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我只要血債血償
「知道了,二位叔公放心便是!」薑蓉的身體明顯在顫抖,扶在窗台上的兩隻手,剎那間全都失去了血色。手背處,一根根的血管清晰可見。
然而,她的聲音,卻平靜得出奇,宛若寒冬臘月冰面下的河水。
「無恥!」杜七藝也聽明白了兩位韓姓老者的意思,在肚子里破口大罵。然而,這種事,終究發生在韓氏家族內部。連姜簡都被視作外人沒資格置喙,更何況他這個外人的朋友。
正恨得咬牙切齒之際,卻看到薑蓉緩緩轉身,向姜簡、駱履元、杜紅線和自己四人輕輕點頭,慘白色的臉上帶著明顯的歉意。彷彿屋外那幾個東西不顧他丈夫屍骨未寒就趕來瓜分他丈夫身後遺澤的行為,是她教育無方所致一般。
「阿姐,別生氣,他們是他們,姐夫是姐夫。」杜七藝看得心中發澀,低下頭,柔聲安慰。
「阿姐,樹大總有枯枝,任何家族裡頭,都難免有這種人。」駱履元反應快,緊跟著小聲開解。「等見了魏尚書,你求他替你做主就是。姐夫是他的門生,他總不能幫助那兩個老東西逼你低頭。」
「阿姐,別生氣,不,不值得。」姜簡也看得心裡頭如刀扎,努力出言安慰。說出來的話,卻因為憤怒而帶著明顯的顫抖。
「阿姐……」杜紅線同為女子,比周圍幾個男兒感受更深了一層,也想說幾句安慰話,才一張嘴,就哭出了聲音。
「別哭,沒事兒!」薑蓉抬起手,輕輕撫摸杜紅線的頭頂。隨即,又含著淚向姜簡等人點頭,「我知道,我不生氣,不值得。」
說罷,她深吸一口氣,俯身床頭拿起了一個小皮箱。隨即,抬起頭,努力將脊背挺直,邁步走向門外。兩個丫鬟試圖跟上去攙扶,卻被她輕輕掙脫。就像一個即將上戰場的武將般,昂首挺胸而行,步子越邁越大,越邁越穩健。
姜簡不忍心讓自家姐姐獨自面對風雨,快步跟在了其身後。杜七藝、駱履元和杜紅線三個互相看了看,也躡手躡腳跟了上去。
雖然他們三個都明白,既然姜簡都被劃分成了外人,自己跟過去,也幫不上任何忙。可多一個外人在邊上看著,總能讓某些不是人的老王八蛋顧及一點吃相!
「姜小郎,兵部崔尚書在正堂弔唁左屯衛韓郎將並向遺孀致哀,你和你的朋友,不方便過去。」韓華的那兩位叔公,卻早有防備。看到姜簡帶著三個夥伴呼啦啦跟在了其姐姐身後,立刻上前攔阻。(註:小郎,小公子的意思。唐代公子是特定稱謂,對尋常少年的稱呼,是小郎,少郎。)
薑蓉的身體顫了顫,腳步卻沒有停下,繼續昂首挺胸前行,將後背交給了自己的弟弟。
弟弟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她相信弟弟能應付得了兩位老者。
即便弟弟應付不了,她也只能繼續前行。因為,父親去世得早,丈夫也為國捐軀,現在,除了弟弟之外,她已經沒有了任何依靠。
「我姐姐今天哀傷過度,我必須跟著,以防有歹人趁火打劫。」絲毫沒辜負姐姐的信任,姜簡彷彿瞬間長大了一般,果斷推開攔路老者的手臂,橫眉怒目。
父親去世之後,一直是姐姐保護他。如今,該他保護姐姐了。儘管,他年齡尚未及冠,身上也沒任何爵位和官職。(註:及冠,即成年。古人二十歲行加冠禮,稱及冠。)
「你,你說誰?」兩個老者大怒,毫不猶豫地上前拉扯姜簡的胳膊。本以為,憑著二人聯手,無論如何都能按下一個半大小子。卻沒想到,姜簡年紀雖輕,身手卻遠在同齡人之上
這年月,讀書人還講究禮、樂、射、御、書、數六藝兼修。四門學裡頭,聘有專門的教習,點撥學子們射箭、騎馬和搏擊。姜簡本人,又喜歡聽各種俠義故事,總夢想著有朝一日仗三尺劍行走天涯,因此,在打熬身體方面下的功夫,遠超過了其他各科。
只見他,輕輕一個跨步,就擺脫了兩位韓姓老者的攻擊。緊跟著,身體側轉,手臂借力橫推,眨眼間,攻守易位,推著兩位老者其中一位,與另外一位頭對頭撞了個滿懷。
「崔尚書召見韓郎將遺孀,爾等休要胡鬧!」兵部尚書崔敦禮的親衛頭目,將院子里發生的事情看得一清二楚,擔心驚擾了自家東主,果斷出面喝止。
「已故左衛大將軍姜公之子,見過校尉大哥。」姜簡毫不猶豫收手,隨即,丟下兩位面紅耳赤的老者,快步走到那名親衛頭目近前,以軍中之禮肅立拱手,「家姐悲傷過度,身體欠安,請允許我將她攙扶至正堂,見過了崔尚書,再自行告退。」
