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第三章笑我浮生真若夢(15)
所以在二十幾年前頭,即使大地主和軍閥的掠奪,還沒有像現在那麼的厲害。中國農村是實在早已瀕於破產的絕境了,更哪裡還經得起廿年的內亂,廿年的外患,與廿年的剝削呢?
從這一種鄉村視察的閑步回來,在書桌上躺著候我開拆的——就是每日由上海寄來的——日報。忽而英國兵侵入雲南佔領片馬了,忽而東三省疫病流行了,忽而廣州的將軍被刺了;凡見到的消息,又都是無能的政府,因**昏庸而釀成的慘劇。
黃花岡七十二烈士的義舉失敗,接著就是四川省鐵路風潮的勃,在我們那一個一向是沉靜得同古井似的小縣城裡,也顯然地起了動搖。市面上敲著銅鑼賣朝報的小販,日日從省城裡到來。臉上畫著八字鬍須,身上穿著披開的洋服,有點像外國人似的革命黨員的畫像,印在薄薄的有光的洋紙之上,滿貼在茶坊酒肆的壁間。幾個日日在茶酒館中過日子的老人,也降低了喉嚨,皺緊了眉頭,低低切切,很嚴重地談論到了國事。
這—年的夏天,在我們的縣裡西北鄉,並且還出了一次青洪幫造反的事。省里派了一位旗籍都統,帶了兵馬來殺了幾個客248
籍農民之後,城裡的街談巷議,更是顛倒錯亂了;不知從哪一處地方傳來的消息,說是每夜四更左右,江上東南面的天空,還出現了一顆光芒拖得很長的掃帚星。我和祖母、母親著抖趕著四更起來,披衣上江邊去看了好幾夜,可是掃帚星卻終於沒有看見。
到了陰曆的七八月,四川的鐵路風潮鬧得更凶,那一種謠傳,更來得神秘奇異了。我們的家裡,當然也起了一個波瀾,原因是因為祖母、母親想起了在外面供職的我那兩位哥哥。
幾封催他們回來的急信后,還盼不到他們的複信的到來。八月十八(陽曆十月九日)的晚上,漢口俄租界里炸彈就爆了。從此急轉直下,武昌革命軍的義旗一舉,不消旬日,這消息竟同晴天的霹靂一樣,馬上就震動了全國。
報紙上二號大字的「某處獨立,擁某人為都督」等標題,一日總有幾起;城裡的謠,更是青黃雜出,有的說「杭州在殺沒有辮子的和尚」,有的說「撫台已經逃了」,弄得一般居民——鄉下人逃上了城裡,城裡人逃往了鄉間。
我也日日地緊張著,日日地渴等著報來;有幾次在秋寒的夜半,一聽見喇叭的聲音,便著抖穿起衣裳,上後門口去探聽消息,看是不是革命黨到了。而沿江一帶的兵船,也每天看見駛過,洋貨鋪里的五色布匹,無形中銷售出了大半。終於有一天陰寒的下午,從杭州有幾隻張著白旗的船到了,江邊上岸來了幾十個穿灰色制服,荷槍帶彈的兵士。縣城裡的知縣,已於先一日逃走了,報紙上也報著前兩日上海已為民軍所佔領。商會的巨頭,紳士中的幾個有聲望的,以及殘留著在城裡的一位貳尹,聯合起來出了一張告示,開了一次歡迎那幾十位穿灰色制服的兵士的會,家家戶249
戶便掛上了五色的國旗。杭城光復,我們的這個直接附屬在杭州府下的小縣城,總算也不遭兵燹,而平平穩穩地脫離了滿清的壓制。
平時老喜歡讀悲歌慷慨的文章,自己捏起筆來,也老是痛哭淋漓,「嗚呼」滿紙的我這一個熱血青年,在書齋里只想去衝鋒陷陣,參加戰鬥。為眾捨身、為國效力的我這一個革命志士,際遇著了這樣的機會,卻也終於沒有一點作為,只呆立在大風圈外,捏緊了空拳頭,滴了幾滴悲壯的旁觀者的啞淚而已。
nul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