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他表明心跡,落淚
謝希暮身上微沉,覺察到謝識琅把控著分寸,沒將整個人的重量壓下來。
但她還是能感受到,他身軀正發抖,將臉靠在她脖頸里,連呼吸都因為過激而雜亂粗重許多。
「我這段時日,做了好些夢。」
她摸著他的頭髮,「我夢到回到小時候,你教我讀書念字,一醒來就看到你,真好。」
謝識琅聽著她溫言細語,這段時日腦子裡緊繃著的弦即刻崩潰,感受到她比平日里起伏更加有力的胸口,發抖的手才勉強平穩些。
「為什麼要救我?」
他嗓音發啞,在她醒來后對她說的第一句話,竟然是質問。
謝希暮哭笑不得,記得出事時,張老五手裡拿的是長劍,倘若是匕首,興許她和謝識琅都躲得過去,可惜握的是劍,「左右都得有人要挨一下的,我挨和你挨不都是一樣的嗎?」
小姑娘此刻還有心情同他玩笑,他卻連笑都笑不出來。
「謝希暮,若是你死了,我怎麼辦?」
謝識琅抓住她腦後的枕巾,骨節泛白,先前只盼著她醒了,只要她能睜眼,便是讓他丟了這條性命都好。
可如今人醒了,他又免不得氣她,氣她不顧性命去救他。
「若是我死了?」
謝希暮沉吟了聲:「你大抵得替我守孝三年,孝期過後,從祖父說不得給你挑一樁婚事,
畢竟你年紀輕輕,我又沒給你留下個一兒半女,你當不了多久鰥夫,就能再娶,
若是給你挑個身世極佳的,說不定你的官途要更加穩固。」
氣氛不好,她想著說笑一番,緩解謝識琅的心情,哪知脖頸上傳來被滾水燙過的觸感。
她縮了一下頸,只瞧男子撐起身軀,一動不動看著她,那雙漆黑深邃的瞳仁匯聚了一團紅意,強忍悲痛委屈,陡然,一大滴水珠從他眼眶湧出來,砸在她面頰上。
啪嗒一聲,她感覺砸在她臉上的不是淚,而是沉石。
他哭了。
男兒有淚不輕彈。
謝家兒郎好像都以堅強隱忍為標準,從小到大,謝希暮沒見過這人掉眼淚,但謝識琅成長這一途喪失父兄、挑起大梁、讀書習武、入朝為官,再到如今官拜丞相,其中艱辛困苦,她猜想他也是落過淚的。
只是他下頭要照顧兄長嫂嫂留下來的幼女,肩上又擔負整個謝家的榮辱興衰,像流眼淚這樣彰顯示弱的舉動,他在外人跟前做不了。
今而,是他第一次為了她落淚,又或者只是她第一次見他為她落淚。
心好像在一刻之間被揪了起來,碎得七零八落。
「……」
謝識琅就這樣無聲看著她,她的喉嚨便好像被人扼住,無法吐出一個字音。
良久。
周遭悄悄冥冥,闃然無聲,小窗被吹得發出吱呀聲,已至春日,開得艷極的海棠花順枝攀了進來,盡態極妍,被徐徐春風吹得沙沙作響。
「若世上再無你,我存在的意義又是什麼。」
謝希暮一驚,不敢置信看向他。
謝識琅這話不是問,而是陳述,他眼睫低垂,陰影蓋了下來,同這些時日都沒休息好形成的烏黑眼圈融為一體,淚痕明晃晃落入她眼裡。
他提及她不在人世這個可能時,眼中好像再無對這人世間的留戀,猶如行屍走肉,讓她想起府中冬日裡落敗的那些殘花,色如死灰,黯晦消沉。
她是他活下來的理由。
世上若無她,他也就不復存在了。
她呼吸微顫,伸手撫過他的面頰,那濡濕粘連到她掌心,好像化作了一道烙印。
「你是國之丞相,謝家之主。」
為了一個她,一個卑劣到骨子裡的姑娘,他竟願意拋卻所有。
「我是你的丈夫。」他只啞聲道。
「……」
這是赤裸裸表明心跡的話,終究是他先說了出口。
哪怕是在知道她先前的所作所為,算計和狠毒。
可在二人這場明爭暗鬥的博弈中,他還是無條件服了輸。
謝希暮視線掃過他通紅的眼底,忽然覺得眼前人很可憐,就像一個即將破碎的瓷娃娃,她撐起身子,很想抱一抱他。
