯的價值雖然相對高一點,又不包治百病,至於產品說明書上寫的含有綠松石等多種名貴寶石,更是扯淡。綠松石是一種銅鋁類鹽酸礦物質,真做成藥你敢吃嗎?」
丁穗跺跺腳,轉身跑走了。
晏禾沒想到丁穗的反應這麼大,收起藥丸,問孟小阮:「她這是在心疼那29000嗎?」
心疼是肯定心疼的,不過孟小阮猜丁穗回去做的第一件事,應該是在朋友圈裡發闢謠公告。
丁穗也確實發了闢謠公告,甚至和上線代理狠掐了一架,在微博四處@大V打假。湊巧的是,這則闢謠公告被孟簫看到了,他雖然做財經新聞,但覺得這事很有賣點,於是聯繫了同事,將整件事報道了出來。
這款長壽葯的代言人是一個一線當紅明星,被騙群眾的怒火免不了燒到了明星身上,明星的粉絲誓死捍衛明星的尊嚴,引發了一輪又一輪的罵戰,一次又一次地上了微博熱搜,連帶著晏禾這個名字也家喻戶曉。
孟小阮在瀏覽微博的時候,無意間發現了一則關於晏禾父親的舊事。
那人說晏禾的父親也是名醫,只不過十四年前治療事故治死了人,死者家屬殺死了晏禾的父親,自己也進了監獄。
是這樣嗎?孟小阮忽然想明白晏靈樞為何成了明夷堂的禁忌。
她私下裡問她爺爺:「晏禾的爸爸您認識嗎?那當年晏大夫的事,究竟是怎麼回事啊?」
「當年的事啊,」孟爺爺陷入了回憶,「有人說那個人的病症很重,晏大夫沽名釣譽,三帖葯肯定治不好,但他堅持治,結果把人治死了。但我總覺得不會,我見過晏大夫一回,是個很好的人,那之後明夷堂就關了,還是你哥跟我說起晏禾,我才知道他兒子接手了。」
說完了,他還義正詞嚴地教育孟小阮:「『靜坐常思己過,閑談莫論人非』,少打聽別人的事。」
孟小阮獲得了有效信息,乖乖地點點頭:「哦。」
孟爺爺閑談論人非的癮可比孟小阮重多了,幾乎已經達到了哪裡有熱鬧哪裡就有他的程度,上次路口發生了交通事故,他為了擠進去看看,謊稱出事的是他的同事,結果進去一看是只貓。
倆人正說著呢,有人過來招呼孟爺爺:「快,快,來了個患者。」說完等不及孟爺爺,先往前院跑了。
孟爺爺騰地從椅子上站起來,想想又覺得不好意思,跟孟小阮解釋了一句:「我跟過去看看啊,這老丁歲數也不小了,萬一摔個跟頭呢。」
其實明夷堂每天都有患者登門,不知道今天的患者有什麼稀奇的,驚動了整個後院的人,孟小阮坐了一會兒,發現後院的工人有一半過去看熱鬧了。
氣得阿婆直跺腳:「這群挨千刀的。」
孟小阮最後也跟過去了,她到的時候,已經圍了不少人。
當中的人大概六十齣頭的年紀,人瘦得有些脫相,精神倒還好,肩膀上扛著一卷全開紙,手上扯過一頭在計算著什麼。
後面跟著的大概是他的兒女,兒子在跟晏禾說話,女兒不錯眼地盯著老人,伸手要接過老人肩上的紙,被老人一把推了個踉蹌。
丁穗拉了拉孟小阮的袖角:「聽說是個物理學家,得了怪病。」
老人的兒子也有四十歲左右了,人很客氣:「能不能幫我爸爸看看,我們去了很多地方,檢查也做過,除了紅細胞數值有些低,倒也沒看出什麼來。」
晏禾示意他們進診室,老人不耐煩起來:「我沒病,不治!」他掃了晏禾一眼,大概見他還年輕,更加輕視,「現在阿貓阿狗都能當大夫了嗎?」
