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章 你後悔了是嗎
時辰漸晚,按照禮制祈福大典會在酉時落日進行,餘暉映照在黃城牆之上,禮部大小官員靜候在皇城門之下,面龐正肅。
暑日炎熱,官員們額角密密麻麻浸出了汗液,都不敢輕易動彈,餘光悄然落在正前方端坐在椅子上的年輕人。
男子面色儼然不愉,脊背挺立得筆直,一絲不苟,紫色綉蟒官袍嚴絲合縫貼合在他身上,烏髮墨冠,那雙漆黑瞳子冷淡生疏地掃過緩緩走上城樓的女子。
「四公主莫怕。」
除了禮部官員和丞相謝識琅,趙啟心腹李延公公這次也陪同公主在側,可見皇帝對趙柔的疼愛。
趙柔深吸一口氣,穩定住身形,視線隱含緊張掃過城樓之下的男子。
謝識琅,正看著她。
他的眼裡沒有任何人,只有她。
思及這一點,趙柔的唇角忍不住上揚。
可不等她高興太久,坐候在城樓之下的謝識琅倏然起身,似乎是沒了耐心,轉身預備離開。
「謝相!」
趙柔忍不住出聲,卻被李延制止住,「殿下不可!此時城樓之下全都是百姓,您和謝相的婚事尚未定下來,千萬不要做出有損名聲的事。」
女子穿著合乎規制的祈福禮裙,艷麗萬芳,台下偷偷瞥她的青年才俊不在少數,可偏偏…謝識琅對她始終是沒有耐心。
「公公,我好像有些忘了祈福詞。」
趙柔期盼的看向李延,「你能幫本宮喚丞相上來,再告訴本宮一遍嗎?」
李延聞言蹙緊眉頭,吉時已到,趙柔是一定得上城樓祈福了,若是耽誤了大典,只怕官家要震怒。
想到這,李延只好垂首,「殿下稍等,奴才去喚相爺。」
百姓們圍繞在城樓邊,瞧著皇帝的心腹公公從樓上跑下來,一路小跑,追上了丞相。
「謝相!謝相!」
李延尖細拖長的嗓音從謝識琅身後響起。
年輕人是無意停留的,故而腳步也沒有放慢分毫,李延廢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追了上去。
「謝相稍等!」
李延氣喘吁吁跑到謝識琅跟前,抱手作揖,「相爺,殿下想要請您上一趟城樓。」
謝識琅面不改色,「官家的旨意,是讓我教習公主規矩,現下大典已經開始了,接下來的事情都與我無關。」
年輕人抬腳又要走,李延欲哭無淚,「只需上城樓半晌,謝相是急著要去見夫人嗎?」
謝識琅聽到謝希暮的名字,腳步稍頓,回眼已是不悅,「……」
李延連忙道:「相爺,您應當知道殿下對您的心意的,現在大典是緊要關頭,公主忘記了祈福詞,想要請您上去再教導一遍,
還請相爺不要推卻,免得公主出錯,讓官家不悅。」
「若是大典出了錯,官家知道您是為了夫人才離開大典。」
李延瞥了眼謝識琅,小心道:「官家對您有氣是小,對夫人和清河崔氏有氣是大。」
謝識琅看著李延,一字一頓:「李延,你威脅我?」
「奴才不敢!」
李延跪下,躬首說:「相爺,公主不過是有些任性,想要您上去看一眼罷了,耽誤不了多少時辰,
奴才等會兒就讓人去給夫人報信,說明原因,絕不會讓夫人久等的。」
謝識琅聽了這話,緩緩回首,瞧向江邊的方向。
謝希暮白日里給他送了消息,她會在江畔的紅船邊等他,備了晚飯。
「相爺,求您別讓奴才為難。」
李延說:「夫人那邊,奴才會去交代的。」
話落。
皇城牆下的百姓們未見趙柔有下一步動作,議論紛紛。
趙柔自然也聽到了一些閑言碎語,面色越發白,忽然,余光中走遠了的男子又重新朝城樓的方向走來。
她愣了下,瞧謝識琅大步流星,一步步走上城樓,向她而來。
心裡的歡喜一點點攢起來,好像又看到了少女時,心心念念惦記的少年郎。
那時候,謝識琅剛入朝堂,還沒坐上丞相之位,但才賦頗豐,滿腹珠璣,朝堂之上,以至於普天學子,都比不得他一人榮光。
