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三章(1)
確實是這樣,膠平公路修築到我們這裡時,遍野的高粱只長到齊人腰高。***長七十里寬六十里的低洼平原上,除了點綴著幾十個村莊,縱橫著兩條河流,曲折著幾十條鄉間土路外,綠浪般招展著的全是高粱。平原北邊的白馬山上,那塊白色的馬狀巨石,在我們村頭上看得清清楚楚。鋤高粱的農民們抬頭見白馬,低頭見黑土,汗滴禾下土,心中好痛苦!風傳著日本人要在平原里修路,村裡人早就惶惶不安,焦急地等待著大禍降臨。
日本人說來就來。
日本鬼子帶著偽軍到我們村裡抓民伕拉騾馬時,我父親還在睡覺。他是被燒酒作坊那邊的吵鬧聲驚醒的。奶奶拉著父親的手,顛著兩隻筍尖般的小腳,跑到燒酒作坊院里去。當時,我家燒酒作坊院子里,擺著十幾口大瓮,瓮里滿裝著優質白酒,酒香飄遍全村。兩個穿黃衣的日本人端著上了刺刀的步槍在院子里站著。兩個穿黑衣的中國人背著槍,正要解拴在楸樹上的兩頭大黑騾子。羅漢大爺一次一次地撲向那個解韁繩的小個子偽軍,但一次一次地都被那個大個子偽軍用槍筒子戳退。初夏天氣,羅漢大爺只穿著一件單衫,袒露的胸膛上布滿被槍口戳出的紫紅圓圈。
羅漢大爺說:「弟兄們,有話好說,有話好說。」
大個子偽軍說:「老畜生,滾到一邊去。」
羅漢大爺說:「這是東家的牲口,不能拉。」
偽軍說:「再吵嚷就斃了你個小舅子!」
日本兵端著槍,像泥神一樣。奶奶和我父親一進院,羅漢大爺就說:「他們要拉咱的騾子。」
奶奶說:「先生,我們是良民。」
日本兵眯著眼睛對奶奶笑。
小個子偽軍把騾子解開,用力牽扯,騾子倔強地高昂著頭,死死不肯移步。大個子偽軍上去用槍戳騾子屁股,騾子憤怒起蹄,明亮的蹄鐵趵起泥土,濺了偽軍一臉。
大個子偽軍拉了一下槍栓,用槍指著羅漢大爺,大叫:「老混蛋,你來牽,牽到工地上去。」
羅漢大爺蹲在地上,一氣不吭。
一個日本兵端著槍,在羅漢大爺眼前晃著,鬼子說:「嗚哩哇啦啞啦哩嗚!」羅漢大爺看著在眼前亂晃的賊亮的刺刀,一屁股坐在地上。鬼子兵把槍往前一送,鋒快的刺刀下刃在羅漢大爺光溜溜的頭皮上豁開一條白口子。
奶奶哆嗦成一團,說:「大叔,你,給他們牽去吧。」
一個鬼子兵慢慢向奶奶面前靠。父親看到這個鬼子兵是個年輕漂亮的小夥子,兩隻大眼睛漆黑亮,笑的時候,嘴唇上翻,露出一隻黃牙。奶奶跌跌撞撞地往羅漢大爺身後退。羅漢大爺頭上的白口子里流出了血,滿頭掛色。兩個日本兵笑著靠上來。奶奶在羅漢大爺的血頭上按了兩巴掌,隨即往臉上兩抹,又一把撕散頭,張大嘴巴,瘋瘋癲癲地跳起來。奶奶的模樣三分像人七分像鬼。日本兵愕然止步。小個子偽軍說:「太君,這個女人,大大的瘋了的有。」
鬼子兵咕嚕著,對著我奶奶的頭上開了一槍。奶奶坐在地上,嗚嗚地哭起來。
大個子偽軍把羅漢大爺用槍逼起來。羅漢大爺從小個子偽軍手裡接過騾子韁繩。騾子昂著頭,腿抖著,跟著羅漢大爺走出院子。街上亂紛紛跑著騾馬牛羊。
奶奶沒瘋。鬼子和偽軍剛一出院,奶奶就揭開一隻瓮的木蓋子,在平靜如鏡面的高粱燒酒里,看到一張駭人的血臉。父親看到淚水在奶奶腮上流過,就變紅了。奶奶用燒酒洗了臉,把一瓮酒都洗紅了。
羅漢大爺跟騾子一起,被押上了工地。高粱地里,已開出一節路胎子。墨水河南邊的公路已差不多修好,大車小車從新修好的路上擠過來,車上載著石頭黃沙,都卸在河南岸。河上只有一座小木橋,日本人要在河上架一座大石橋。公路兩側,好寬大的兩片高粱都被踩平,地上像鋪了一層綠氈。河北的高粱地里,在剛用黑土弄出個模樣的路兩邊,有幾十匹騾馬拉碌碡,從海一樣高粱地里,壓出兩大片平坦的空地,破壞著與工地緊密相連的青紗帳。騾馬都有人牽著,在高粱地里來來回回地走。鮮嫩的高粱在鐵蹄下斷裂、倒伏,倒伏斷裂的高粱又被帶棱槽的碌碡和不帶棱槽的石滾子反覆鎮壓。各色的碌碡和滾子都變成了深綠色,高粱的汁液把它們濕透了。一股濃烈的青苗子味道籠罩著工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