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兩隻大手
第5章兩隻大手
「孟子日:『施政不難,不得於巨室。』何為巨室?,皇親國戚,勛貴豪門、勢豪大戶簪纓之族。父親以一人之力,開創萬曆盛舉,足以名留史冊。此時國家承平,府庫充足,四海安樂。
此時若急流勇退,頤養天年,亦不失為一樁妙事.」
「不行,這老頭倔得很,對於權力是寸步不讓,這麼直接勸肯定沒用。」張允修搖搖頭,抓起宣紙揉成了一團,將其丟到地上。
這時,天已經大亮,地上更是堆滿廢棄的紙團。
冬日的暖陽透過窗戶,灑在張允修的臉上,張允許只覺疲倦襲來,心力憔悴。
張居正總有一天會死,如果死之前和皇帝的關係沒有改善。
那麼,張家是逃不掉被清算的命運。
其實要改善和皇帝的關係很簡單,只要張居正肯跟皇帝服軟,說幾句漂亮話,然後,老老實實回家,頤養天年。
這並不是投降主義。
而是以退為進,只要張居正還活著,哪怕是還有半口氣吊著,誰人敢說他半句不好?
但偏偏對於張居正來說,跟皇帝服軟,說漂亮話,比殺了他還難。
年紀越大的人,越是固執,越是不肯承認自己有錯。
尤其是,那人還是自己的子侄輩。
這一道歉,權威盡喪,他怎麼可能會幹?
「唉你倒是爽了,我還沒過把癮呢,就得陪著你一起倒霉。」張允修想著,搖搖頭,滿臉的苦澀。
忽然,屋外響起一陣脆脆的聲音:「五公子,老爺讓您快些起床,用過早膳后,去書房見他。」
「知道了。」
張允修應了一聲,隨後從桌上支起身子,揉了揉面頰,推門走出卧室。
匆匆洗漱一番,張允修吃過早膳,直接奔向張居正的書房。
推門而入,張居正端坐主位,一臉嚴肅的看著自己。
「父親。」張允修忙行禮道。
「坐。」見到兒子進來,張居正指了指左側的書桌。
上邊擺放著幾本書籍。
張允修一瞧,《論語》、《孟子》、《尚書》赫然就在其中。
「完蛋。」
他心中暗叫一聲,站在原地不動。
「你怎麼不坐?」
「孩兒昨日頂撞父親,不敢落座。」
「哼,伱這嘴皮子倒是厲害。」張居正瞪了眼兒子,繼續道,「別以為這樣就能逃掉,隨便挑一本吧,為父要考考你這一年的長進。」
張允修大腦急速運轉,沉默數秒,忽叫道:「父親,孩兒進京城時,都聽人歌頌去歲父親改革的稅法「一條鞭」,孩兒倒是有不同的看法。」
「哦?說說看。」張居正來了興趣。
見不用背書,張允修長鬆口氣,依照著記憶,娓娓道來:「自國朝來,大明的稅務繁多,主要就是丁稅以及田稅兩大類,其中丁稅分里甲、均徭,雜役三大類。」
「田稅雖只有一種,但裡邊名目卻繁多,大多以實物交付,如此一來,容易造成實物損壞。父親統一收割銀兩,又量地計丁,確實是一大創舉。」
張居正聽出弦外之音,冷冷一笑,問道:「你連個舉子都不是,也敢妄議國政?聽你的口氣,似乎我這『一條鞭』之法,還有許多紕漏可言?」
「是。」
「那你倒是說是,咱這『一條鞭』又何紕漏?」
「敢問父親,此舉是不是先在江南施行。」
「是又如何?」「那就對了!」張允修走到桌前,拿起一張宣紙,遞到張居正身前,「這張上好的宣紙,在江南應該能賣個十文錢左右,但在陝西等苦寒偏遠之地,這價格怕是得翻上一番。」
張居正不明就裡,示意兒子繼續說。
「五個字,物以稀為貴。」張允修伸出五指,又道,「北方等偏遠之地少銀,故糧食與各種物品折價的時候,同樣的東西,怕是只能折價更少的銀錢。」