他又出自那樣好的門楣,父兄忠烈,為了她的父皇而死。
滿京城的貴女們對這位謝家二公子都心存惦記,懷了痴心。
但趙柔知道,她與那些人不同。
普天之下世族閨秀再高貴又能高貴到哪裡去。
她是公主,是全天下最尊貴的女子。
她和謝識琅才算得上匹配。
不可否認,謝希暮的確是美貌聰穎,有足夠的手段能討人喜歡。
但,那又如何。
她真心悅愛的男子,又怎麼甘心拱手讓人。
就算只有一絲一毫的機會,她也要爭取。
夢中少年郎站在她眼前,眾生仰望著他們,這樣的場景,趙柔幻想過無數次,以至於真的發生時,她幾乎要熱淚盈眶。
「殿下,登城樓吧。」謝識琅懶得同女人多費口舌,於是率先走了兩步,領著人往上走。
城樓之下的百姓哪裡知道這麼多,只是覺得謝相同四公主站在城牆之上,男俊女美,猶如一對璧人。
稱讚聲和八卦的動靜紛紛傳揚了出來。
李延身邊的小徒弟走過來,詢問:「是否要去通知謝夫人?」
「……」
李延仰頭,瞧著城牆之上的男女,又想起官家愁惱了多日的事情,過了半晌,才垂眼說:「不必。」
……
等到謝識琅重新下城樓的時候,聲音已經歇了下來,何況他也不是一個關心旁人議論的人,他關心的始終是時間。
時辰已經超過他同小姑娘約定的時候了。
李延先前答應了他要去同謝希暮知會一聲,此時他再趕過去,謝希暮應該不用等上太久。
「相爺!」
又是一陣喊話。
謝識琅無意搭理,可聽出了那是賀仲景的聲音,於是轉過來,「怎麼了賀正使?」
賀仲景鮮少如此倉皇,皺緊眉頭,急切道:「官家急召你我入宮,北齊忽然舉兵進攻河間府,河間府方才調兵離開,吃了敗仗。」
謝識琅頓了下,「現在?」
賀仲景搖頭,「消息是八百里加急送過來的,估計是昨夜發生的事情。」
「我是說。」
謝識琅面色難看,「現在入宮?」
「是。」
賀仲景瞧大典已經進行得差不多了,又不知曉謝識琅同謝希暮的約定,有些著急,「官家還在等咱們去做決定,
究竟是讓大軍返程,還是繼續回京,官家要聽您的意思。」
「……」面前的年輕人面上鮮少會出現這種表情,肅然,又猶豫。
「相爺,您放心去吧。」
李延從城門口的方向走了過來,「既然是官家急召,就別耽擱了,夫人那邊奴才去說一聲。」
謝識琅深吸一口氣,戰爭在眼前,他無法做出別的選擇,「李延公公,你去城南江邊找一艘紅木船,我夫人在船邊等我,
你讓她先回去吧,我今日恐怕不能陪她了。」
李延連忙應下,「好。」
年輕人跟隨著賀仲景越走越遠,李延身後的小太監都忍不住嘆了口氣。
「這謝夫人……」
李延回眼,眸中冷意讓小太監閉上了嘴,寒聲:「今日過後,你們都要統一口徑,我不是沒讓你們去報信,而是去了后沒找到人,才耽擱了下來。」
小太監連忙垂首,「是。」
*
夜涼如水,已經到了後半夜,月光也變得越發稀薄,皎白的光隱隱約約落在紅木船上,顯得凄涼。
曉真等在江畔,瞧著船上靜坐的女子,沒忍住走過去,「夫人,家主是不是忘記今日的約定了?」
謝希暮搖頭,「他從不會忘記這種事。」
曉真蹙眉,「興許是今日大典的事情太多了,他還沒忙得過來,夫人,要不咱們先回去吧。」
「……」
謝希暮再次搖頭,「他答應我了會來,就一定會來,他這人向來遵守承諾,若是我先走了,他再來時豈不是尋不到人。」
「……」
曉真聽了這話,心裡十分擔憂,她其實也不相信謝識琅會忘記這種事。
夫人為了今夜,準備了許多,在江畔等了足足三個時辰,吹了三個時辰的冷風,只見那本就清瘦的身軀,被寒風吹得略微生晃,臉色也白了許多。
於是曉真將自己身上的披風解了下來,蓋在了謝希暮身上,「那咱們就接著等,好事多磨,過了今夜,夫人就沒有什麼需要同家主隱瞞的了。」
謝希暮聞言彎起唇,笑了起來,「嗯。」
主僕倆是這麼想的,但現實卻不如她們所望的美好。