既然兩位韓姓老者,擺明了架勢要欺負自己的姐姐,他就也不在乎什麼撕破不撕破臉皮了。怎麼做對自己和姐姐有利,就怎麼來。
這一招,效果立竿見影。
那名親衛頭目,也是沙場里打過滾的,聞聽姜簡自稱「已故左衛大將軍姜公之子」,心中頓時就念起了幾分香火之情。再加上剛才兩位韓姓老者的表現,也的確過於市儈,令他心生鄙夷。於是乎,迅速側身後退,拱手還禮,「不敢,不敢,既然是大將軍之子,一起拜見崔尚書倒也無妨。只是進去之後,切莫失了禮數。」
「那是自然,多謝校尉大哥!」姜簡暗自鬆了一口氣,再度輕輕拱手。
「崔尚書要召見的,是韓郎將的遺孀。」兩名韓姓老者,沒想到崔敦禮的親衛,這麼容易就放了姜簡入內,又氣又急,啞著嗓子提醒。
「崔尚書如果不想見他,自然會命令他退下。」那名親兵頭目翻了翻眼皮,抬起手臂抱住了自家肩膀。隨即,又將臉轉向了杜七藝、杜紅線和駱履元,「你們幾個,就不要跟過去添亂了。除非你們幾個也是姜大將軍的後人。」
「我們不是!」杜七藝三人笑著搖頭,然後停住腳步拱手,「多謝校尉大哥。」
姜簡剛才獨自一人對抗兩個韓姓老者的經過,他們都看在眼裡。三人誰都沒想到,平時沒什麼脾氣,甚至有些「慫」和「木」的姜簡,竟然有如此激烈強硬且機靈的一面。
這讓他們三個在吃驚之餘,心中也對接下來薑蓉與崔尚書的會面,多少放了一些心。畢竟,有這麼一個心思敏捷,且懂得借勢的娘家兄弟,在旁邊幫襯。別人再想拿捏她,並沒那麼容易。
「哼!」兩位韓姓老者,見杜七藝等「閑雜」,終究還是被攔在了門外,心中頓時就感覺舒坦了許多,揚起脖子,朝著杜七藝等人發出一聲輕蔑的冷笑,隨即,快步返回了正堂。
比起跟那親兵校尉理論,該不該放姜簡入內。正堂裡頭,兵部尚書崔敦禮跟韓華遺孀的會面,才更值得他們關注。
這件事,往大了說,關係到他們韓氏一族二十年之內的利益。往小了說,則關係到二人之嫡親孫兒的前程,所以,無論如何都不能忽視。
也不怪二人眼皮子淺,實在是韓華走得太早,太突然。
因為走得太早,韓華雖然身為貞觀年間僅有的二十二位秀才之一,官職卻只做到了五品左屯位郎將,並沒讓其背後的家族享受到多少好處。
因為走得太突然,韓華也沒來得及照顧家族中的後起之秀,將他們引入仕途。
甚至,韓華連親生子女,都沒來得及跟他夫人薑蓉誕下一個。所有榮耀的家產,都面臨無人繼承的尷尬。
所以,在兩位老者到來之前,家族中的長輩已經達成了一致。將二人的嫡親孫兒,任選一個過繼給薑蓉,繼承韓華的香火。
如此,朝廷念在韓華為國捐軀,追封他官職也好,爵位也罷,韓氏一族就有了專人承接。薑蓉年紀輕輕,也不至於孤苦無依。
當然,作為補償,薑蓉無論選擇了誰的孫兒做兒子。韓華和她名下的田畝和各項產業,都交給被選擇的這家人代為打理。直到孩子徹底成年,再予以歸還。
如此,韓氏一族有了做官的子侄,薑蓉有了兒子,送出孫兒的老者有了財產收益,對三方,都「好」。
這個算盤不是韓氏一族首創,「吃相」也還算講究。事實上,長安城乃至整個大唐,任何一個家族,遇到同樣情況,基本都是這般處理。
韓家兩位長者,甚至還跟薑蓉、姜簡姐弟倆背後的姜氏一族對比過,自認為足夠公道和仁慈。
畢竟,當年姐弟二人的父親姜行本為國捐軀,朝廷追贈的郕國公的封爵,立刻由他弟弟姜行齊來繼承。作為姜行本的嫡親兒子,除了一小部分錢財和百餘畝山地之外,姜簡其他什麼都沒拿到。
既然韓氏家族做得足夠公道,想必那薑蓉,也應該懂得進退。就是姜簡這小子不是東西,明明在姐夫家白吃白住的好幾年,還被其姐夫韓華當弟子來對待,卻絲毫不知道感恩。
為了避免姜簡給薑蓉出壞主意,節外生枝。兩位韓姓老者,一路小跑追在了姜簡之後。本以為,自己肯定來得及時,卻沒料到,竟然仍舊遲了半步。
幾乎就在他們和姜簡,前後腳走進正堂的當口,。比他們只提前入內了兩三個呼吸時間的薑蓉,已經結束了跟魏敦禮之間的交談,向對方緩緩拜了下去,「世叔所言有禮,侄女也知道,世叔都是在為侄女著想。但是,侄女不想要什麼封號和撫恤,也不想抱別人家的孩子繼承自家丈夫的香火。侄女只想問一句,大唐何時發兵漠北,讓那車鼻可汗血債血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