這下,張居正猶如被馬蜂蜇上一口,豁一下站起。
他瞪大雙眼,滿是不可置信地看向兒子。
是啊,這北方少銀,老百姓沒有銀兩,到時候,也免不了再受官府一通盤剝。
張允修繼續道:「而且,這些奸商大多背靠官府,等到了需要交割銀兩之時,奸商拚命壓低價格,百姓迫於官服威壓,卻也只得咬牙賣了。」
「最最可惡的是,每到豐年,奸商們低價大量低價囤積糧食,百姓無錢可賺。等到了災年,百姓手中無糧,一面還得應付官府稅銀,一來一去,卻讓奸商們賺了個盆滿缽滿。」
這就是「一條鞭」之中最大的一個BUG,大戶有足夠的本錢,低吸高拋。
張居正死後,幾乎所有的新政都被廢除,唯獨保留下這「一條鞭」。
不是因為官員大發善心,而是這樣撈得更快。
以往收了東西,還得自己去賣,哪有自己收銀子來得方便?世家豪族又當裁判,又當運動員,這讓老百姓怎麼玩?張居正只覺氣血上涌,他沒想到,一條鞭之法中還藏著這麼大一個禍端。
但他卻不能更改,只得硬著頭皮喝下毒藥。
畢竟,朝廷實打實的從中得到了好處。
覷了眼父親,見他烏頭黑臉愣怔著不說話,張允修小心試探道:「其實,用好兩隻大手,一條鞭的弊端倒也不是無解。」
「什麼兩隻大手?」張居正一愣,他還是第一次聽說這種稱呼。
張允修這才想起寫《國富論》那哥們還沒出生呢,於是耐心解釋道:「就是兩股勢力,一是市場自發的力量,另外一種勢力則是朝廷。」
「商人與百姓逐利,只要哪裡有利益就會往哪裡鑽,為了更好的追逐利益,商人與老百姓只能不停的提升貨物質量。」
「等等。」張居正打斷道,「商人都是滿身銅臭,見利忘義之輩,若是這天下都交由商人去,那豈不是亂了套?再者說了,奸商以次充好,坑騙百姓不在少數.」
「這就要說另外一隻大手了。」張允修不慌不忙,繼續開口說道,「朝廷對於不法奸商要堅決打擊,營造出良好的市場氛圍,同時強制處理一些事情。」
「比如『一條鞭』之法之中,關於糧食收購的定價權,應當由朝廷來干。必須按照當地的糧價,取一個不上不下的數值,進行收購。」
嘶.這個法子倒是妙,竟能保證官府的利益,又能保證老百姓不受盤剝。
張居正聽得精神一震,拿起紙筆,在紙上書寫起來。
一旁的張允修沉默不語,心中湧起一絲後悔。
他本來是想勸張居正急流勇退,怎麼還給他加上工作量了?張居正是人,自然受到時代限制,「一條鞭」已有了攤丁入畝的趨勢,只不過他並未看到這一步。
康麻子的「滋生人丁永不加賦」,以及雍正的「攤丁入畝」,那都得是後邊的事情了。
人頭稅就是橫在老百姓頭上的一把尖刀。
自打雍正取消了人頭稅,中華大地人口開始暴漲,明朝人口在萬曆年間堪堪破億,清道光年間,人口已突破了四億。
滿清雖荼毒中華,但在人口大爆炸這事,的確做出不可磨滅的貢獻。
正想著,張居正不知何時已經寫完,二人視線交錯。
張居正清廋的面龐微微一抖,難得露出一絲笑容,贊道:「你能關心民間疾苦,看來,也不是完全不學無術。」
「孩兒.孩兒這都是上天的指示,父親,您的身體真的該去看看了。」張允修哆嗦著回道。
「混賬東西!」張居正又一瞪眼,拍桌罵道:「本以為你有些長進,看來你這癔症的確是不小啊。」
說著,他沖外邊喊道:「游七,去給我請個大夫來,給這逆子好好看看腦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