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軟肋
「這……」崔敦禮再次低聲沉吟,良久,才苦笑著擺手,「賢侄女,不是老夫不肯幫這個忙。陛下日理萬機,如果隨便一個人都寫陳情書給他,他每天得看到什麼時候?另外……」
深深嘆了口氣,他終究不敢泄露大唐皇帝李世民已經纏綿病榻的多日的秘密,只好又硬著頭皮繼續補充道,「另外,那車鼻可汗惡人先告狀,已經上奏朝廷,控訴韓郎將和安調遮將軍兩人,試圖劫持他來長安,才導致雙方起了衝突。即便你的陳情書,能被陛下看到,朝廷總得派人下去調查一番,將結果上奏,陛下才好做出最終裁決!」
「世叔你也相信,亡夫和安將軍兩個,帶著不到五十人的使團,就敢在車鼻可汗的數萬大軍之中,出手劫持他?」薑蓉的眼睛里怒火翻滾,卻仍舊努力讓自己的聲音保持平穩。
她的身體有點兒單薄,臉色非常蒼白,然而,面對著這樣一個病怏怏的女子,兵部尚書崔敦禮卻有些心虛,在肚子里反覆斟酌了片刻,才字斟句酌地回應,「老夫自然不信,滿朝文武,能被車鼻可汗這話騙住的人恐怕也不多。但是,漠北有那麼多部族在看著,眼下車鼻可汗又未公然豎起反旗,即便為了讓各部酋長安心,朝廷也必須先派人調查清楚了再做決定。」
「不知道朝廷要調查多久,才能出兵替我丈夫討還公道?」薑蓉的眼神迅速變得暗淡,卻仍有一絲微光,倔強地不肯熄滅。宛若風中搖曳的殘燭。
崔敦禮看得心中微痛,然而,作為一個老政客,他很快就將這一絲同情拋到了九霄雲外。想了想,按照自己熟悉的套路應付道:「這個,涉及到的事情可就多了。老夫一時半會兒,也給不了你具體時間。也許是半年,也許是一到兩年,怎麼說呢,要視具體情況而定。」
「如果一直調查不出來結果,我姐夫豈不就白死了?」自進入正堂之後就始終沒有說話的姜簡忍無可忍,上前半步,啞著嗓子質問。
「荒唐,此乃我韓家的事情,豈容你一個外人胡亂置喙?!」
「你們幾個站著幹什麼,還不把姜少郎請出去!」
兩個韓姓老者立刻抓住了表現機會,一邊大聲呵斥,一邊吩咐同行來的家族晚輩們,把姜簡趕走。
「兩位族叔別忘記了,這是房子乃是我的嫁妝。即便亡夫在世,也不能隨便把我弟弟趕出門外!」薑蓉瞬間忘記了悲痛,一閃身,如同護崽的母雞般,將自家弟弟護在了身後。
「姐夫是我的授業恩師,他的事情,我為何沒資格管?」姜簡卻不肯讓姐姐替自己面對幾名壯漢的圍攻,迅速從薑蓉身後繞了出來,先對兩位老者回嗆了一句,然後直面三名準備將自己叉出門外的韓氏子弟,半步不退,「我練過武,奉勸幾位別自討沒趣,否則,大夥面子上都不好看!
眼看著雙方就要大打出手,崔敦禮果斷皺起眉頭,低聲咳嗽:「嗯哼!」
「尚書當面,休得無禮!」崔敦禮的侍衛,也狐假虎威,高聲呵斥。
那韓家三個青年人原本就心虛,聽到咳嗽聲與呵斥聲,果斷收起架勢,快步後退。而姜簡,瞬間也意識到,能否請朝廷發兵給自家姐夫討還公道,還要著落在這位崔尚書身上。趕緊雙手抱拳,鄭重謝罪,「剛才晚輩想起姐夫平時教導之恩,所以一時情急,還請世叔多多包涵!」
這就是平時讀書多,頭腦機靈的好處了。
按照大唐律法和世俗禮法,僅僅作為小舅子,他的確沒資格插手韓華的身後事。然而,如果再算上韓華的半個弟子身份,他就有資格與自家姐姐,共同面對姐夫殉國后的所有狂風暴雨。
「韓郎將平時教導過你讀書?」崔敦禮的眼神瞬間一亮,收起怒容,和顏悅色地詢
「尚書別聽他一派胡言!他從沒行過拜師禮,只是賴在自己姐姐家罷了!」
「師徒之事,豈能憑著空口白牙?崔尚書,切莫被這小子給騙了。他平時最喜歡結交市井無賴。」
兩位韓姓老者的反應也足夠敏捷,搶在姜簡回話之前,高聲插嘴。
韓華沒有兒子,剛才薑蓉又拒絕了從族中過繼幼兒繼承香火。如果坐實了姜簡的韓華弟子身份,恐怕朝廷賜給韓華的身後哀榮,至少有一半兒會落在這個他的頭上。這種情況,讓韓氏家族如何能夠接受?
