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一章(1)
冬日的夜很長,也很冷。***奶奶把炕燒得很熱,我只穿著背心短褲爬在爺爺身邊等著他講故事。那時我們家鄉還沒用上電,一盞油燈跳動著豆大的光焰,奶奶坐在燈前縫補衣裳,爺爺坐在一旁大口抽旱煙,那煙味不時地嗆得我咳嗽幾聲。我忍不住又催促爺爺快講,爺爺這才開始講了起來。
爺爺的故事開頭第一句是:「彭鬍子那個老熊那回差點送了我的喪。」說完這句他老人家又眯著眼大口抽煙,全不瞧我焦急等待的臉色。許久,他徐徐吐了口煙,才說了第二句:「不管咋說,我心裡一直都是感激他的,不是他命令我的特務連剿匪,我咋能遇上你婆(關中方,奶奶)呢。」
奶奶這時插道:「你給娃說這些陳年爛穀子的事幹啥。」
爺爺說:「這些事在我肚裡憋了大半輩子,總想找個人說道說道。咱孫子大了,也念中學了,給他說道說道,咱倆百年之後,給他留個念想。」
我生怕奶奶攔爺爺,急忙說:「婆,你就讓我爺說吧。」
奶奶停下手中的活,撫著我的頭說:「明日格還要上學哩,你不困?」
我急忙說:「我不困。」
奶奶說:「那就讓你爺給你說道說道吧。」
爺爺卻眯起眼睛大口抽煙,吐出的煙霧把眼前弄得一片渾沌。爺爺的眼裡透出兩股亮光,似乎在煙霧中尋覓什麼,等得人好不心焦。好半晌,爺爺才開口了……
爺爺說的彭鬍子是他服役的那個軍隊的上校團長,真名叫彭子玉,因長著絡腮鬍,官兵們背地裡都叫他彭鬍子。彭鬍子是黃埔出身,三十剛出頭就當上了團長。爺爺說彭鬍子能文能武,是當將軍的料。爺爺的話後來得到了證實,彭鬍子去台灣時已是少將了。爺爺給彭鬍子當了三年衛兵,很敬佩彭鬍子,對他忠心耿耿,惟命是從。彭鬍子也是雍原人,跟爺爺是鄉黨。倆人的性格有些相似,因此,彭鬍子很是喜歡爺爺。他有心提攜爺爺,不願讓爺爺給他當衛兵,要讓爺爺去帶兵。爺爺不願離開他,他瞪起眼睛訓斥爺爺:「當衛兵能有啥出息?好鋼得用在刀刃上!」他的話爺爺不能不聽。爺爺是個典型的關中楞娃,為人耿直憨厚,輕生死重義氣,打起仗來悍不畏死。彭鬍子看中的就是爺爺這種血性,把他的衛兵排交給爺爺帶領。時隔不久,部隊奉命進終南山剿匪,不慎遭了埋伏,彭鬍子左腿掛了彩。爺爺捨命背著彭鬍子突圍,一手持衝鋒槍,邊打邊跑。衝出包圍圈時爺爺渾身上下都是血,卻沒受一點傷。事後,彭鬍子感慨道:「石頭是一員福將。」
哦,忘了告訴諸位,我爺爺小名叫石頭,大號叫賀雲鵬。再后,彭鬍子讓爺爺當了特務連連長。不用細說,彭鬍子不僅偏愛爺爺,也十分器重爺爺。
爺爺還講了一個令人十分關注的細節:彭鬍子想把他的外甥女嫁給爺爺。彭鬍子的外甥女叫劉媛媛,在西安女中讀書。那時168團在終南縣駐防,每逢星期天或節假日,劉媛媛都來看望舅舅。爺爺當時給彭鬍子當衛兵,倆人經常碰面。
我忍不住問:「劉媛媛長得漂亮么?」
爺爺瞪了我一眼:「人家是洋學生,能長得不漂亮。」
我又問:「有沒有我婆漂亮?」
爺爺看著奶奶,嘿嘿嘿地直笑。奶奶乜了爺爺一眼,說道:「瓜(傻)人笑多,乳牛尿多。瓜笑啥?給娃實話實說。」
爺爺又嘿嘿一笑:「那個劉媛媛和你婆比,還差那麼一點點。」
奶奶剜了爺爺一眼;「你乾脆就說我比人家差一大截子。我是土匪,人家是洋學生嘛,肯定人家比我強。要不,過去了幾十年,你還惦念著人家。」
爺爺又是嘿嘿一笑:「你看你,一提劉媛媛你就上火。算了算了,我不說咧。」
我急了,央求奶奶讓爺爺快講。奶奶又剜了爺爺一眼,隨後笑道:「別賣關子了,給娃快說,看把我娃急的。」
爺爺軍人似的說了聲:「是!」接著往下講……
其實,爺爺第一次與劉媛媛接觸時,根本就沒看清女學生長的啥模樣。爺爺那時二十剛出頭,血氣方剛,風華正茂,可還從沒接觸過陌生的年輕女人。劉媛媛走進團部的一剎那,他只覺得眼前忽地一亮,緊張得大氣都不敢出,身子站得筆直,目不斜視。女學生卻落落大方,拿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把爺爺上下打量了好幾遍,直看得爺爺額頭鼻尖都沁出了汗,覺得兩隻胳膊吊的都不是地方。女學生看出爺爺的窘迫相,忍俊不住,笑出了聲。爺爺越窘迫尷尬,恨不能找個老鼠洞鑽進去。就在這時,彭鬍子從裡屋走了出來。女學生上前跟舅舅打招呼,彭鬍子與外甥女寒暄了幾句,便讓爺爺給外甥女沏茶。爺爺的緊張勁還沒緩過來,遞茶水時竟然沒拿穩茶杯,茶水潑出來燙了女學生的手。女學生「哎喲哎喲」直叫喚,爺爺慌得拿過毛巾捉住女學生的手,擦板凳腿似的趕緊擦。爺爺的手很粗糙,力氣也很大,無意中又把女學生的纖纖細手捏疼了,女學生又「哎喲哎喲」地叫了起來,嚇得爺爺趕緊鬆開了手,不知所措。彭鬍子卻在一旁哈哈大笑。第一次見面,劉媛媛給爺爺留下最深刻的印象是:手很綿軟,很嫩,很白。時間長了,倆人也熟識了,有時還說說閑話。一般都是劉媛媛問話,爺爺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