這話聽起來實在不順耳,明夷堂的人都不怎麼高興,他們對晏禾都有一種盲目的崇拜,平時聊天的時候,也總是很親切地稱他為「我們小晏」。
最後到的阿婆正好聽到了這句話,想說些什麼,到底忍住了。
還是丁穗嘴巴快:「您怎麼說話呢!」
自從上次長壽丸事件之後,丁穗迅速從晏禾的表妹化身成晏禾的迷妹,對晏禾各種推崇,以前提起晏禾只肯叫他的名字,現在倒一口一個我哥。
還是老人的兒子出面道歉:「對不住對不住,家父久染沉痾,心情不好,失禮的地方我給大家道歉了。」轉過頭來看晏禾,「晏大夫,請一定給家父好好看看,他已經病了兩年了。先前只是晚上做噩夢,我們也沒當一回事,給他買了安神口服液來吃,吃了一段時間也不見好,漸漸地,早上起來四肢麻木,現在只要一睡覺,半身就會發麻,老人現在晚上幾乎睡不了兩個小時。原本一百七十斤的體重,得病兩年來,瘦到了一百斤。」
說到這裡,他聲音中已經帶出了哽咽:「老人家受苦,我們做兒女的夜裡也不好受,早就聽過明夷堂的大名,我們住在省城,飛機也要一個多小時的里程,您就看在我們大老遠趕過來的份上,給我父親看看。」
晏禾還是那副親切而溫暾的姿態,一雙笑眼裡滿是對老人的憐惜,伸手去扶老人的肩膀,被老人一把甩開,他卻毫不介意,低頭去看老人手裡的算紙。
孟小阮忽然明白為什麼總覺得晏禾的親切中帶著冷意,是因為他的表情太完美,完美到像一個模板,也許世間醫術和醫德已臻極點的醫生就是這種姿態,想患者之想,憂患者之憂。
但是會有這樣的人嗎?只要是人,總有七情;只要是人,總有六欲,他無欲無求,只剩一顆仁心,這顆仁心有幾分是真,便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她懷疑,卻更覺得心疼。
老人不耐煩:「看什麼看,你看得懂嗎?」
晏禾挪開視線,有些無奈地對老人的兒子說:「還是需要患者本人配合才行。」
老人的兒子只好苦苦哀求,老人就是不為所動,到後來乾脆用耳機塞住了耳朵。
老人的兒女也實在沒辦法,只好打算帶老人回去,晏禾搶前幾步攔了攔。
「老人家,」他伸手摘下老人的耳機,「看不看病是您的自由,但我有一言相告,希望您暫時止步。」
老人氣哼哼地停住:「快說!快說!」
「您的病症已經危重,如果堅持不治療的話,可能只有兩個月的壽命。」
聽完這句話,老人的兒女頓時臉色慘白。
老人一陣冷笑:「這就是你們這些江湖騙子的手段?兩個月?我信你才怪。」
晏禾的神情不變:「我可以分文不收。」
既不收錢,那就是真心治病了,老人的兒女對晏禾更信了幾分。
老人愣了片刻,語氣更加不耐煩:「兩個月就兩個月,足夠我把手頭的演算做完了。」
晏禾搖頭:「您這個演算,兩年也做不完。」
老人火了,幾乎要挽起袖子給晏禾一拳,還是兒子勸住了他。
「咻咻」地喘了幾口氣,他粗聲問道:「我要是做完了呢?」
晏禾的語氣毫無起伏:「如果您做完了,大可以把門口那塊牌子摘下來。」
