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祖母(1)
我記憶中的祖母,細高個兒,面目清亮,皮膚白中透黃,說話高聲亮嗓;頭頂黑麻紗包頭,身穿滿襟粗布衣衫;三寸金蓮尖尖小腳,打綁腿,走起路來一擺一搖,活像暖風中的一棵楊柳,清爽而素潔。她除了念念不忘自家的幾十畝土地歸農業社所有外,常說新社會興得好,不跑土匪,沒有盜賊,女孩子不纏小腳,還能上學念書,走南闖北。舊社會不好,殘害婦女,三從四德三綱五常統治得婦女足不出戶,笑不露齒。尤其對她那雙粽子般的尖尖小腳,可謂深惡痛絕,恨之入骨。她洗腳或剪腳趾甲,從不在屋子裡,而是讓我給她端一盆熱水,倒在瓦盆里,獨自坐在後園子的石條上悄悄地洗。一旦有男人在前院說話,她立即驚魂不定,生怕有誰貿然闖進園子,看見被她引以為恥的尖尖腳。她甚至不讓我們小孩看她的腳,不過我還是看到過她那被扭曲了的小腳。腳後跟大,腳面高突,五個腳趾頭除大拇趾外,其餘四個依次彎曲扭壓在腳心底下。趾甲稍長,全碾進肉里,走起路來疼痛可想而知。
祖母雖然大字不識一個,可心裡卻裝滿了各種典故民謠。我很小的時候,她就教了我不少童謠和打油詩,什麼「風來了,雨來了,鬼子打著鼓來了,王八掂著杈來了,媳婦搽著粉來了」;什麼「羞羞羞,把臉摳,摳下渠渠種豌豆,今年不收明年收」;什麼「解解來來,解到外爸(外祖母)懷懷,外爸說給娃碗里放些鹽,妗子眼睛睜得像環,外爸說給娃放些辣子,把妗子嚇成瓜子」。除此,她還教過我許多繞口令,比如「口誇口,打爛斗,斗沒梁,殺個羊,羊沒血,殺個鱉,鱉沒油,殺個螞蚱格油油」。我的啟蒙教育沒有條件學唐詩宋詞,也沒人教我「鵝,鵝,鵝,曲項向天歌」,更不會有誰教我「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因而,我不會像張愛玲那樣,三歲時就能站在清朝遺老面前搖搖晃晃地背誦「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倒是我的祖母,在我那懵懂稚嫩的心田裡點上了文學的種芽。
祖母不僅人樣好文採好,她還十分賢良。她身體好的時候,吃過飯後喜歡站在大門口的石條上瞭望。過往的大人小孩她都會問長問短。人們也很敬重她,信賴她,比我長一輩的人叫她新娘,和我同輩的人叫她新爸。其實她已經五十多歲了,早已不新了,為什麼還稱呼她新娘,新爸呢?因為我們那裡新娶的媳婦,習慣性的稱呼新爸、新娘、新嫂子。時間長了才按排行順序稱呼。但是,也有個別現象,新爸、新娘一直叫到老的,祖母就是屬於後者。
祖母的善良大氣,在村子里盡人皆知。我們家平時改善生活,過節做好吃的,她總是叮嚀我母親給左鄰右舍那些生活困苦的老人送些去。上世紀五六十年代,誰家都不富裕,每當母親從鍋里盛飯時,我們心裡很有意見,卻迫於大人的威嚴,嘴裡不敢說出來,一個個伸長脖子看鍋里,生怕飯被母親盛多了,不夠自家人吃。每年的三四月間,青黃不接,親戚鄰居有揭不開鍋的,我們家便一升半斗地給予接濟。我的祖父和我的父親,生性喜好結交,家裡的食客經常不斷,我們小孩子很不樂意,可祖母卻對我們說,不要怕人吃,吃不窮,喝不窮,打算不到一世窮。為人萬萬不要死氣(吝嗇),要捨得,大舍大得,小舍小得,不捨不得。許多深邃奧妙的唯物辯證法,一經她的口,即刻顯得淺顯明了,通俗易懂。
記得有一次,我從家裡向外走,祖母從門外向里走,在門道的地方相遇,她悄悄地告訴我說,你二大正摘咱地里的辣子哩。我說那你怎麼不說他?他經常不打招呼摘咱家的菜,葫蘆茄子,見啥摘啥。祖母說,摘就摘去么,他家菜地不澆水,早都乾死完了,讓給他摘上些吃去。我心想這位老人家會活人,她是怕我二大看見她面子上不好意思,才有意悄悄折身躲開的。
正是祖母的誠厚待人與慈悲寬懷,從小耳濡目染,潛移默化,使我形成一種說不上是長處還是短處的與世無爭、顧憐弱者的懷。參加工作以後,每次出門上街,看見街邊路沿那些或卧或坐的老弱殘疾乞討人,總是給他們面前的碗里放些零錢,雖然不多,可是走過去后心裡會稍稍安妥一些,否則會有不舒。如果說母親是人生的第一位老師,祖母也是我生命中不可多得的良師。她的豁達、賢淑,她的與人為善,她的樂善好施,一直伴隨影響著我的工作與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