銅壺刻漏,漫漫長夜,紅船上掛著的大紅燈籠一個接一個地熄滅,月碧絲帶被寒風吹得飄蕩,徹底吹散,不知被風吹到了什麼地方。
沉沉落入江底,只得寒涼。
等了一個時辰,又一個時辰,直到天邊翻出了魚肚白,雞鳴破曉。
曉真見自家夫人的身子晃了晃,像是要暈倒,連忙接住女子。
「夫人!」
謝希暮一夜沒睡,唇色已然煞白,深吸一口氣,看向昨夜裡還看上去美味誘人的佳肴,此刻都已經被江風吹得糊成一團,滿是狼藉。
那壺被她提前溫好的酒液,也徹底冰涼。
「酒涼了……」
謝希暮喃喃了聲,於是在曉真的攙扶下起身,看向她,氣息有些紊亂,「我們回府吧。」
……
謝識琅同趙啟和朝臣商議了一整夜,最終還是做出了決定,讓河間府歸京的大軍撤去一小半回去支援,剩下的繼續回京。
與此同時,趙啟還隱晦地提及了玄武大軍,有意讓謝識琅領軍。
朝臣們聞言都大為驚訝,其實大部分都沒有什麼意見,也不敢有意見。
更何況現在趙啟也沒有下定論,將這件事定下來,就已經有諫臣站出來否決此事。
諫臣、諫臣,上教皇帝,下可教群臣百姓。
諫臣是最講究規矩的一批人。
不少人站出來說謝識琅雖然身居丞相之位,卻並非皇室血脈,不能帶領玄武大軍。
否則就是違背了先帝遺詔。
其實群臣也明白,先帝死都死了,遵循死人的意思,其實無形中也是一種愚鈍。
然而,趙啟以仁孝治理天下,天下無數雙眼睛盯著趙氏皇族,盯著趙啟。
若是連趙啟都違背了其父的意思,恐怕會被天下人指責。
諫臣的職責就是不讓皇帝走上殊途,被世人唾罵。
故而紛紛勸阻趙啟做出這個決定。
趙啟也是無可奈何,只能勉強先壓下了這個決定,不會面上壓下來了,心裡卻還蠢蠢欲動著。
一夜過去,該商議的都商議得差不多了。
趙啟也就放人,讓群臣歸家休息,免了第二日的早朝。
謝識琅回丞相府時,已經到了卯時,天光大亮,他冒著晨露趕回了朝暮院。
本以為小姑娘已經睡著了,不成想打開屋門卻沒有瞧見人。
於是折轉回了偏屋,這才發現人正衣裝齊整,端端正正坐在了桌子前,臉色瞧上去蒼白,神色也懨懨的。
「希兒,你是一夜沒睡?」
謝識琅不敢置信地看著小姑娘。
謝希暮同他可不同,他的身子熬慣了,謝希暮身子嬌弱,先前又受了傷,哪裡能熬得了這麼久。
他走上前,才發現謝希暮身上的衣裳還是昨日里,和謝樂芙出門前穿的那身。
「你怎麼不更衣?」
謝識琅關心地將手背貼在了她的額頭上,擔心人發燒了,指尖卻是一片冰涼。
「你怎麼身上這麼冷?」
謝希暮不著痕迹地避讓開,「因為我才回來。」
謝識琅沒懂她的意思,「你怎麼才回?去哪兒了?」
「……」
她緩緩起身,看著他,「你果然忘記了。」
他微微一愣,「你說什麼?」
「我在江邊等了你一整夜。」謝希暮眼下兩道淡淡的烏青騙不了人。
謝識琅當即就怒了,「李延沒有派人回來告訴你我有事在身,不能來找你嗎?」
「方才來過了。」
謝希暮說話的氣息平穩,可神情卻讓謝識琅瞧得有些不對勁。
「他說在江邊找我一夜,都沒尋到人,特意來告罪,我讓他走了。」
謝識琅擔心地握住她的手,卻又被甩開。
「我昨日的確是有事在身,我……」
她打斷他,「我聽說了,昨日祈福大典,丞相陪同四公主一塊上城樓,為百姓祈福,宛若一對璧人的事。」
說完這句話,她深吸一口氣:「我知道的事情,你就不必再重複,或者隱瞞了。」
謝識琅登時一怔,「你是不是誤會了什麼?」
「不是誤會了什麼。」
謝希暮看著他,「或許是知道了什麼。」
「你知道什麼了?」他蹙眉。
她垂眼,語氣平淡又沙啞著問:「四公主尊貴榮耀,與我身份不同,所以你後悔了,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