門口「明夷堂」的匾額已經傳了五代,晏家的祖上治癒過一位名士,這位名士便手書了「明夷堂」三個字贈予晏家。此人書畫雙絕,可惜傳世的作品少之又少,去年蘇富比拍賣,一平方尺的價格已經高達七位數字。
甚至有些書法愛好者,特意來到明夷堂與這塊匾額合影。
明夷堂的「明夷」是卦名,晏家祖上取名的時候卜了一卦,先得既濟卦,后得明夷卦,都不太吉利,這位祖上索性就把醫館取名「明夷」,以此警示後輩,卦雖不好,人卻要忍耐自重,堅守正道。
因此對明夷堂的人來說,這塊匾額不只是晏家的門面,還是晏家百年傳承的精神象徵。
甚至在晏靈樞不幸過世,晏家後繼無人的情況下,晏家也只是緊閉大門,未曾將這塊匾額摘下來。
他們堅信,只要匾額還在,晏家總有一天會重開大門。
這話一出,明夷堂的人齊齊沉默了。
老人倒來了興緻:「小子,你知道我是誰嗎?」
晏禾點頭:「我知道。」
老人張了張嘴,不知道是該為了這小大夫對他的輕視而發怒,還是應該為他的年少輕狂感到好笑。
晏禾微微一笑:「如果您沒算出來,就讓我給您治病吧。」
老人哼了一聲:「兩個月是吧,行,我賭了。」
老人的兒女還待再勸,老人已經甩開他們先一步出了門。
這熱鬧倒是挺熱鬧,可是熱鬧看完之後,明夷堂的人怎麼都覺得不是滋味,晏禾的醫術他們是不擔心的,假如世界上只有一個人能治那老人的疾病,只能是晏禾。
但晏禾賭的並非醫術,而是那老人究竟能不能在兩個月之內演算完。
丁穗私下裡查過,這老人名叫徐飛卿,著名物理學家,為人倨傲,網上雖然對他褒貶不一,但都不否認他的能力。幾年前他發現的一種新粒子更以他的姓氏首字母命名,稱為x粒子,瑞典皇家科學院曾邀請他做客座教授,但被他拒絕了。
一個簡單的數值,晏禾居然賭他兩個月的時間都算不出來,這不是開玩笑嗎?
晏禾似乎完全沒意識到自己給大家帶來了多大的壓力,他照舊接診,照舊在藥房里配藥,彷彿這個賭約根本不值一提。
電台給每個員工發了兩張美術館的門票,據說有個新流派的畫家正在美術館做展覽。孟小阮捏著這兩張票,第一時間就想邀請晏禾。
但怎麼開口呢?最後她只好找了個借口:「我們單位的新規定,要帶伴侶一起去看才行,我又沒有男朋友,孟簫抽不出時間來,你能陪我一起去嗎?」
晏禾有點驚訝:「還有這種要求嗎?」
孟小阮用力點頭:「很不人道對不對?據說是響應上級的要求,現在不是全國開放二胎嗎……」
晏禾不太理解開放二胎和帶伴侶看展覽有什麼必然聯繫,但看孟小阮一副生怕他拒絕的忐忑樣子,還是答應了下來。
美術館的位置有點偏,附近就是森林公園,風景倒好。
大概是贈票比較多的緣故,來觀看畫展的人還不少。
這位畫家的畫風確實很新銳,新銳到都是一大片一大片的幾何圖形,孟小阮實在沒看懂其中表達的深刻感情,就是覺得色彩挺鮮艷的。
晏禾給她講解:「你看這幅,三角在數學中代表著穩定,但在情感中就會引起紛爭,這個三角十分抽象,幾乎被拉成了一條直線,意味著三個人的博弈。」
這幅畫的名字叫《我與我的太太和情人》,好像……有點道理?
