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陳年
第71章陳年
靳衍連聲招呼都沒打就玩了失蹤,家裡的聚餐因為他一拖再拖,一回來就催著他過去了。
周讓要回修竹苑,得和靳衍分開。他坐在車裡,等司機送他過去。
靳衍下車,扶著車門站了兩秒,問周讓:「要不要跟我一塊回去吃個飯?」
一看就沒打好主意。
周讓才不聽他說的呢,催著他快點走。
靳衍被趕走之前,還明目張胆地笑了句:「醜媳婦還得見公婆呢。」
飄了。
下了高鐵他就飄起來了。
周讓默默咬牙,真的是,給他一點甜頭,他就得寸進尺。
周讓不知道的是,這傢伙回了家,仍是這副得意忘形的嘴臉。
叔叔伯伯們搬酒的搬酒,處理食材的處理食材,嬸嬸伯母們坐在一塊聊些家長里短的閑話。
靳衍一回來,就被親媽給叫住了。
檀木簪子盤著發,穿一身杏仁色旗袍的趙女士繞著靳衍轉了兩圈,道:「臭小子還知道回來。離家出走去南夏區幹什麼了?」
靳衍也不遮掩,神采飛揚道:「去見我對象了,剛剛一起回來的。」
「哎呦。阿衍談戀愛了?!」
「瞧瞧瞧瞧,人家小年輕甜蜜著呢。」
「咋樣啊,長得標緻不標緻啊?」嬸嬸伯母七嘴八舌地問。
靳衍站在一眾長輩面前也不扭捏,爽快道:「標緻著呢,我男朋友長的那是沒的說。」
「那是,咱阿衍的眼光還能差嘍。」二嬸日常誇誇小輩,這回卻沒聽見人附和她,安靜了幾秒鐘,忽然察覺不對。
「男朋友?」還是趙女士驚愕地問出了口,「你先前那個小女朋友呢?」
靳衍只是遲了一步,不知道該怎麼解釋這事,下一刻趙女士的魔爪已經揪住了他的衣服:
「你別告訴我你出去鬼混,變成花心大蘿蔔,朝三暮四見異思遷,這才多久就把人家小姑娘給甩了。我看人家乖著呢,你是不是欺負人家了……」
「媽!」靳衍被揪著衣服也不能還手,艱難解釋,「他就是那個小姑娘,他當時戴著假髮呢,這事說來話長……」
再說,要甩也是他被甩……
靳衍隱去了兩人熟悉過程中的拉扯,把整個事件改編成兩情相悅的劇本,講給愛好八卦的一眾長輩聽。
至於性取向,在一個富有的開明的家庭里,在受教育水平高且接受程度好的家人面前,根本不是問題。
哪怕是親媽,趙女士在意的也只是靳衍有沒有花心濫情。
當天晚上的聚餐,使靳家全部長輩都知道了周讓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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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上課,打車回到修竹苑還有半天的休息時間。
周讓回來的時候沒有看見陸清淮,他房間的門關著,也沒有看見公主的影子,就猜測他出去了。
趕路過後總覺得沾染了一身灰塵,他去洗了個澡,洗掉一路的疲憊,然後點了個外賣。
一邊等外賣,一邊掛上了直播,在房間里打遊戲。
老媽的氛圍燈沒有帶過來,他得在網上自己買一套。幸好現在天色尚早,室內亮堂,影響不是很大。
他打著遊戲,偶爾會看直播間里的彈幕,回答一些問題。中間暫停取了下外賣,又播了半個小時後下播,在椅子上伸了個懶腰,打算吃飯。
別說,這種感覺還不錯。
沒有嚴苛的直播要求,所以不會覺得緊繃。
當然,傳說中的高薪也沒有見到。
直播結束,周讓看了下直播數據,比起上回又有進步,只是除去送禮物的收益,只有二十塊錢。
剛好夠他吃一頓砂鍋米線的。
周讓拆開筷子,正要開動時,手機突然響了一聲,是「特別關心」才會有的提示音。
周讓愣了下,隱約記得好像許久都沒聯繫過了。
不知道是有什麼事。
他打開手機,id名叫陳年的消息欄后多了個未讀消息才有的小紅點。
