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八(2)
每次去看斯萬夫人以前,我總要打聽清楚她女兒是不是確實不在家,我這樣做不僅僅是因為我決心與她斷交,也因為我仍希望和解,這個希望重疊在斷交的意圖之上(希望和意圖很少是絕對的,至少並不總是絕對的,因為人的心靈有一條規律,它受突然湧現的不同回憶所左右,這規律即間斷性),並且使我意識不到這個意圖的殘酷性。我很清楚希望極為渺茫。我像一個窮人,如果他在啃乾麵包時心想等一會兒也許有位陌生人會將全部家財贈給他,那麼他就不會那麼傷心落淚了。為了使現實變得可以忍受,我們往往不得不在心中保留某個小小的荒唐念頭。因此,如果不和希爾貝特相遇,我的希望會更完好無損—雖然與此同時,我們的分離便成為現實。如果我在她母親家與她迎面相遇,我們也許會交換幾句無法彌補的話,那會使決裂成為永恆,使我的希望破滅,另一方面,它所產生的新焦慮會喚醒我的愛,使我難以聽天由命。
很久以前,早在我和她女兒決裂以前,斯萬夫人就曾對我說:「您來看希爾貝特,這很好,不過希望您有時也來看看我,但不要在我的舒弗萊里1日來,客人很多,會使您厭煩,挑別的日子來,辰光稍晚的時候我總在家。」因此,我的拜訪彷彿僅僅是滿足她很久以前表達的願望。我在時辰很晚、夜幕降臨、我父母即將吃晚飯時出門去斯萬夫人家,我知道在訪問中不會遇見希爾貝特,但我一心想的僅僅是她。那時的巴黎不像今天這樣燈火輝煌,即使市中心的馬路也無電燈,室內的電燈也少見,而在這個當時被認為偏僻的街區里,底層或比底層略高的中二層(斯萬夫人通常接待客人的房間就在這裡)的客廳射出明亮的燈光照亮街道,使路人抬眼觀看。他自然將這燈光的明顯而隱晦的起因與大門口那幾輛華麗馬車聯繫起來。當他看到一輛馬車啟動時,便頗有感觸地認為奧秘的起因生了變化,其實只是車夫怕馬匹著涼,因此讓馬匹來回溜達,這種走動給人留下深刻印象,因為膠皮車輪靜寂無聲,它使馬蹄聲顯得更清脆、更鮮明。
1舒弗萊里,奧芬巴赫輕歌劇中的主人公,此處指正式接待日。
在那些年代里,不論在哪條街上,只要住房離人行道不是太高,從街上就能看見室內的「冬季花園」(如今只能在斯達爾1新年禮品叢書的凹板照片中見到),這種花園與如今路易十六式客廳的裝飾—極少鮮花,長頸水晶玻璃瓶中只插著單獨一枝玫瑰花或日本蝴蝶花,再多一枝也插不進—恰恰相反,它擁有大量的、當時流行一時的室內裝飾性植物,而且在安排上毫無講究,它體現的不是女主人如何冷靜地採用毫無生氣的裝飾,而是她如何熱切地愛著活生生的植物。它更使人想到當時流行於公館中的攜帶型微型花房。元月一日凌晨,人們將這種花房放在燈下—孩子們沒有耐心等到天亮—放在新年禮品中間,而它是最美的禮品,因為人們可以用它培育植物,從而忘記光禿禿的冬天。冬季花園不僅和這種花房相似,還和花房旁邊的那本精美書本上的花房圖畫相似,那幅畫也是新年禮物,但不是贈給孩子們,而是贈給書中女主人公—莉莉小姐的,它使孩子們如此著迷,以致他們現在雖已老邁,但仍然認為那些幸運年代的冬天是最美好的季節。過路人踮起腳往往就能看見在這冬季花園的深處,在各式各樣的喬木的內側(從街上看進去,亮著燈的窗子彷彿是兒童花房—圖畫或實物—的玻璃罩),一位身著禮服、紐扣上插著一支梔子花或石竹花的男人,正站在一位坐著的女士面前,兩人的輪廓影影綽綽,如同一塊黃玉中的兩個凹雕,客廳充滿了茶炊—當時是新進口貨—的霧氣,這種茶炊霧氣今天仍然有,但人們習以為常,不再理會。
1斯達爾(1814—1886),法國文人及出版商。
斯萬夫人很重視這種「茶」,她認為對男人說「您每天晚一點來,我總在家,您來喝茶」這句話既新穎又有魅力,她暫時用英國口音,並伴之以溫柔甜蜜的微笑,因此對方十分認真,神嚴肅地向她鞠躬,彷彿此事至關重要,奇異不凡,人們應該肅然起敬,絕不可掉以輕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