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第三章悠悠我心(55)
你給我寫信了嗎?每次寫信都是這種悲調,我也覺得無謂,無奈根性如此,也沒有辦法呢。雲,原諒我吧。
冷鷗
二十三寄冷鷗
我愛——冷鷗:
別後心悵惘。昨夜稍喝了點酒,便昏昏沉沉入夢鄉了;夢中我看見你,好像是我們快要分離似的。我伏在你懷裡哭,哭,直243
到你叫我「請別再哭了!我愛!」時,我才把頭從你理想似的胸間抬起來;那時夕陽已只一半的露在地面,歸鴉啼叫,真使我感到無限凄戚!眼看我們將各自東西,我不禁嘆了口氣說:「黯然消魂者,唯別而已矣。」「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今晨醒時,枕邊尚有淚痕,勉強起床,心緒漸漸安靜些,唯有周身十分無力。
唉,冷鷗,人生不過百年,而我們的歲月至多亦不過三四十年,所以我對於一切——整個的世界,全體的生命——毫無興趣,只覺到空虛,一切都是枉然。我只能在你面前得到生機與止痛藥,我寧犧牲一切,如果能得到你少許的真摯愛。
鷗,吾愛,談什麼富貴功名?談什麼希望失意?談什麼是非善惡?——這些都不足維繫我的心靈,更不能給我以生之意義,我願長此在你懷裡。我的生自然是美麗的,同時我的死也是美麗的。
上次你一句話把我弄到傷心的地步:你說大概到後來你還是演一出悲劇收了這一場美妙的夢吧。吾愛,我不知你說那話時的心境如何;我只有反視我自己,結果除了悲哀與灰心而外,還有什麼可說呢?
我不是屢次告訴你過說將來等到你卧在死之榻上時,我坐在榻邊伴著你,一邊給你講人生的秘奧,一邊又講到我倆的愛安慰與結合,那時你自然會明白我的真心——我那顆真的心。
明天也許你有封信來,我一切都好,請釋慈懷!順詢日安!
你的異雲244
三十一寄異雲
親愛的:
你瞧!這叫人怎麼能忍受?靈魂生著病,環境又是如是的狼狽,風雨從紗窗里一陣一陣打進來,屋頂上也滴著水。我蜷伏著、顫抖著,恰像一隻羽毛盡濕的小鳥,我不能飛,只有失神的等候——等待著那不可知的命運之神。
我正像一個落水的難人,四面洶湧的海浪將我緊緊包圍,我的眼花,我的耳聾,我的心跳。正在這種危急的時候,海面上忽然漂來一張菩提葉,那上面坐著的正是你,輕輕地,悄悄地來到我的面前,溫柔地說道:「可憐的靈魂,來吧!我載你到另一個世界。」我驚喜地抬起頭來,然而當我認清楚是你時,我怕,我顫,我不敢爬上去。我知道我兩肩所負荷的苦難太重了,你如何載得起?倘若不幸,連你也帶累得淪陷於這無邊的苦海,我又何忍?而且我很明白命運之神對於我是多麼嚴重,它豈肯輕易地讓我逃遁?因此我只有低頭讓一個一個白銀似的浪花從我身上踏過。唉,我的愛——你真是何必!世界並不少我這樣狼狽的歌者,世界並不稀罕我這殘廢的戰士,你為什麼一定要把我救起,而且你還緊緊地將我摟在懷裡,使我聽見奇秘的弦歌,使我開始對生命注意!
呵,多謝你,安慰我以美麗的笑靨,愛撫我以柔媚的心光,但是我求你不要再對我遮飾,你正在喘息,你正在扎掙——而你還是那樣從容地唱著搖籃曲,叫我安睡。可憐!我哪能不感激你,我哪能不因感激你而怨恨我自己?唉!我為什麼這樣渺小?這樣自私?這樣卑鄙?拿愛的桂冠把你套住,使你吃盡苦頭?——明明是245
砒霜而加以多量的糖,使你嘗到一陣苦一陣甜,最後你將受不了荼毒而至於淪亡。
唉,親愛的,你正在為我柔歌時,我已忍心悄悄地逃了,從你溫柔的懷裡逃了,甘心為冷硬的狂浪所淹沒。我昏昏沉沉在萬流里漂泊,我的心出懺悔的痛哭,然而同時我聽見你招魂的哀歌。
愛人,世界上正缺乏真的歌唱。人與人之間隔著萬重的銅山,因之我虔誠地祈求你盡你的能力去唱,唱出最美麗最溫柔的歌調,給人群一些新奇的同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