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只要你還沒有死亡得徹底,你就將和它同床共枕(1)
一種憂傷在我的心裡徘徊,揮之不去,它深深地積澱在我身體的隱蔽之處,當你試圖尋找它,和它談判,它卻隱藏了起來,當你忘記了它,它卻不經意地出現在你想去的任何地方,它彷彿已經知道你即將到來,已經在那裡等著你。它讓你絕望,不是因為你知道,而是你不知道,你永遠都無法弄清楚它為什麼這樣緊緊地糾纏著你,像毒蛇,像藤蔓,像惡夢。
這是一種處境:你的妻子突然火了,她指著你的鼻子,死死地揪住了你,你像一具木偶一樣被她顛來倒去;有一天你現一個朋友很長時間沒有和你聯繫,他正在疏遠你,可是你永遠不會知道他為什麼疏遠你,你也永遠沒有機會向他解釋;你的同事突然之間開始了英語複習,因為馬上就要評職稱了,可是竟然沒有一個人通知你,當你再去報名的時候,報名時間已經截止。
他們在不經意中將一種憂傷強加到你的頭上,但是,你不能找任何人報復――根本就沒有人應當為此事負責,該為此事負責的實際上是你自己,你自己不好。這是一種多麼屈辱的憂傷啊?莫名所以的,無可救藥的,就這樣它死死地纏繞著你,讓你無從解脫。你獃獃地坐到天亮,任時間在你的身邊悄悄溜走,因為時間對你已經沒有意義,你只想時間快點過去,你只想讓時間醫治你的暗傷。可是時間只會將它積澱在你的身體的深處,讓它成為你身體里的癌症,它並不能真正地消滅它。
消滅它的唯一方法就是麻木,一個痛苦緊接著一個新的痛苦,因為習以為常你麻木了,你將痛苦看成是生活本身。你失去了對歡樂的想象力,也失去了對痛苦的敏感,這就是生活。就如同在黑夜中生活的人,他將黑夜當成了生活的常態,而將黎明當成了生活的變態,他畏懼的將不再是黑夜,而是白天。
麻木吧,葛紅兵。習慣於在憂傷中煎熬著生活,然後將憂傷當成生活的全部,彷彿生來就是為了苦痛,等到有一天你失去了對歡樂的想象力,那麼在沒有任何歡樂的對比的況之下,痛苦就不再叫做痛苦了,相反它成了歡樂的另一種形式。――一個人他從來沒有償過糖的味道,那麼甜和苦對他有什麼意義呢?苦就是甜,甜就是苦,二者沒有區分。這是老莊思想的精華,弄得你赤貧,剝奪你的一切,弄到你沒有甜頭可吃的時候,你就將痛苦當成歡樂來體驗了。赤貧也變成了富有(大貧若富),愚昧就變成了智慧(大智若愚),大苦變成了極樂(大哀若樂)。所以貧瘠的中國人喜歡老莊不是沒有道理的,你對他們不能總是厭惡,厭惡。
然而絕望依然如故,它依然在你的身體里生長芽,只要你還沒有死亡得徹底,你就將和它同床共枕。對於你來說它是一個勤奮的監護人,你沒有起床的時候它已經起床,並且梳洗打扮好了,當你出門,它就緊緊地尾隨在你的身後,當你遇到一個朋友的時候,它就對那個朋友說,你該回家了,你該回家和它單獨呆在一起了。
在這世界上,誰能擺脫絕望的糾纏,只有老人。他們失去了希望,只是和回憶聯繫在一起,這個時候,他就可以不絕望了,而一個年輕人,當他想到未來,當他現未來已經被他一夜之間用盡,但是他又必須在那個似乎已經用盡的無窮無盡的未來到來之前活著,他必須這樣暗無天日地延續下去,直到年輕而死,他難道不該絕望嗎?對此,他還有什麼呢?除了絕望,他所剩無幾。憑什麼一個老人箭步如飛,而一個年輕人卻老態龍鍾?一個70歲的老人,他在紅地毯上,在飛機的懸梯上,在大河邊,在長江邊,他指手劃腳,神采奕奕,滿面紅光,而一個30歲的年輕人,他卻步履蹣跚,滿面憔悴,他被他的絕望擊得東倒西歪。
有誰能對此做出一個合理的解釋?啊,一個老人的國度,一個青年的墳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