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968年的飛(2)
可是,我在,我就這樣永遠地在著,我不能從這在中脫身,哪怕是片刻,我被這\"在\"纏裹著,我在這\"在\"中窒息。***
我說:你為什麼一定要在早晨的時候洗衣服呢?
她說:那我什麼時候洗衣服?
我說:你晚上不能洗嗎?
她說:早晨為什麼不能洗?
我說:我想睡覺。
她說:你是什麼人,你睡覺就重要,別人洗衣服就不重要?
是啊。我是什麼人?我\"在\"著,別人就要為我的\"在\"讓道嗎?不,完全不是這樣。在這擁擠不堪的世界上,我只是夾縫中的一個灰塵,一堆垃圾,一片爛葉。我時刻都在渴望自己被使用,對別人有用,被別人需要,可是,終於,我還是逃不脫被別人輕視的命運,我怎麼能不是個垃圾,如果我不能保證時刻對別人有用,那麼我就不可能不是個垃圾。我是個垃圾!我被使用過了,我的價值被耗散了,我存在,但是我的價值(對於她)已不在,我就這樣被否定了。至少此刻是如此,想到這裡,我無比難過,但是,這是真的,我無法迴避。
你追求價值,追求於別人有用,你拚命學習、工作,拚命尋找\"客戶\"。你的焦慮是\"怎樣被別人使用?\"可是,你不知道,作為人,在1968年以後,你在使自己\"有用\",也在使自己垃圾化:克服垃圾化也就是使自己垃圾化。
這就是你在1968年以後的宿命。時間像個陌生人一樣從你身上抽身離去,它一去不復返,你所經歷的正在延長,你所未經歷的正在縮短,你垃圾化著,你身上的垃圾性在不斷增多啊。
你時刻都在盼望著奇迹,你時刻都在渴望著回到1968年或者更前的某個時間去。別人都在渴望一個未來,未來的某個可以實現的時刻,但是,你不僅如此,你還渴望回到過去,回到你來的地方,你寧可相信那裡比未來更好,但是,你不能。
你不能,因為你長出了人的腿和腳,你只能在大地上行走,你再也不能飛了,可是,你多麼想沿著來時的路回到你的飛那裡去,你知道那裡才是你真正的家。
那天,你和你的朋友到了山東曲阜,在孔廟門前的甬道上,你看著那些柏樹,心裡止不住地難過。那些柏樹歷經千年,卻依然蒼翠繁茂,相較而,剛剛才27歲你卻已老態龍鍾。每天有多少人從這些樹下走過,這些樹下有多少故事和人物已經風流雲散,灰飛煙滅,而這些樹依然存在,這就是存在和存在的不同。
這就是存在的等級,存在是有等級的,那天你不得不承認了這一點。你和你的朋友袁在孔廟裡一直呆到暮色蒼茫,暗夜吞沒了你們兩個人,也吞沒了一切存在,你們是最後兩個離開孔廟的人。你們走上曲阜的大街,路上已經亮燈了,人們為什麼要燈呢?為什麼要讓黑夜像白晝一樣猙獰?難道僅僅是為了讓燈照亮存在的等級,照亮\"存在\"在死亡嗎?
我寧可相信1968年,對於我是一次死亡的儀式,而不是誕生,我的\"飛\"死亡了或者它離開了,它離開得那樣乾淨利落,甚至關於它的記憶也一併帶走了。
我從哪裡來?
我不會向誰詢問我到哪裡去,我知道我無處可去,我就將在這裡,在這裡\"在\"我所\"在\",像做填空題一樣將我的在填滿。然後空手而歸,我會空著手回家,我從人群中回家,從時間中回家,從地上回家,從街上回家,從愛中回家,回到我來的地方,所以我要問我從哪裡來?這對我是多麼重要啊。
1968年,對於我,這是一個進退兩難的年份,無法回去,也無法走向別處,我就這樣在泥濘中呆著,昏暗的沼澤一望無際,軟弱無助但是沒有感覺,只能聽憑時光的流逝將我帶向隨便的什麼地方。
但是,這一年世界的外部正經歷著暴風雨般的變化,五月巴黎的大學生們走上了街頭,他們在自己的標語上寫著\"不給自由的敵人以自由\",\"讓半心半意的人死亡\",\"解放必須徹底\"等標語,他們從巴黎大學的拉丁校區出,沿著賽納河挺進,沿途他們揮舞紅旗,推翻汽車,建立街壘,不斷有興高采烈的人參加到他們的隊伍里來,革命形勢如火如荼,四處充滿了狂歡節的氣息,接著這種節日的氣氛傳遍歐洲、美洲,直到七、八月間蘇聯坦克進入布拉格,薩特在捷克上演《蒼蠅》、《臟手》,他站出來指責蘇聯的侵略行徑,這種節日氣氛才抹上上了不協和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