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一緣起(2)
一個人到了這個時候,照理,應該拿上退休金逍遙自在,頤養天年,種花弄草,或者拈花惹草,快樂一些,多活幾年。按別人不滿的話說,就是多耗費幾年國庫,老鼠一樣,吃得渾身肉滾,油光水滑。
可他不。他對單位很有些眷戀,跟對故鄉的思念一樣,成正比。
有好久不見他了,沒有聽他說故鄉的閑話了。就好像和故鄉斷了音訊,怪想念他的。
這天他又來了,一見面,我就說出了心中的想法,作為開場白。
「小老弟,我這種年紀的人,受的教育很正統,和這陣的教育不一樣。所以,在年輕人的眼裡,也就有些跟不上形勢,不入流,落伍了,是冥頑不化的老古董了。可惜這古董不值一分錢。」他坐下,端起茶來嘗一口對我說,「自身沒有價值了,就白耗國家的錢,只要一天占著工作的位置,國家就得工資;一天不死,國家就得退休金。我不退,是耗著,等漲工資啊。」
果然是這樣。上進心不強,沒有競爭力,臉皮卻不薄,耍賴。年輕人的看法,可以理解。見我有些不屑和嘲弄的神色,程品並不計較,寬容地挪過茶壺來,自斟自飲,還給我的杯子添滿。
真是在機關待久了的人。真是一個磨過了幾十年光陰的人。
「小老弟,你別說我無賴。我明白那些年輕人是想我的位置,嫌我不屙屎還佔著茅坑。我也看不慣他們的德行。溝子上的黃屎還沒擦盡,就嫌我老了,嫌我沒用處了。告訴你,他們錯了。他們有的好幾個大學文憑,還碩士生、研究生呢,我看,除開研究工資級別和吃喝,研究衣裳和美容,研究住房和汽車,啥也不會,不能和我相比。我不和他們計較,我順著潮流,順著他們。」
「你想通了?準備退?」我問。我不明白,繞了半天彎子,這老兄到底要表達啥意思。
「不退,我是離。」他說,有些深謀遠慮的看我一眼,很愜意地喝一口茶水。「不在其位不謀其事,眼不見心不煩。工資不少,又自得其樂,何樂而不為?」
這也是眼下的時尚,程品兄還認為是自己聰明,別出心裁呢。口中說順著潮流,被潮流淹沒了還不知道。真是一個落伍的人,和老古董差不遠了,在單位上遭受別人的臉色,可以想象。
好歹他要離了。老兄終於走出迷津,邁出步子了。我痛快淋漓地喝下一口茶,心中的塊壘澆釋了大半。不禁又為這個閑不住的人閑操心:「退下來,又準備幹啥?」
程品兄這次不看我,只看我茶壺中已經淡了顏色的茶水,端去倒了,重新泡上。「是離。」他說,「好茶。」
當然是好茶,我們羌區特產雀舌。產量低,質量高,價錢貴,喝的人不買,買的人不喝。我是自己買自己喝,恨不得連茶葉都吃下去。他倒大方,把還能泡幾次的茶葉倒了,重新泡,還放那麼多。
「別心疼,這個夏天的茶葉,我包了。你除開寫,不就好一口雀舌嘛。」他討好地先給我斟上。
「離崗后,我最先來找你。是為你,也是為我。」程品端起茶杯,看著我,慢騰騰地說。「說為你,是給你一次機會,教你出名——你是舞文弄墨的人,為編不出故事,焦急得頭都落光了,眼看就成和尚了,我看著心疼,想用這個法子來救你。我這可是現成的故事,只等你去寫;是諾貝爾獎,只等你去拿。小老弟,先說清楚,拿了獎,可別忘了我,得給我買一雙高檔皮鞋。」
他倒弄起玄虛來,很難得的。他以前說話都是直來直去,迫不及待,一吐為快。我得沉住氣。
「我嘛,算是做點公益事。」程品細細地品著雀舌,那神,叫人想到了怡然自得的陶淵明。「如果一定要扯到功利上來,那就是,了卻了我的一樁心愿。僅此而已。」
見我還是沒有表態,程品兄將自己杯中的茶水喝乾,將杯子推到一邊,為我斟滿。
「如果你不想寫這故事,不想拿這獎,也就算了。」他很有些失望,「看來,你不是怕給我買鞋。拿了獎,給我買房子你都不心疼。是你沒那才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