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第四章(5)
日本官兒牽著狗停在騾馬場附近的空地上。***五十多隻白鳥從墨水河道里撲稜稜飛出來,飛經人群上方青藍藍的天,又拐彎向東,飛向那個金子般的太陽。父親看到騾馬場上那些蓬毛垢面的牲畜,看到了躺在地上的我家那兩頭大黑騾子。一頭騾子死了,它頭上還斜立著那根鐵鍬。黑血把地上的碎高粱,把騾子光潔的臉,都弄得骯髒不堪。另一頭騾子坐在地上,血乎乎的尾巴拂著大地,兩腹厚皮抖得索索有聲。兩個時開時合的鼻孔里,吹出口哨一樣的響聲。父親不知道自己多麼喜愛這兩頭黑騾子。奶奶挺胸揚頭騎在騾背上,父親坐在奶奶懷裡,騾子馱著母子倆,在高粱夾峙下的土路上賓士,騾子跑得前仰後合,父親和奶奶被顛得上躥下跳。細細的騾腿騰起一路煙塵。父親興奮得吱哇亂叫。稀稀疏疏的農人,立在高粱地邊上,手扶鋤頭或是別的什麼農具,盯著高粱作坊女掌柜艷麗的粉臉,滿臉嫉妒仇恨。我家那兩頭大黑騾子,一頭倒在地上死了,嘴唇咧開,一排雪白的長方形大牙齒啃著地。另一頭坐著,比死了還難受。父親對奶奶說:「娘,咱的騾子。」奶奶伸手捂住父親的嘴。
日本兵的屍體停放在拄刀牽狗而立的日本官面前。兩個偽軍拖著血肉模糊的羅漢大爺向一根拴馬高樁走。父親並沒有立刻認出羅漢大爺。父親看到了一個被打爛了的人形怪物。他被架著,一顆頭忽而歪向左,忽而歪向右,頭頂上的血嘎痂像落水的河灘上沉澱下的那層光滑的泥,又遭陽光曝晒,皺了邊兒,裂了紋兒。他的雙腳划著地面,在地上劃出一些曲曲折折的花紋。人群悄悄地聚縮。父親感到奶奶的手牢牢捏住他的肩膀。所有的人都變矮了,有的面如黃土,有的面如黑土。一時間鴉雀無聲,聽得清那條大狼狗哈達哈達的喘氣聲,那個牽狼狗的日本官兒放了一個嘹亮的屁。父親看到偽軍把那個人形怪物拖到一根高高的拴馬樁前,一鬆手,怪物就像一堆剔了骨的肉癱在地上。
父親驚叫一聲:「羅漢大爺!」
奶奶又捂住了父親的嘴。
羅漢大爺在馬樁下慢慢動著,先把屁股高高地撅起來,造了一個拱橋形狀,又雙膝跪地,雙手按地,豎起了頭。他的臉腫脹得透亮,雙眼成了兩條細縫,兩道深綠色的光線,從他的眼縫裡射出。父親正對著羅漢大爺,他相信羅漢大爺一定看到了自己。他的胸膛里的器官砰砰啪啪地碰撞著,他說不出是驚恐還是憤怒,他想用力嚎叫,但嘴巴被奶奶的手掌牢牢地捂住了。
牽狗的日本官兒對著人群喊了一陣,一個留著小平頭的中國人,把日本官兒的話翻給大家聽。
翻譯說的話,我父親沒聽全。他被我奶奶捂住嘴巴,憋得眼冒金花,耳朵嗡嗡響。
兩個黑衣中國人把羅漢大爺剝得一絲不掛,拴在木樁上。鬼子官兒揮揮手,又有兩個黑衣人把我們村的也是高密東北鄉有名的殺豬匠孫五,從木柵欄里,推推搡搡地押過來。
孫五個子矮小,渾身是肉,腆著肚子,頭上無毛,臉色通紅,一雙小眼間距很小,深陷在鼻子兩側。他左手提著一把尖刀,右手提著一桶凈水,哆哆嗦嗦地走到羅漢大爺面前。
翻譯官說:「太君說,讓你好好剝,剝不好就讓狼狗開了你的膛。」
孫五諾諾連聲,眼皮緊急眨動。他用口叼著刀,提起水桶,從羅漢大爺頭上澆下去。羅漢大爺被冷水一激,頭猛然抬起,血水順著他的臉、脖子,混濁地流到腳跟。一個監工從河裡又提來一桶水,孫五用一塊破布蘸著水,把羅漢大爺擦洗得乾乾淨淨。孫五擦凈羅漢大爺,屁股扭動著,說:「大哥……」
羅漢大爺說:「兄弟,一刀捅了我吧,黃泉之下不忘你的恩德。」
日本官兒吼叫一聲。
翻譯說:「快點動手!」
孫五臉色一變,伸出粗短的手指,捏住大爺的耳朵,說:「大哥,兄弟沒法子……」
父親看到孫五的刀子在大爺的耳朵上像鋸木頭一樣鋸著。羅漢大爺狂呼不止,一股焦黃的尿水從兩腿間一躥一躥地滋出來。父親的腿瑟瑟戰抖。走過一個端著白瓷盤的日本兵,站在孫五身旁,孫五把羅漢大爺那隻肥碩敦厚的耳朵放在瓷盤裡。孫五又割掉羅漢大爺另一隻耳朵放進瓷盤。父親看到羅漢大爺那兩隻耳朵在瓷盤裡活潑地跳動,打擊得瓷盤叮咚叮咚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