「老夫沒問你們!」崔敦禮忽然動了怒,狠狠瞪了兩位韓姓老者一眼,高聲呵斥。隨即,又迅速換上一副慈祥面孔,將目光轉回姜簡身上,彷彿一位祖父看著自家嫡親孫兒,「都教了你什麼,可否說給老夫聽聽?」
「回世叔的話,主要講的是《五經正義》中的《易》和《春秋》,各自只講了一半兒。」為了讓對方確認韓華的確跟自己有師徒之義,姜簡想了想,認真地回應,「此外,還教過晚輩《數》中的商功,方程和勾股,也只傳授了小半兒,更深的沒來得及教。」
《五經正義》乃是大唐皇帝李世民親自指定的教材,包括《詩》、《書》、《禮》、《易》和《春秋》,想考進士,至少得熟讀前三本,並且能理解其中意義。所以大唐官辦學府當中,也主要以講授前三經為主。
而後兩經,《易》和《春秋》,通常都是做學問專用。能將其中主要內容信手拈來者,無一不是學問大家。
至於《數》,乃是君子六藝之一。學通之後,既可以去考科舉中的」明算」,合格後進入太史局、少府監、都水監,做錄事、主簿。又可以只當成個人素質的一部分,為將來仕途發展做助力。
韓華肯親自傳授姜簡《易》、《春秋》和《數》,很顯然是準備將姜簡當做衣缽傳人了。崔敦禮學問高深,閱歷豐富,聽了姜簡的回應,立刻心中了如明鏡。
然而,比起確認韓華到底拿沒拿姜簡當弟子,眼下他更在乎的卻是,姜簡在薑蓉心中的地位。所以,一邊用眼角的餘光,觀察薑蓉的表情和動作,一邊繼續和顏悅色地詢問,「你平素可曾進學?是哪一座學堂?」
「回尚書的話,晚輩在四門學就讀。但學堂里教的,遠不如姐夫講得深。」姜簡終究年少,猜不出崔敦禮為何有此一問,想了想,實話實說。
「還是四門學的高才啊,不知道幾時畢業?」崔敦禮點點頭,將韓家眾人和薑蓉,都晾在一旁,只管繼續關心姜簡的學業。
「已經讀了三年半了,還有半年即可畢業。」姜簡看了一眼自己的姐姐,滿臉警惕地做答。
他猜不透崔敦禮的葫蘆里,究竟賣什麼葯。然而,卻本能地感覺到,此人肯定不是胡亂問話,更不會閑著沒事兒,跟自己一個書生聊家常。
首選,雙方地位相差懸殊,一個是正三品兵部尚書,還加了二品光祿大夫頭銜。一個是個無品無級的書生。
其次,雙方關係,也沒那麼親近。自家父親已經去世好幾年了,生前跟崔敦禮並無私交,如果沒有姐夫遇難這件事,自己叫對方一聲世叔絕對是高攀。
然而,崔敦禮這個世叔,卻非常「仗義」。聽聞姜簡還有半年就能畢業,立刻低聲說道,「那也快了!按道理,四門學畢業,就可等待朝廷篩選,根據才能授予官職。你既然得了韓郎將的真傳,老夫作為韓郎將的恩師,就舉賢不避親一回。提前在兵部司給你留個八品主事位置,你畢業之後,便可以去為國效力。」
「這小王八蛋好運氣!」兩位韓姓老者聞聽,立刻羨慕的眼睛幾乎冒出火來。
大唐最近二十年來,國泰民安,有錢糧供養孩子做學問的人家越來越多。而讀書人多了,天下的官職卻有限,所以,即便太學畢業,想要立刻出仕,也要經過吏部一層層篩選,並且任職地點通常都遠離京畿。
而兵部下屬的兵部司主事,雖然只是個八品小官,辦公地點卻在皇城門口兒。並且還掌管著低級將校的升遷和考績,絕對是實打實的肥缺兒!
