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鏡子危機(1)
[註:本書是從四位主人公的角度穿插展開的敘述,每位主人公的敘述分別冠以不同的小標題,其中「鏡子危機」的主人公為蘇珊,敘事視角為第二人稱。]
你覺得現在的自己不像自己了。這種感覺已經有一段時間了,並非從那次意外之後才開始有。更確切地說,並非從你聽說那次意外之後才開始有。那天早上,那一分鐘,你將電話舉到耳邊,聽父親說出那可怕的消息——就在那時,你感覺到了變化,曾經的平和蕩然無存。你不知道究竟哪裡出了問題,你的手難以握緊,你想說話卻早已哽咽。這不能稱做憂傷,因為「憂傷」這個詞不足以表達你的狀態。一些內在的東西,完整的東西,改變了。你感到迷失了自我——不,是陌生,你覺得自己很陌生。這就像照鏡子的時候,從鏡子里看到的是完全陌生的人一樣。
你並不是瘋了——你必須強調並提醒自己這一點。你不是瘋癲,不是靦腆,也不是冷酷無。你並非與社會流行背道而馳,並不強調「我是悲劇」才是最新時尚,也非追求冷酷獨立的旁觀者形象。你不能真正地了解自我,只是過著自己的生活,僅此而已。你的軀體沒能守護你的靈魂,就像鏡子不能留住你的映像一樣。你已魂不守舍。
你還是孩子的時候就常常有這種感覺,但那時並不這麼空虛寂寞。你的弟弟也是如此。你們這一對兒對彼此都有著一種特殊的感覺。你們不像是分開的兩個人,而是兩個幽靈,兩個對稱的個體。當然這一點在雙胞胎身上十分常見。你們不是同卵雙胞胎,你們不完全一樣,性別不同,不是「約翰和約克」或「瑞絲和瑞塔」。然而,你們從生命初始就在一起,子宮中手牽手,枕著同一個胎盤,一起踢媽媽的肚子。你們同時聽媽媽身體中的音樂,共享營養,做同樣與世隔絕的夢。你們出生了,先是你這個姐姐,后是弟弟丹尼。你們彼此仍關係密切,就像晾衣繩上新生兒的小帽子一樣,那麼貼近。
後來,當你在桌子旁與他面對面坐著,和媽媽一起做土豆印章的時候,感覺好像和他一起坐在對面的沙上。有時你覺得你更像是處在他的位置上而不是你自己的——這叫做後天親近。當你揮手的時候,你並不是向你的弟弟揮手,而是向你自己。從來沒有人明白這一點,甚至包括你的母親——那個說「親愛的,再向丹尼揮揮手吧,他在向我們揮手」的人。你們被安排在不同的嬰兒床上,但晚上你仍能感覺到他的體溫。他把自己的毯子捲起,你臉上的毯子也會被捲走,至少,感覺上是這樣的。
你們漸漸長大,開始學說話了,這個時候事開始變得棘手。你養成了代表「另一個你」說話的習慣。從某種角度講,這很符合邏輯。一開始大家以為你是代表弟弟說話,像個大姐姐常常做的一樣。你說「請拿一些果汁」,大家就會在丹尼的吸管杯裡面加果汁,然後低聲問你「蘇西[蘇西:蘇珊的昵稱。],你也想要一些果汁嗎」,人們說「真可愛的一對啊,這麼特別」。你們小時候有很多的嬰兒照片,那時的你看上去很古怪,對周圍的事物以及和你一起擺姿勢的大人直皺眉頭。你的弟弟很安靜,比你還要安靜,而且他一直在微笑,好像知道什麼秘密一樣。
況變得越來越讓人擔憂。幼兒園就像個布雷區,沒人能真正說清楚你在替誰說話:你自己還是丹尼,你說話的主題常常讓人不解。你和弟弟在一起含糊不清地竊竊私語,給蜘蛛、胃痛、雨起名字。起初,你不和其他孩子交朋友,而只是你們倆一起滾鐵環、打球、互換牛奶杯喝奶(每個人的杯子有不同的顏色)。你的父母聽到育遲緩、受限的論,大為震驚。社區的醫護工作者多次來拜訪,你一定還記得她硬的三角裙和被漂白的雙手。她想知道這種姐弟統一和雙重性格之說是否屬實;她想知道擁有一種心理上類似於衛星般的依賴性是否正常;她想知道丹尼和你之間的關係是否健康。
在小鎮的兒科診所里,迪克遜醫生走了進來。因為你似乎在你和丹尼的關係中處於支配地位,也因為這個姐弟統一體太強大了,為了幫你「過得舒服點」,你將跟隨迪克遜醫生接受一些特殊的課程。樓里有一個銅鐘和一扇陳舊的輪椅無法通過的木質旋轉門。第一次來的時候,你看見一個用金屬支架固定雙腿的小女孩被人舉起,抬著通過那扇門,看上去她就像被投進一個巨大的研磨機。輪到你時,父母用盡甜蜜語和鼓勵之詞才說服你踏過那扇門。裡面的地毯是用藍色的小塑料細線織成的,所以當你從上面走過,手指在碰到桌子的時候,塑料地毯產生的靜電帶來一小陣啪啪聲。屋裡貼著一張抵制吸煙的海報,上面是一些手夾香煙的人,骷髏形狀的煙霧在他們頭頂上方飄蕩。迪克遜醫生在他的房間內養了一缸竹節蟲供孩子們觀賞。有時竹節蟲蛻皮,就會把蛻下的皮留在水草上,變干,打卷,就像纖細擰卷的太妃糖。看到棕色的蟲殼懸挂在樹皮的分叉上,你覺得有點不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