勉強支起身子,小腹卻傳來一陣撕裂般的疼痛,她疼得倒吸了一口氣。
他一把護住她的腰,驚道:「別動。」
曉真打水進來,準備給謝希暮擦一下身子,瞧女子竟醒了過來,沒忍住淚如雨下:「夫人。」
屋外,阿梁也聽到了動靜,不好進內室,在外詢問:「夫人怎麼了?」
內室中二人的對話被打斷,謝識琅將人緩緩放下去,平躺好。
「我還好好的呢,你怎麼跟看到人詐屍了一般。」謝希暮取笑。
阿梁聽到聲音,面上一喜,忙跑到另一間屋子給阿蟒報喜訊。
曉真哭了好一會兒才停,想起手裡的水盆,才遞給謝識琅,「家主,今日您還給夫人擦身子嗎?」
謝希暮聞言一愣,慢慢看向一旁還紅著眼的男子,「你給我擦了身子?」
先前照顧謝希暮的事情,謝識琅沒一件假手於人,如今人醒了,他自己做過的事情卻說不出口了。
「……」
曉真見謝識琅不說話,主動接話:「家主每天都給您擦身子的,還有換紗布、喂湯藥,都是家主一個人做的。」
謝希暮聞言很是驚訝,本也有些不好意思,但當她視線落在男子的臉上,才發現這人比她還不好意思,轉身出門,「我還有事,要出門一趟。」
曉真沒反應過來,追問:「家主,那今天我給夫人擦身子了。」
謝識琅腳步一頓,胡亂嗯了聲,就出了屋子。
「家主也是奇怪,昨夜就出去了,現在您醒來了,他怎麼又要出去。」曉真嘟囔。
謝希暮看著男子離開的方向,「許是軍中有事吧。」
這次等謝希暮換完葯后,男子也沒回來,曉真同她說了這些時日發生的事,康王被俘,起程回京。
大部隊還等在了城外,若非謝識琅想要謝希暮在客棧好好休息,大軍恐怕早就回京。
謝希暮不好耽誤大家,由曉真和阿蟒攙扶重新上了馬車,不過也怪,謝識琅自從說有事離開客棧后,許久都沒跟上隊伍。
等到謝希暮同城外軍隊會晤,蕭國舅聞訊趕來,見外甥女醒了自然喜不自勝,喊來了軍醫給謝希暮檢查,情緒激動得和往常莊重沉穩的國舅爺背道而馳。
「沒想到那三神廟當真有用。」蕭國舅擦了下眼角。
軍醫把完脈,正給曉真他們換藥方子,只剩謝希暮和蕭國舅在帳子里。
「什麼三神廟?」謝希暮好奇。
蕭國舅這才道:「昨日我去客棧看你,聽客棧里人說明山上有個三神廟很靈,我今早辦完事,就想著替你和你兄長去拜一拜。」
謝希暮啞然失笑,正欲開口,誰知蕭國舅下一句便道:「沒想到正好碰見了謝丞相從三神廟裡出來,聽廟內僧人說,他在三神廟殿里跪了一整夜,第二天一早要來照顧你才下的山。」
她聽到這話后,怔了很久。
謝識琅並不信鬼神,先前陪她去廟中,亦不曾拜過哪位神仙菩薩,若旁人說碰見謝識琅去求神拜佛,在殿中跪了一整夜,她是不會相信的。
見外甥女表情變了,蕭國舅也嘆了口氣:「你昏迷許久,他也是沒了法子,堂堂謝相,只跪過皇帝社稷,恐怕這也是第一次跪在菩薩面前,祈求菩薩垂憐。」
謝識琅是在大軍預備出發時回來的,阿梁陪同在側,京城來信,他先去同蕭國舅議事,等到夜深了,大軍選了一處郊外駐紮下來。
謝識琅正是那時冒著夜風回來的。
謝希暮才用過一碗青菜瘦肉粥,她的口味重,不然也不會喜歡吃潭州辛辣油重的菜食,不過如今身上有傷,只能用些清淡飯菜。
口裡枯燥無味,便讓曉真尋了些果乾來,放在嘴裡,鹽漬桃脯抵在舌尖,微咸過後是甜滋滋的,她不禁舒展開眉眼。
謝識琅翻開帘子入帳,瞧見的便是這場景,美人倚靠在床,烏髮披散在腰后,簪釵歪斜,她手裡握著本志怪小說在看,一邊用素白指尖捻罐子里的桃脯放在嘴裡,如墨點綴過的眉眼惺忪略帶懨色。
或許連美人自身都沒發覺自身光輝勾人,便是這樣懶散隨意地靠在枕上,就使整個帳子都光亮了起來。