陳年:「蘇亞梅導演的新片子在B大選角。」
陳年其實就是周讓那筆錢流失的去向。
她是個女生,比周讓大兩歲。
初次見面,是在醫院。
初中還沒畢業的周讓,因為江祈蘊半死不活的模樣哭得淚眼朦朧。
醫生正在查房,呂女士在裡面陪著,周讓怕被人看見,丟人,擦乾淨眼淚,出來找了個僻靜的轉角,接著哭。
他真的很害怕。
周讓剛記事的時候,江祈蘊就和他是好朋友了。
江祈蘊比他大一點,性子安靜,生下來就不哭不鬧的。
江家大人也不怎麼管他,大部分時間都把小孩丟在一邊,叫他自己玩。還沒離婚的江媽媽提起來他,只有一句「挺省事的」。
周讓小時候很黏江祈蘊,兩個人沒有血緣關係,卻親密得像手足兄弟。
走路晃晃悠悠的小周讓每天都努力邁進江家的門檻,去找江祈蘊玩;還沒桌子高的小江祈蘊,已經會拿甜甜的糖果哄弟弟笑了。
總之,那個時候的周讓覺得江祈蘊如果死了,天就要塌了。
他蹲在牆角邊上抹眼淚,手指抹掉淚珠,突然發現視線里有一雙帆布鞋。
一雙髒兮兮的好像被雨水淋過很多次,有些發黃的鞋子。
往上看,是細骨伶仃的腳踝,不合身的肥大衣服,被氣球般肥大的衣服包裹著瘦弱軀體。
是一個女孩,頭髮凌亂披散著,下巴尖得能扎人。
她在哭。
眼淚無聲地從眼睛里溢出來,一滴又一滴,快要流成水柱了。
周讓看了一會,竟然不太確定她到底是在哭,還是滴了什麼「淚如雨下」的魔法藥水。
她好像要把一輩子的眼淚都哭出來似的,一點哭腔都沒漏,也沒有擦淚的動作,只是像木乃伊一般,沉默地坐在那裡掉眼淚。
她站的位置更靠里,顯然是周讓誤闖進來,打擾了她。
周讓那點傲嬌的少年心思作祟,覺得很尷尬很沒面子,想走,偏偏剛才哭得太狠,控制不住的打嗝。
他悲痛地打著嗝捂著臉,準備離開。
轉身的那一剎,他偷摸看了一眼人家的眼淚流幹了沒。這一眼,卻讓他定在了那裡。
那雙被淚水浸透的眼睛里,有的只是空洞的絕望。
就好像,她已經看見了命運的盡頭。
她還是那隻小蟲子,怎麼都飛不出去,怎麼掙扎都沒有用。上天只允許她看一眼天,就把她摔回了晦暗的地底夾縫裡。
周讓閱歷太淺,還看不出她滿身的狼狽,只覺得她好像很不好。
「你的好朋友也住院了嗎?」他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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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更
彼時的陳年心如死灰,唯一一件還想做的事情,就是哭乾眼淚后回去,當著所有人的面把家裡的鍋砸了。
讓他們再叫囂也吃不上飯。
再然後,就出去,走到哪裡就死在哪裡。
她本想什麼都不管,什麼都不顧了。
可是忽然冒出來一個小孩,還是一個穿著體面漂亮的小孩,這麼問她話。
陳年那該死的討好型人格發作,嗓音澀然地回答:「我沒有朋友。」
只說了一句,心酸難堪尷尬各種情緒上涌,淚失禁體質又發作,眼淚重新洶湧地流出來。
周讓無措地看著她,翻遍了口袋才找出來一張疊起來的紙巾遞給她,禁不住道:
「你別哭啊,你是遇見什麼困難了嗎?是手機掉了還是錢掉了,你怎麼能哭得這麼厲害。」
陳年用紙巾擦眼淚,很快紙巾就變得濕噠噠的了。
她胡亂地想,他一定是有錢人家的小孩。
因為周讓所說的兩樣東西她都沒有。
手機,本來說好爸爸換新,舊的那個留給她。後來弟弟鬧了一會,說想多帶一個手機去學校,查出來一個還能剩一個,爸爸就無奈的給他當備用機了;
錢,存了好久的錢,來醫院檢查一下,立即就花光了,回去的路費都不剩。
他們所處的境遇,天差地別。
可有一件事,也許他沒有經歷過。