她又欣賞了《摩天大廈》《冰冷的都市》等幾幅畫作,終於對自己的審美喪失了信心:「咱們還是出去轉轉吧。」
她走得口乾舌燥,去自助機前買了兩罐可樂,遞給晏禾一罐。
晏禾打開拉環,把手裡的這罐遞給她,忍不住提醒她:「可樂腐蝕牙齒,要少喝。」
她「嗯嗯」應著,一口喝掉了一半。
晏禾再去開另一罐,手一鉤,拉環倒是掉下來了,可樂沒打開。
孟小阮有點尷尬:「我再去買一罐吧。」
晏禾說不用,他將門票折成了一個菱形塊,用尖角處對著可樂密封的弧線摩擦數秒,「嘭」的一聲,可樂打開了。
孟小阮大為驚奇:「怎麼做到的?」
晏禾給她解釋:「鋁的熔點比較低,受熱會變形,裡面的氣體往上一頂,可樂罐就打開了。」
孟小阮一雙眼睛亮晶晶的:「好厲害!」
晏禾從小到大不知道被多少人稱讚過,大家的誇讚含蓄且長,摻雜著社交禮儀的那種客氣,第一次聽到孟小阮這種簡單而直接的稱讚,他有種淡淡的成就感。
他有些新奇,這樣微不足道的一件事,為什麼會給他帶來成就感?他每天接診的病例比開個易拉罐要難百倍千倍,為什麼從來沒給他帶來過成就感?
是自己做得還不夠好嗎,還是說因為誇獎他的人,不值得他心生喜悅……
展廳里在放音樂,他們離得不遠,聽得倒清楚。
「是《琵琶語》!」孟小阮第一時間就聽出來了,她皺皺眉,「我最不喜歡聽的就是這首曲子。」
她解釋了一番:「我們大學考英語四六級的時候,考試之前反覆放的音樂就是《琵琶語》,學校給我們每個人發了一副耳機,自己調到播四六級聽力的頻道。我第一次考四級的時候,怎麼也調不到那個頻道,後來終於調到了,只聽到了最後一句——聽力考試已經結束。」
她笑笑:「從此我一考四六級就緊張,一聽《琵琶語》就想上衛生間。」
她摸了摸肚子:「哎喲,我現在就想去衛生間。」
風景不錯,陽光正好,兩個人就沿著小道往前散步,空氣里滿是植物的味道,這味道算不上難聞,也算不上好聞。孟小阮用力嗅了嗅:「松樹味兒。」
道旁就是松樹,江城的松樹都是觀賞用的油松,樹冠很大,攤開來遮天蔽日。
有風刮過,捲起了一點塵沙,晏禾一低頭:「好像進眼睛里了。」
這不算什麼大事,眼睛受到塵沙的刺激會流淚,眨眨眼皮,就被淚水衝到眼角了。
孟小阮停在他面前:「是左眼嗎?」
她踮起腳來,往他的左眼裡面吹了口氣:「好點沒?」
她的喘息間還帶著可樂的甜味,吹到眼睛的氣是暖的。
她擔心沒吹出來,湊近一點又吹了一口,他睜開眼睛,看到了她的唇,軟軟的,像果汁糖。
心裡有種莫名的焦躁,他往後退了一步,閉上了眼睛,良久后才說:「好了。」
這個動作太親昵了,孟小阮忽然反應過來,耳根熱得很,臉漲得通紅,隔了好久才勉強做出一副不在意的樣子:「你眼睛不舒服,我來開車吧。」
美術館之行后,孟小阮開始躲著晏禾。
不幸的是,她這邊極力安靜地做個透明人,她爺爺卻惹了大麻煩。
孟爺爺作為一個植物學家,每天都在研究他心愛的植物,忽然有一天,他在葯圃里發現了一株鹿角蕨。
至於這植物珍稀在哪兒,孟小阮是不清楚的,只清楚她爺爺自打發現之後,興奮得直搓手,更是連夜準備好了花盆小鏟,把鹿角蕨移植回來。
禍就是在移植過程中惹下的,也許鏟得太深,傷了一棵桂花樹的根。
雖然孟爺爺極力呵護,沒幾天,這棵桂花樹還是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枯萎了。
