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菊花之刀(5)
鬼子的頭一動不動地放在盆裡面,在等待著母親的撫摸。***母親不知道怎麼下手,她似乎不敢摸鬼子的頭,就好像鬼子的頭是一條毛毛蟲。母親還是把手伸了過去。母親的臉上頓時有了溫柔的神。他們沒有說話。四周十分安靜。我偶爾替母親當下手。母親剪得十分仔細。她一臉的慈祥。我從未見過她這麼慈祥,我都有點吃醋了。母親動作緩慢,她似乎在有意延長時間,就好像她干這件事有著莫大的快感。
鬼子突然哼起歌來。我在鬼子的留聲機上聽過這歌,像一搖籃曲。這歌在寂靜的院子里回蕩,我的心裡竟湧出一種古怪的溫暖。
\"……冬天的時候,媽媽在睡前給我們唱這歌……\"
\"這歌很好聽。\"母親說。
\"我們那裡,冬天的風很大,雪下得厚……我有三年沒看見雪了……\"
\"我們這裡幾年前倒是下過一場雪。\"母親說,\"那場雪很大,是春天下的,他們說,春天下這麼大的雪要出大事了……\"
\"噢,是這樣……\"他說,\"……下雪的時候,媽媽帶著我們去溫泉洗澡。我和媽媽還有妹妹一起泡在溫暖的泉水中……每年都這樣……\"
聽了這話,母親拿剪刀的手顫抖了一下,差點剪著鬼子的頭皮。母親很想安慰他,但不知道怎麼做。
\"……我馬上要回家了……\"他說。
母親終於給他理好了。他整了整自己的軍裝。他不聲不響來到母親面前,表嚴肅。他自始至終都嚴肅。他\"啪\"地一個立正,向母親行了一個軍禮。然後,他在石板上跪了下來。他突然抽出腰間的寶刀,舉在眼前。寶刀上的菊花閃著寒光。我不知道他要幹什麼。這時,他轉換了寶刀的方向,慢慢地舉過頭頂,然後迅速地刺入了自己腹部。我都驚呆了。我看到血噴向天空,然後像雨一樣灑到石板地上。地上像是開滿了血色的菊花。母親尖叫道:
\"不要……不要……\"
他一臉哀怨地看著我母親,轉動著他的刀子。他的肚子湧出一些血水,血水像魚一樣在吐氣泡。他的臉頰已沾滿淚水,看上去很可憐。他在喃喃自語:\"……媽媽……媽媽……\"我母親哇地哭了一聲,就昏了過去。
他倒在血泊之中。血在亮晶晶的石板上漫延,石板上就像是圖了一層油漆,閃著紅色的光芒。血光照亮了這個灰暗的日子。
母親醒來時,嚎啕大哭。她站在鬼子屍體邊,哭得又要暈過去。我說:\"你哭什麼?死了一個鬼子,你哭什麼?\"母親這會兒很軟弱,她說:\"我不知道,我就是想哭。\"
母親哭了一陣子,有點冷靜下來了。她悲哀地對我說:\"好好把他葬了吧。\"
她讓人把她的壽棺抬出來,要給他用。母親是多麼看重她的這具壽棺呀,這壽棺幾十年前已備好了,用的是上好的曲柳樹,結實得像一頭豹子。母親沒事的時候,經常用手敲擊這壽棺,然後對我說:\"多結實,他們說這種木頭,一百年不會爛。\"現在,母親打算把她最珍視的東西給鬼子用。
母親說:\"讓那些老婆子來念經吧。\"
天知道鬼子的靈魂是不是在老婆子們的經文中超度了。他被葬在我家的墳地里。我母親的墓穴在父親邊上。壽棺可以讓給鬼子用,但這個位置是不能給他的。母親讓人在她的墓穴邊挖了一個坑,把鬼子埋了。
窗外一直在下著雨。雨水下得人心煩躁。我看到雨中的街景很有詩畫意,就好像剛剛結束的戰爭是上輩子的事。街上的行人很少,大家都呆在屋子裡。但我不想呆在屋子裡。他們把我關起來已經有幾天了。我只好聽滴滴嗒嗒的雨聲。雨聲是多麼煩人。我一直在數,從一數到萬。我都快瘋了。該說的,我都說清楚了,可他們還是不厭其煩地問我。他們快把我搞出病來了。我忍不住哭出聲來,我哀求道:
\"我不是漢奸,長官,這鬼子神經有病,他要來我家,我們一點辦法也沒有。他死在我家裡,我們只得埋了他,總不能讓鬼子在我家臭吧。你說是不是,長官?\"
2003年6月5日寧波
《人民文學》2004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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