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1)
一九三九年古歷八月初九,我父親這個土匪種十四歲多一點。他跟著後來名滿天下的傳奇英雄余占鰲司令的隊伍去膠平公路伏擊日本人的汽車隊。奶奶披著夾襖,送他們到村頭。余司令說:「立住吧。」奶奶就立住了。奶奶對我父親說:「豆官,聽你乾爹的話。」父親沒吱聲,他看著奶奶高大的身軀,嗅著奶奶的夾襖里散出的熱烘烘的香味,突然感到涼氣逼人。他打了一個顫,肚子咕嚕嚕響一陣。余司令拍了一下父親的頭,說:「走,乾兒。」
天地混沌,景物影影綽綽,隊伍的雜沓腳步聲已響出很遠。父親眼前掛著藍白色的霧幔,擋住他的視線,只聞隊伍腳步聲,不見隊伍形和影。父親緊緊扯住余司令的衣角,雙腿快速挪動。奶奶像岸愈離愈遠,霧像海水愈近愈洶湧,父親抓住余司令,就像抓住一條船舷。
父親就這樣奔向了聳立在故鄉通紅的高粱地里屬於他的那塊無字的青石墓碑。他的墳頭上已經枯草瑟瑟,曾經有一個光屁股的男孩牽著一隻雪白的山羊來到這裡,山羊不緊不忙地啃著墳頭上的草,男孩子站在墓碑上,怒氣沖沖地撒上一泡尿,然後放聲高唱:高粱紅了——日本來了——同胞們準備好——開槍開炮——
有人說這個放羊的男孩就是我,我不知道是不是我。我曾經對高密東北鄉極端熱愛,曾經對高密東北鄉極端仇恨,長大后努力學習馬克思主義,我終於悟到:高密東北鄉無疑是地球上最美麗最醜陋、最超脫最世俗、最聖潔最齷齪、最英雄好漢最王八蛋、最能喝酒最能愛的地方。生存在這塊土地上的我的父老鄉親們,喜食高粱,每年都大量種植。八月深秋,無邊無際的高粱紅成汪洋的血海。高粱高密輝煌,高粱凄婉可人,高粱愛激蕩。秋風蒼涼,陽光很旺,瓦藍的天上遊盪著一朵朵豐滿的白雲,高粱上滑動著一朵朵豐滿白雲的紫紅色影子。一隊隊暗紅色的人在高粱棵子里穿梭拉網,幾十年如一日。他們殺人越貨,精忠報國,他們演出過一幕幕英勇悲壯的舞劇,使我們這些活著的不肖子孫相形見絀,在進步的同時,我真切地感到種的退化。
出村之後,隊伍在一條狹窄的土路上行進,人的腳步聲中夾雜著路邊碎草的窸窣聲響。霧奇濃,活潑多變。我父親的臉上,無數密集的小水點凝成大顆粒的水珠,他的一撮頭,粘在頭皮上。從路兩邊高粱地里飄來的幽淡的薄荷氣息和成熟高粱苦澀微甘的氣味,我父親早已聞慣,不新不奇。在這次霧中行軍里,我父親聞到了那種新奇的、黃紅相間的腥甜氣息。那味道從薄荷和高粱的味道中隱隱約約地透過來,喚起父親心靈深處一種非常遙遠的回憶。
七天之後,八月十五日,中秋節。一輪明月冉冉升起,遍地高粱肅然默立,高粱穗子浸在月光里,像蘸過水銀,汩汩生輝。我父親在剪破的月影下,聞到了比現在強烈無數倍的腥甜氣息。那時候,余司令牽著他的手在高粱地里行走,三百多個鄉親疊股枕臂、陳屍狼藉,流出的鮮血灌溉了一大片高粱,把高粱下的黑土浸泡成稀泥,使他們拔腳遲緩。腥甜的氣味令人窒息,一群前來吃人肉的狗,坐在高粱地里,目光炯炯地盯著父親和余司令。余司令掏出自來得手槍,甩手一響,兩隻狗眼滅了;又一甩手,又滅了兩隻狗眼。群狗一鬨而散,坐得遠遠的,嗚嗚地咆哮著,貪婪地望著死屍。腥甜味愈加強烈,余司令大喊一聲:「日本狗!狗娘養的日本!」他對著那群狗打完了所有的子彈,狗跑得無影無蹤。余司令對我父親說:「走吧,兒子!」一老一小,便迎著月光,向高粱深處走去。那股瀰漫田野的腥甜味浸透了我父親的靈魂,在以後更加激烈更加殘忍的歲月里,這股腥甜味一直伴隨著他。
高粱的莖葉在霧中嗞嗞亂叫,霧中緩慢地流淌著在這塊低洼平原上穿行的墨河水明亮而喧嘩,一陣強一陣弱,一陣遠一陣近。趕上隊伍了,父親的身前身後響著踢踢踏踏的腳步聲和粗重的呼吸聲。不知誰的槍托撞到另一個誰的槍托上了。不知誰的腳踩破了一個死人的骷髏什麼的。父親前邊那個人吭吭地咳嗽起來,這個人的咳嗽聲非常熟悉。父親聽著他咳嗽就想起他那兩扇一激動就充血的大耳朵。透明單薄布滿細血管的大耳朵是王文義頭上最引人注目的器官。他個子很小,一顆大頭縮在聳起的雙肩中。父親努力看去,目光刺破濃霧,看到了王文義那顆一邊咳一邊顛動的大頭。父親想起王文義在演練場上挨打時,那顆大頭顛成那般可憐模樣。那時他剛參加余司令的隊伍,任副官在演練場上對他也對其他隊員喊:向右轉——,王文義歡歡喜喜地跺著腳,不知轉到哪裡去了。任副官在他腚上打了一鞭子,他嘴咧開叫一聲:孩子他娘!臉上表不知是哭還是笑。圍在短牆外看光景的孩子們都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