與他們兩個的反應截然相反,聽了崔敦禮的承諾,姜簡先是微微一愣,隨即,面孔就漲得幾乎滴下血來。
後退了半步,他躬身向崔敦禮抱拳,回應聲宛若咆哮,「多謝世叔抬愛,不過,小侄畢業之後,有意參加科舉,靠自己的本事博取功名。所以,就只能辜負世叔美意了!」
「好,好,你有如此壯志,老夫甚是欣慰。」那崔敦禮碰了一個軟釘子,也不生氣,只管微笑著點頭嘉許。「這樣好了,科考之前,都要先行投卷。你把你平時寫的文章拿給我,老夫說不定能指點你一二。」(註:投卷,唐代科舉時,卷子不遮掩考生名姓。所以考生在參加科舉之前,會把自己平時的文章拿給高官過目,請後者為自己揚名。通常如果文章的確寫得好,高官也願意結這種善緣。)
『我不會拿我姐夫的鮮血換取功名!』姜簡心中怒吼,卻依照平時姐夫韓華的教誨,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再度拱手,「多謝世叔抬愛,但……」
拒絕的話還沒等說完,他的手臂忽然被自家姐姐薑蓉狠狠扯了一下。緊跟著,耳畔就又傳來了姐姐的聲音,「世叔如果能指點他,是他三生修來的福氣。侄女先代替父親和亡夫,謝過世叔!」
「阿姐,不,我不能拿姐夫的性命做交易。我如果這樣做了,還是個人……」姜簡又羞又急,轉過身,一把扯住正在向崔敦禮拜謝的薑蓉,高聲阻止。
「還想叫我姐姐,就聽我的!」薑蓉卻一改平日對弟弟的溺愛,扭過頭,狠狠瞪著他的眼睛呵斥。隨即,一甩手,掙脫了他的拉扯,繼續向崔尚書行禮,「世叔不必管他,和亡夫的事情,全憑世叔做主。」
「阿姐……」姜簡無法接受,自家姐姐忽然換了一個人,氣得連連跺腳。
「出去!」薑蓉快速起身,手指門口,「現在。後院等著。我和你姐夫的家事,不要你管。」
話說到一半兒,她忽然覺得嗓子發甜,熱血瞬間就涌滿了嘴巴。然而,她卻咬緊牙關,將血狠狠咽回了肚子里。
姜簡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卻看到了姐姐嘴角處滲出來的血絲。瞬間嚇得魂飛天外,先低低地喊了一聲,「阿姐」,隨即,扭頭快步走出了門外。
「高明!怪不得以文官之身,卻能做到兵部尚書。」兩位韓姓長者看得欽佩不已,在肚子里按挑大拇指。「知道這小妮子,最在乎的就是她弟弟。三言兩語,就拿住了她的軟肋。」
「我弟一直視亡夫為師。」用目光押送姜簡離開,薑蓉先悄悄抹掉了嘴角的血跡,然後再度溫聲細語地向崔敦禮賠罪,「所以,他先前傷心過度,舉止狂悖,得罪之處,還請世叔您大人不記小人過。」
不是她骨頭軟,而是,被對方抓住了最痛處。
對方可以一句話,就委任她弟弟姜簡為八品兵部司主事,就能讓他弟弟去邊疆去做一個大頭兵。
對方,可以托著他魚躍龍門,也可以把他弟弟踩入泥坑。
她可以豁出去一切,為丈夫求個公道。
然而,這件事卻與她弟弟姜簡無關。她不能拉著姜簡一起犧牲
施禮完畢,她緩緩站直身體,決定不再做任何掙扎。眼睛里已經沒有了眼淚,臉色雖然蒼白卻平靜,就像冬日傍晚的無風的雪野。
崔敦禮看得心中沒來由又是一陣發緊,想了想,柔聲回應,「世侄女放心,老夫非但不會怪罪他,反而覺得他是一個難得的有情有義之人。答應指點他寫文章,不僅僅看在他是韓郎將弟子的份上,還因為他自己的確也人才難得。至於朝廷對韓郎將的撫恤和賞賜……」