更可氣的是爺爺沒膽量承認錯誤,把孟小阮推了出去,還振振有詞:「我惹了禍是要被開除的,開除了我怎麼撮合你哥和丁穗呢?你被辭了也沒什麼損失。」
對此,孟小阮已經淡定了。
基本上爺爺的鍋,不是她扛,就是她哥扛,她爺爺養這兩個孫輩,就是為了背鍋的。
晏禾正在診室研究藥方。
江城今年的夏天來得比往年更早,剛進入六月,天已經像火燒一樣,孟小阮從後院走過來,也不過五分鐘的路程,卻曬得額頭汗津津的。
晏禾起身給孟小阮倒了一杯飲料,遞給她。
孟小阮嘗了一口酸而回甘,有梅子的味,她問:「是酸梅湯嗎?」
「對,」晏禾坐下來,「但和普通的酸梅湯有點區別,你嘗出來了嗎?」
孟小阮細品了品,似乎甜味里多了點香,不像普通的冰糖。
她摸不準,於是問他:「是什麼?」
「桂花,」晏禾說,「桂花放得更多些。」
孟小阮的手頓時一抖,疑心他已經知道了桂花樹的慘狀。
她抿著唇笑笑,有點膽怯,有點羞澀,悄悄用餘光去看晏禾,恰好被他抓了個正著。
他的語氣並不嚴厲,是慣常的那種溫和,拿起筆在紙上寫著什麼,問她:「有事嗎?」
孟小阮又笑笑,帶著點討好的意味:「其實酸梅湯里,不放桂花也行的吧?」
「這是家裡的習慣,從祖輩傳下來的,你不喜歡可以去了這味桂花。水不要太多,不然味道就淡了,我看你不是很愛吃甜食,冰糖可以少放點。」
孟小阮訥訥點頭:「桂花也是挺重要的一味中藥對吧……」
「花有化痰止咳的作用,果可以暖胃平肝,根可以祛風濕。」
一聽說這麼重要,孟小阮更加坐不住,她放下杯子,一會兒搓搓手,一會兒假意去看房間的布局,最後深吸了一口氣。
「我看葯圃里只種了一棵,夠用嗎?」
晏禾放下手中的筆:「葯圃的葯再多再全,也不可能供應整個明夷堂,很多藥材都是從別處進的,我們有長期合作的藥材供應商。」
聽他這麼說,孟小阮略略放鬆了一點:「是……是這樣的,我幫我爺爺挖植物的時候不小心傷到了桂花的根……它,它好像活不了了。」
晏禾略有些怔忡,片刻后回應了一個淡淡的「嗯」。
「對不起啊,我賠你一棵行不行?」孟小阮急起來,「我知道那棵是桂花中的天香台閣,我已經向一家綠化公司訂了,很快就送過來。」
天香台閣是四季開花的品種,香味濃郁,因為花開的時候像個小小的台閣而得名。江城很少有種桂花樹的,這個品種就更少,孟爺爺聯繫了好多地方,才找到一棵。
他見她緊張,安慰她:「沒事的,等樹送來了,你和我一起種上就行了。」
孟小阮還是很不安,正想再說點什麼,丁穗風風火火地闖了進來。
晏禾捏了捏眉心,問她:「你就不能先敲門嗎?」
丁穗「哦」了一聲,嘴上模擬敲門的聲音「咚咚咚」,學著晏禾的嗓音問:「誰?」然後自己回答,「我,丁穗。」再模仿晏禾的聲音,「進來吧。」
晏禾對她無可奈何,問她:「怎麼了?」
丁穗一手擼起袖子遞到他眼前:「你看,你看,我的皮膚忽然變藍了,我怎麼搓都搓不掉,我是不是身染重病了?」
她急起來,邊說話邊跺腳:「我百度了下,沒有跟我相同癥狀的,我這一定是絕症吧?罕見病?概率幾百萬分之一的那種?」
晏禾先觀察了一番,然後點點頭:「對。」
聽晏禾這麼說,丁穗這回真急了,眼淚「吧嗒吧嗒」地掉下來:「沒法治了嗎?我現在還只是胳膊變藍了,以後會不會全身都變成藍色的?」
「是,」晏禾告訴她,「會變成藍精靈。」
