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一輯 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7)

7.第一輯 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7)

只要對於白話來加以謀害者,都應該滅亡!

這些話,紳士們自然難免要掩住耳朵的,因為就是所謂「跳到半天空,罵得體無完膚,——還不肯罷休。」而且文士們一定也要罵,以為大悖於「文格」,亦即大損於「人格」。豈不是「者心聲也」么?「文」和「人」當然是相關的,雖然人間世本來千奇百怪,教授們中也有「不尊敬」作者的人格而不能「不說他的小說好」的特別種族。但這些我都不管,因為我幸而還沒有爬上「象牙之塔」去,正無須怎樣小心。倘若無意中竟已撞上了,那就即刻跌下來罷。然而在跌下來的中途,當還未到地之前,還要說一遍:

只要對於白話來加以謀害者,都應該滅亡!

每看見小學生歡天喜地地看著一本粗拙的《兒童世界》之類,另想到別國的兒童用書的精美,自然要覺得中國兒童的可憐。但回憶起我和我的同窗小友的童年,卻不能不以為他幸福,給我們的永逝的韶光一個悲哀的弔唁。我們那時有什麼可看呢,只要略有圖畫的本子,就要被塾師,就是當時的「引導青年的前輩」禁止,呵斥,甚而至於打手心。我的小同學因為專讀「人之初性本善」讀得要枯燥而死了,只好偷偷地翻開第一葉,看那題著「文星高照」四個字的惡鬼一般的魁星像,來滿足他幼稚的愛美的天性。昨天看這個,今天也看這個,然而他們的眼睛里還閃出蘇醒和歡喜的光輝來。

在書塾以外,禁令可比較的寬了,但這是說自己的事,各人大概不一樣。我能在大眾面前,冠冕堂皇地閱看的,是《文昌帝君陰騭文圖說》和《玉曆鈔傳》,都畫著冥冥之中賞善罰惡的故事,雷公電母站在雲中,牛頭馬面布滿地下,不但「跳到半天空」是觸犯天條的,即使半語不合,一念偶差,也都得受相當的報應。這所報的也並非「睚眥之怨」,因為那地方是鬼神為君,「公理」作宰,請酒下跪,全都無功,簡直是無法可想。在中國的天地間,不但做人,便是做鬼,也艱難極了。然而究竟很有比陽間更好的處所:無所謂「紳士」,也沒有「流」。

陰間,倘要穩妥,是頌揚不得的。尤其是常常好弄筆墨的人,在現在的中國,流的治下,而又大談「行一致」的時候。前車可鑒,聽說阿爾志跋綏夫曾答一個少女的質問說,「惟有在人生的事實這本身中尋出歡喜者,可以活下去。倘若在那裡什麼也不見,他們其實倒不如死。」於是乎有一個叫作密哈羅夫的,寄信嘲罵他道,「……所以我完全誠實地勸你自殺來禍福你自己的生命,因為這第一是合於邏輯,第二是你的語和行為不至於背馳。」

其實這論法就是謀殺,他就這樣地在他的人生中尋出歡喜來。阿爾志跋綏夫只了一大通牢騷,沒有自殺。密哈羅夫先生後來不知道怎樣,這一個歡喜失掉了,或者另外又尋到了「什麼」了罷。誠然,「這些時候,勇敢,是安穩的;熱,是毫無危險的。」

然而,對於陰間,我終於已經頌揚過了,無法追改;雖有「行不符」之嫌,但確沒有受過閻王或小鬼的半文津貼,則差可以自解。總而之,還是仍然寫下去罷:

我所看的那些陰間的圖畫,都是家藏的老書,並非我所專有。我所收得的最先的畫圖本子,是一位長輩的贈品:《二十四孝圖》。這雖然不過薄薄的一本書,但是下圖上說,鬼少人多,又為我一人所獨有,使我高興極了。那裡面的故事,似乎是誰都知道的;便是不識字的人,例如阿長,也只要一看圖畫便能夠滔滔地講出這一段的事迹。但是,我於高興之餘,接著就是掃興,因為我請人講完了二十四個故事之後,才知道「孝」有如此之難,對於先前痴心妄想,想做孝子的計劃,完全絕望了。

「人之初,性本善」么?這並非現在要加研究的問題。但我還依稀記得,我幼小時候實未嘗蓄意忤逆,對於父母,倒是極願意孝順的。不過年幼無知,只用了私見來解釋「孝順」的做法,以為無非是「聽話」,「從命」,以及長大之後,給年老的父母好好地吃飯罷了。自從得了這一本孝子的教科書以後,才知道並不然,而且還要難到幾十幾百倍。其中自然也有可以勉力仿效的,如「子路負米」,「黃香扇枕」之類。「陸績懷橘」也並不難,只要有闊人請我吃飯。「魯迅先生作賓客而懷橘乎?」我便跪答雲,「吾母性之所愛,欲歸以遺母。」闊人大佩服,於是孝子就做穩了,也非常省事。「哭竹生筍」就可疑,怕我的精誠未必會這樣感動天地。但是哭不出筍來,還不過拋臉而已,一到「卧冰求鯉」,可就有性命之虞了。我鄉的天氣是溫和的,嚴冬中,水面也只結一層薄冰,即使孩子的重量怎樣小,躺上去,也一定嘩喇一聲,冰破落水,鯉魚還不及游過來。自然,必須不顧性命,這才孝感神明,會有出乎意料之外的奇迹,但那時我還小,實在不明白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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