也許是今天受到的衝擊太劇烈,陳年竟升起一點吹噓的衝動。
她看著周讓,故意用平靜的語氣說:「我要死了。」
周讓果然「啊」了一聲,被這句話驚到了。
她補充:「我得胃癌了。」
周讓不說話了,低頭看起了手機,不知道是同情她還是幹什麼。
可陳年將自己脆弱的底子暴露出去,只得到了那一瞬間的痛快,她很快又厭煩起來,厭煩同情她的周讓,更厭煩自己。
幸好不認識。
她綳著臉想走。
只是還沒邁出去步子,周讓就放下了手機,以一種找到希望的歡快語調跟她說:「胃癌能治好哎!」
希望好像擁有某種能力,以至於內心千瘡百孔的陳年一剎那被感染到,乾巴巴地重複無意義的字句:「能治好嗎?」
「真的。」周讓把手機懟到她面前,發著光的手機屏幕對著她,她從上面找到胃癌治癒率很高的文字。
周讓問她,「你現在是什麼階段?」
「早期。」陳年怔怔地答。
「那太好了!早期容易治的,你會好的。」周讓替她感到高興。
可是忽然,陳年眼中好不容易燃起來的光亮又暗了回去。
她說:「治療要用很多錢吧。」
周讓就給她查了一下,說,「還好還好,化療三四千,手術三到八萬都有。」
陳年閉了下眼,徹底絕望。
她很清楚,一次化療的錢,家裡都不會有人出。
若是她把這事告訴他們,媽媽只會滿臉驚駭,責怪她是什麼嬌貴的身子得這麼費錢的病,而後長篇大論道房子翻新要用錢,或者是她的寶貝兒子想買個好電腦,總之是沒錢給她治病。
而後又假惺惺的安慰她兩句,說誰家得了什麼病,好幾年了還活著。
見她不接茬,立即不耐煩了,趕她快點去做飯,別尋思生病了就能偷懶,他們家不養閑人。
弟弟,大抵會感到驚訝,而後會當著她的面打電話給他的朋友,說他姐姐得癌症了,不知道會不會傳染。
爸爸,表面上不說什麼,實際上卻是最無知最貪生怕死的那一個,一定會一邊吃她做出來的飯,一邊坐的離她十萬八千里。
……
周讓覺得陳年的表情不對勁,猶豫了下,還是問:「你沒有錢嗎?你的爸爸媽媽……」
「死了。」陳年在周讓沒說完之前就答了。
周讓信以為真,很是好心道:「那我借你。」
陳年看他一眼,不知為什麼,走投無路的時候,反而底氣足了起來,她面無表情的展露自己的窮酸:「你覺得我還得起嗎?」
她的年齡看起來比周讓大不了多少,應該還在上學,又沒有爸媽,那確實不太能拿出那筆錢。
周讓思考了一會,卻找不出來什麼答案。
冷白的燈光從頭頂打下來,照在瘦弱的陳年身上。她已經放棄了希望,在盯著一個因為打針嗚哇嗚哇地哭,被媽媽牽著走的小女孩看。
她沒有錢治病。
她可能會死掉。
那比躺在病床上的江祈蘊還嚴重。
畢竟也不是個小數目,周讓糾結了一會,下定了決心,「算了,你不還就不還吧。」
陳年驚愕地看他。
周讓已經收起了手機:「你辦住院了嗎,怎麼交費,我給你現錢還是打給你?」
「你說真的?」陳年太不可置信了。一個小孩,陌生的小孩,跟她說了幾句話后,要給她出昂貴的治療費用。
她自己都覺得這是在做夢。
可周讓直接拽著她去取錢了。
江祈蘊前面的醫藥費是他墊的,所以今天是帶著卡過來的。只是老媽來了,就沒有用到他。
要接受他的錢嗎?要治病嗎?要繼續活著嗎?
陳年聽見了來自內心深處的渴望。
她可以治好病,離開那個家,重新開始生活嗎?
不用在放學之後給所有人做飯洗碗而後吃剩菜,不用蜷縮在門壞掉隨時會有弟弟朋友進來的卧室里睡覺,不用把獎學金拿給爸爸買煙買酒,不用才上高中就被媽媽催著找個有錢的嫁了給家裡買車……
周讓把取出來的錢拿給她。
厚厚的一疊錢,觸摸到了都覺得很不真實。
一直懸在眼睛里的淚終於還是掉了下來。
周讓摸遍了兜都摸不出來紙巾了,慌張地問:「你怎麼又哭了?」
「我仇富。」她流著眼淚說。
周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