丁穗一時不知道說什麼了,氣得大叫:「你怎麼這樣啊,有沒有點同情心啊,都這個時候了你還開我玩笑。」
孟小阮也替丁穗著急,擔憂地看著她的胳膊,問晏禾:「真的沒辦法了嗎?」
「她要是再買那種掉色的衣服,我有什麼辦法。」晏禾去看丁穗,「回去拿溫水好好洗洗,來回洗幾次就好了。」
「啊?」丁穗呆住了,收回胳膊仔細又看了一遍,「原來是染上色了啊,我說那件上衣洗的時候怎麼掉色得那麼厲害。」
她馬上不哭了,「嘿嘿」一笑:「行了,不耽誤你了,你忙去吧。」說完去挽孟小阮的胳膊,「走啊小阮,咱倆擼串去。」
孟小阮被丁穗架到了巷子口的小館。
「烤豬皮來四十串、涮肚給我來一鍋、金針菇、饅頭片、雞翅、雞爪子、茄子、青椒、韭菜各來二十串。」
「啤酒……」丁穗想了想,「先來八瓶吧。」
孟小阮被她嚇了個趔趄:「能喝完嗎?」
丁穗一揮手:「小意思,啤酒就跟水一樣。」
按說丁穗是個標準的ABC,但和中華文化對接起來毫無障礙,簡直比孟小阮更像江城本地人,哪兒有吃的,哪兒有玩的,混得那叫一個門兒清。
酒才喝了兩瓶,丁穗的話說起來就有點飄:「我中文說得好吧?我奶奶教的,在她跟前必須說中文,小時候她還教我書法,一天寫一篇大字。她總跟我說起城外的那條惠陵江,說起老院子里的那口水井,說家鄉的吃食,我小時候不理解,這麼點事翻來覆去地說,其實,她更想的是家鄉的人吧。」
提起奶奶,丁穗有些傷感,這時候倒有些岳念知的影子。
「她腿腳不好,走不了遠路,心心念念地想回來看一看,一直也沒能如願。她過世之前拉著我的手說,要把她的骨灰帶回國,就葬在我姑姑的身邊。」
丁穗的姑姑,就是晏禾的母親。
「奶奶這一輩子,想回國,動不了,盼著我姑姑回來,到最後也沒盼到。」
孟小阮問她:「你姑姑是怎麼走的?」
「病逝的。」
丁穗又灌了一杯:「其實我姑姑過世之後,我爸曾經打算把我哥接出國的,但我姑父不同意,我哥自己也不願意,就算了。」
吃得差不多了,丁穗晃晃悠悠站起來:「我去上個衛生間。」
店裡進了個少年,吃飯的人多,老闆也顧不上招呼他,少年沒坐下,四處看了看,瞅著沒人注意,挪到一張來不及收拾的桌子上,撿了半串饅頭片。
十五六歲的孩子,個子躥得高,大概營養跟不上,衣褲都顯得空蕩蕩的,他警惕地觀望著,察覺到孟小阮的目光,「嗖」地收回了手。
孟小阮有些尷尬,別過頭不去看他,心裡到底不忍,叫了老闆過來,又點了一份臘肉飯打包。
飯是提前做好的,上得倒快。
丁穗上完衛生間回來,看到臘肉飯一樂:「你還能吃啊?」
出了門,孟小阮示意丁穗等了等,見那少年出來,孟小阮把臘肉飯遞給他,神色間有些不好意思。
「我們點多了,你能不能替我吃了?或者你知道誰沒吃飯,替我轉交給他?我沒別的意思,就是覺得一口沒動過,丟掉可惜了。」
少年的神色有些僵硬,嘴唇囁嚅了兩下,伸手抓過飯盒,飛快地跑開了。
丁穗「嘿」了一聲:「這孩子。」
孟小阮沒在意:「有時候接受比施與難多了。」
回到明夷堂,桂花樹送過來了。
太陽已經下了山,暑氣漸漸淡下來,孟小阮邀了晏禾一起種樹。等到真的看到樹苗的時候,孟小阮的愧疚更深,果真是樹苗,又細又小,死去的那棵天香台閣樹枝粗壯,不知道有幾十年的樹齡,花開起來的時候,離得老遠就能聞到香氣。