他將目光轉向韓家兩位老者,聲音同時提高了三分,「不會因為老夫舉薦了姜簡,就減低分毫、」
「多謝崔尚書!」
「多謝光祿大夫!」
兩位韓姓老者喜出望外,趕緊躬身行禮。
「如此,侄女就代替亡夫,多謝崔尚書!」她的言談舉止,越來越彬彬有禮。彷彿禮貌,可以成為無形的鎧甲或者拐杖,為她提供最後的保護與支撐。
又一次向崔敦禮行了個晚輩之禮,她低聲告辭,「請允許侄女先行告退。關於郎君的身後撫恤具體細節,世叔跟我兩位叔公商量就好。無論結果如何,侄女都絕無二話。」
「對,對,對,我們替你張羅。我們替你張羅!」兩位韓姓老者如蒙大赦,立刻上前接替了她的位置。
「世侄女且慢。」崔敦禮心中,卻湧起了幾分內疚。深吸了一口氣,向前追了半步,低聲補充,「放心,朝廷肯定會給你一個交代,或早或晚。相信老夫,老夫只要還在兵部尚書的位置上,就不會讓韓郎君他們幾個的血白流。」
這其實是他唯一能給對方的東西,不代表朝廷,只代表他本人。什麼時候能夠兌現,如何兌現,也不敢保證。
然而,薑蓉卻聽到了心裡頭。轉過臉,目光里難得又出現了幾分生機,「當真?多謝世叔。那侄女就等著世叔的好消息了。」
隨即,手扶著牆壁,一步步走出了門外。
「崔尚書勿怪,她,她婦道人家,見識短!」
「崔尚書勿怪,她悲傷過度,說話有失考量。」
此時此刻,兩位韓姓老者,根本顧不上管薑蓉的死活。趕緊一道向崔敦禮躬身賠罪,「為國而死,死得其所。您老放心,朝廷無論怎麼安排,我們韓家都絕無怨言。我們韓家……」
「剛才說好的事情,除了過繼孩子給我世侄女之外,老夫一樣不會少了你們!」崔敦禮心中又是鄙夷,又是憤怒,瞪了二人一眼,咬著牙吩咐,「但是,如果讓老夫聽聞,有誰貪得無厭,欺負了我世侄女和世侄,哪怕他親叔叔姜行齊不出頭,老夫也一定要為他們姐弟倆討一個公道回來!」
「放心,您老放心。」
「不敢,我們絕對不敢。我們韓家,也不算是小戶,怎麼可能虧待了他們?放心,您老一百二十個放心。」
兩位韓姓老者,沒口子答應。唯恐答應慢了,惹惱了這位實權尚書,讓家族什麼好處都撈不到。
「扶住我!」將崔敦禮最後這幾句話,都聽在了耳朵里,已經走到正堂後門之外的薑蓉忽然沒了力氣,身體一軟,將頭重重地砸在了迎過來的自家弟弟的肩膀上。
「阿姐,阿姐你怎麼了?阿姐……」姜簡嚇得魂飛魄散,一邊用雙手攬住薑蓉的腰,一邊低聲呼喊。
「別慌,我就是累了!」薑蓉的聲音低得宛若蚊蚋,努力靠緊自己的弟弟,不讓身體倒下「慢點走,別讓我倒下。我必須站著離開這裡。」
「嗯!」姜簡點了下頭,強忍眼淚,雙臂發力。將自家姐姐雙腿抱離地面,半托著,一步步一步送回了后宅。
「阿姐,你別生氣!」
「阿姐,跟他們生氣划不來!」
杜七藝、杜紅線和駱履元三個,也看出了不對勁。一邊上前幫忙,一邊小聲安慰。
在他們三個的全力協助下,姜簡終於毫無破綻地,將自家姐姐送進了屋,還沒等繼續將薑蓉朝床上攙,耳畔卻傳來了「哇」地一聲,慌忙扭頭看去,只見薑蓉雙目緊閉,嘴唇灰白,半邊身體,都被剛剛吐出來的鮮血染得通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