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八(3)
斯萬夫人客廳里的鮮花不僅具有裝飾性,除了上述原因以外,還有一個與時代無關,僅與奧黛特舊日生活有關的原因。她曾經是交際花,大部分時間都和人在一起,也就是說在她家中,因此她要安排好自己的家。在體面女人家裡所看到的,並且被體面女人認為重要的東西,對交際花來說就更為重要。她每天的高峰時刻不是穿衣去給別人觀賞,而是脫衣和男人幽會。她無論穿便袍還是穿睡衣,都必須像出門一樣打扮得風度翩翩。別的女人將珠寶炫耀於外,而她卻將它藏於內室。這種類型的生活,要求並且使人習慣於一種隱秘的、幾乎可以說是漫不經心的奢侈。斯萬夫人的這種奢侈也擴及花草。在她的安樂椅旁總有一個碩大的水晶玻璃盆,裡面全都是帕爾馬蝴蝶花或是花瓣散落在水中的雛菊花。花盆似乎向來訪者證明這是她所喜好的消遣—正如她喜歡獨自喝茶一樣,可惜被不速之客打斷了。這種消遣甚至比喝茶更親密,更神秘。因此,當來客看到展示在她身旁的鮮花時,會不自禁地想向她道歉,彷彿他翻看了奧黛特尚未合上的書的標題,而標題會泄露她讀的是什麼,也就是說她此刻想的是什麼。何況鮮花比書籍更有生命。人們走進客廳拜訪她,現她並非因為單獨一人而惶惑不安;人們和她一同回家,看到客廳並非因為空寂而惶惑不安。這些鮮花在客廳中佔有神秘的地位,它們與人所不知的女主人的生活密切相關。它們不是為來訪者準備的,而是彷彿被奧黛特遺忘在那裡。它們以前和現在都與奧黛特密談,因此,人們害怕打擾它們,同時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如稀釋水彩般的、淡紫色的帕爾馬蝴蝶花,徒勞地試圖窺見其中的奧妙。從十月底起,奧黛特盡量按時回家喝茶,當時它仍然稱做fiveo』clocktea(五點鐘的茶),因為奧黛特聽說(並喜歡向別人重複)維爾迪蘭夫人辦沙龍正是為了告訴別人她這個鐘點一定在家。奧黛特也想辦一個沙龍,與維爾迪蘭沙龍同一類型,但是更自由,用她的話說,senzarigore1。因此,她彷彿是德·萊斯比納斯小姐,從小集團中的迪·德方夫人2那裡奪來最討人喜歡的男人,特別是斯萬,好另立門戶。按某種說法,在她的分裂活動和隱居生活中,斯萬一直追隨她,然而,儘管她能輕易地使不了解往事的新交相信她的話,她自己卻並不信服。然而,當我們喜歡某些角色時,我們一再在眾人面前扮演,又一再私下排練,因此想到的往往是它們虛幻的見證,而將真實幾乎遺忘殆盡。斯萬夫人整天在家時,穿著雙縐絲便袍,它如初雪一般潔白純凈,有時穿著百褶薄紗長袍,上面灑滿了粉色和白色的花瓣。今天,人們可能認為這身裝束與冬天不相稱,其實不然。這些輕盈的絲綢和柔和的色彩使她(那時的客廳掛有門帘,十分悶熱,描寫沙龍生活的小說家當時最高的褒詞便是「舒舒服服地墊得厚厚的」)像她身邊那些彷彿冬去春來,裸露出肉紅色的玫瑰花一樣顯得嬌弱畏寒。地毯使腳步聲難以覺察,
1義大利文,無拘束。
2德·萊斯比納斯、迪·德方都是十八世紀著名沙龍的女主人。
女主人又隱坐在客廳一角,毫不覺察你的到來,因此,當你來到她面前時,她仍在埋頭看書,這增加了浪漫性,增加了魅力—彷彿突然現奧秘,至今我們記憶猶新。斯萬夫人穿的便袍當時已不時興,大概只有她還仍然穿著它們,因此彷彿是小說中的人物(只有亨利·格雷維1的小說中才見過這種便袍)。此刻是初冬,奧黛特客廳里碩大的菊花萬紫千紅,這是斯萬從前未在她的寓所見過的。我讚賞它們—當我悶悶不樂地拜訪斯萬夫人時,我的失意使這位希爾貝特的母親具有濃厚的神秘詩意,因為她第二天會對女兒說「你的朋友來看我了」—可能是由於那些菊花或是和路易十五式絲椅墊一樣呈淺粉色,或是和她的雙縐睡袍一樣雪白,或是和她的茶炊具一樣呈銅紅色,它們給客廳的布置又加上一層裝飾,這層裝飾也同樣艷麗高雅,但卻具有生命,而且只能持續幾天。使我尤為感動的是,與十一月黃昏薄霧中的夕陽所放射的絢麗的紅色或深褐色相比,菊花的顏色並非轉瞬即逝,它持續的時間更長。我看見陽光在空中暗淡下去,我跨進斯萬夫人家,現陽光再現,轉移到菊花那火焰般的色彩上。這些菊花彷彿是高超的彩色畫家從瞬息萬變的大氣和陽光中獵取來裝點住宅的光彩一樣,它們敦促我拋開深沉的憂鬱,利用喝茶的這個小時去貪婪地享受十一月份短暫的樂趣(這樂趣閃爍在我身旁那親切而神秘的菊花光輝之中)。可惜,我所聽見的談話並不能使我達到這光輝,談話與光輝毫無共同之處。時光不早,但是斯萬夫人溫柔地對戈達爾夫人說:「啊不,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