晏禾把死去的那棵移了出來,他做得很小心,一點一點將根清理出來,孟小阮生怕砸到他,伸手幫他扶著樹。樹挪出來之後,放在了路邊,等著工人明天清理出去。
之後在原坑裡栽上樹苗,晏禾培好土,用水將根澆透了,算是栽完了。
整個過程,晏禾不曾說過一句話。
孟小阮覺得,他心裡終歸還是不高興的,她也理解這種不高興,就像她小時候被孟簫偷吃了棒棒糖,雖然後來孟簫補給了她,但已經不是原來的那個了。
仔細想想,這世間似乎沒什麼是重要的,因為沒了什麼,日子都依舊要過;但又似乎這世間所有的東西都是重要的,因為每樣失去的東西都沒法替代,時間如是,花木亦如是。
她覺得對不起他,就更加小心翼翼。
種完樹,她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像條小尾巴。
過了好久,晏禾才注意到她,有些歉意地摸摸她的頭:「不礙事的。」
她目送他穿過角門,轉回去,發現阿婆在嚷:「樹怎麼死了?!」
阿婆出去拜訪親戚,走了總共有一個星期,沒見證過桂樹從衰落到死亡的全過程,一回來簡直驚掉了下巴。
她蹲下身,愛憐地摸著死去桂樹的葉子:「怎麼我離開沒幾天,你就出事了呢。」
孟小阮挪過去,不敢暴露了始作俑者,安慰她:「阿婆,別傷心了。」
阿婆抹了抹眼睛,乾涸的眼眶裡有些濕:「這是晏禾出生那年,他爸媽親手種的,種的時候還是根小苗苗,長到這麼大,怎麼就死了呢?」
孟小阮徹底怔住了。
是這樣嗎?原來這棵樹這麼重要,他幼年喪母,后又喪父,人生中一直陪他長大的,也只有這棵樹罷了。
是夜,晏禾一直無眠。
《佳期入夢》在講歸有光的《項脊軒志》,最感人的不過幾句: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間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
三十一年前,他出生的那一年,父母是以什麼樣的心情迎接他的到來呢?他手上有張百日時照的全家福,父親抱著他,手法有些生疏,母親偎在父親身邊,臉上笑得矜持,目光里卻帶著濃稠的甜蜜。
也許那天回去,父母就栽下了那棵桂樹,盼著他像樹一般長大,最後亭亭如蓋,最後綠樹成蔭。
母親過世的時候,父親正在外面診病,母親最終也沒等到父親的到來,晏禾牽著母親的手,感覺到她的體溫一點點褪盡,終於變得冰冷。
他人生中第一次體會怨懟的情緒:你看,你明知道妻子已經到了彌留之際,為什麼不能陪在她的身邊?旁人的生死和你又有什麼關係?別人口中的偉大,對你的妻子而言又何其殘忍,何其自私。
那之後的每一年,他母親祭日的這一年,父親總會在院中坐上一整夜。
他只冷笑,這時後悔又給誰看。
待到他父親過世的時候,最後的最後,其實已經盲了。
父親睜著暗淡的雙眼,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我看見阿樨了。
阿樨是晏禾母親的名字。
他驀然想起,桂樹的別名,叫木樨。
隔山隔海,隔了三十一年的光陰,他終於明白當年父母為什麼會種下一棵桂樹,原來那是他們的愛情。
你眼中的痛苦不堪,在他們心中卻甘之如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