謝識琅往前邁了兩步,動靜引起謝希暮關注,抬眼看向他,才笑道:「你回來了。」
他嗯了聲,看向她腹部蓋著的被子,「換藥了嗎?」
「還沒呢,我剛用完飯,曉真說待會兒來換。」
謝希暮盯著男子,白日里剛醒神緒還有些混沌,現在才發覺他整個人都憔悴了不少,腰封平白大了一圈,眼下也是烏黑的,下巴青茬冒出來不少,一瞧便是許久都沒打理過。
謝識琅沒發覺她正打量著他,走來將她手邊的桃脯挪開,撿到她拿不到的桌上,「這東西鹽重,吃多了對傷口不好。」
話音落下,他忽然感覺下巴被人蹭了蹭,不解地看向小姑娘,「怎麼了?」
「謝識琅,你好邋遢。」謝希暮打趣:「咱們倆的時間是不是不同,我昏了十多天,你過了十多年。」
謝識琅渾身驟然一僵,轉頭看了眼桌上擺著的銅鏡,自己這段時日只顧著照顧謝希暮,根本無暇顧及自己的形象,也懶得顧及,現下對著鏡子一瞧,果真像老了十歲一般。
本來對他來說,老了十歲倒也沒什麼要緊的,偏偏謝希暮還比他小了許多,早前他成婚時,便聽朝中一些臣子私下揶揄過,他和謝希暮是老夫少妻。
當時他只當耳旁風。
可現在一對比起來,差距便活脫脫從幾歲變成十多歲。
嚇得他飛快起身,背對過謝希暮,「我這就去剃鬚。」
「等等。」
她喊住了他,「你打來水,我給你弄。」
謝識琅哪好意思讓她給他做這種事,要回絕,卻見謝希暮面露失望。
她人還在病中,想要什麼,謝識琅哪有不從的,只好認命打來了水。
謝希暮拿過他手裡的剃刀,一手捏住他的下巴,用剃刀蘸水,然後一點點幫他將青茬刮乾淨。
其實這也是她第一次做這樣的事,動作小心謹慎,害怕刮花他的臉。
二人之間的距離靠得很近,能感受到彼此溫熱滾燙的呼吸,他見她睫翼低垂著,給他刮鬍子,心裡不自在極了,「好了嗎?」
「好了。」
謝希暮將剃刀放回水盆,上下打量他。
謝識琅卻偏開臉,用袖子擋住,「別看我。」
她樂了,「為什麼?」
「丑。」
謝識琅的俊美在大趙久負盛名,他自己雖不說功高自傲,但也從未如此自卑過。
艱難地吐出那個字時,語氣亦是無比沉悶。
「一點都不醜。」謝希暮盯著他瞧,失笑:「我方才是在跟你玩笑呢。」
「一點都不好笑。」
他氣悶,將水盆擱在一邊。
「我方才替你剃鬚,不如你幫我換藥吧?」她轉移話題。
謝識琅略抬眼皮子,「讓曉真換吧。」
「你不是換過很多次了嗎?」
她眨了下眼,「難不成還害羞?」
他話頭一哽,不願承認害羞,起身將她身上的被褥掀開,輕車熟路將藥箱內的紗布和葯取出來。
謝希暮明明可以自己解開衣裳,可此刻她就這樣一動不動躺在床上,懶洋洋朝他招了兩下手,「來換藥啊。」
不知為何,謝識琅當下時刻忽然覺得自己像是伺候嫖客的小倌。
「你…將衣裳解開。」
謝希暮適宜犯懶,「你來吧,我傷口疼,抬不起手。」
「……」
方才明明還替他剃鬚來著。
謝識琅默不作聲放下紗布,幫她解開腰帶,鮮紅肚兜下,細腰被紗布緊緊包裹著,其餘裸露出來的肌膚都白皙透亮,引人遐想。
將原來的紗布拆開,露出腰腹上三寸長的疤痕,勉強結了痂,深褐色的痂看上去崎嶇不平的,謝希暮自己見了都覺得難看。
男子卻淡定,只低頭認真給她換藥。
「難看嗎?」她忽然發問。
謝識琅沒有猶豫,「你哪裡都是好看的。」
她聞言笑了出聲,「這話也確實只有你能說。」
言外之意,便是說只有他才仔仔細細看過她的身子。
謝識琅裹紗布的動作一頓,耳根子不禁紅了起來。
她看在眼裡,忍不住調戲他,「你怎麼臉紅了?你想到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